太陽掙扎著爬上藍色的天空,為帝都帶來也許是最後一個晴朗的日子。
陽光下,帝都北區的廢墟,除了十年來大家都熟悉的那個之外,又多了一個。
而在廢墟之後,並沒有被大火波及到的平整草坪上,多了兩座鼓起的土包,翻在外面的土質新鮮,顯然是剛填上不久。
肅立在一旁的斯普林,知道這土堆之下並沒有他父母的屍體,只有一些撿來的混合著木屑的骨灰,想到這裡他心中充滿著的悲傷又轉成怒火。
「為什麼!」他的心不甘的怒吼。
可是他心中又明明知道為什麼,他聽到了父親所說的話,十年前的事他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明白那個男人是來復仇的,而且他確實戰勝了自己從來都認為不可戰勝的父親,他身上的那種不死的力量令他恐懼。
但這些都不能讓他心中的不甘減少半分。
為什麼是自己那聲望和權勢正如日中天的家族?為什麼是自己那雍容典雅而且溫柔美麗的母親?為什麼是自己那自己一直崇拜著的從來沒有人能戰勝的父親?為什麼是從小就在眾星捧月之中長大的,被稱為劍術天才的自己?
如果他能擦乾眼淚,拿起父親的劍,在父母的墓前發下復仇的誓言,然後毅然走上一條努力修煉的道路,向著那個如惡魔般的不死的黑色背影努力……
那麼,他就不是一個12歲的孩子了。
斯普林再也抑制不住的淚水,一瞬間就將他面孔上刻意做出的堅毅沖刷殆盡,洶湧的淚水之下,是稚嫩的12歲的面龐。
「為什麼……為什麼……」他反覆地念著這個詞,彷彿這是一個咒語,只要他這樣念著,這場夢就會醒來。
他恨不得自己昏過去,或者乾脆就此瘋了。可是眼前的一切並沒有模糊,一切的苦難、世間的殘酷和一條最艱難的道路就這樣清晰的呈現在他面前。他還沒有去細想什麼,只是一些隱約的感受就足以令他恐懼了。
「別哭了……」一支溫柔的手搭上了他的肩。
斯普林回頭看了看身後也是一臉淒容的女孩,又茫然的將視線挪回身前的兩個墳堆。
「媽媽……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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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了一夜的舊城大火終於算是滅了。
活人都跑了,有的出城了,但大部分都被堵在了城門裡,對那些面露不忍之色的收成衛兵哀求著,勸說著甚至威脅著。可是那些禁衛軍出身的城門衛隊只接收來自他們上面的命令,而他們剛上任的長官菲比斯大人的命令是:「緊閉城門,不放任何人出去。」
於是,他們用身體組成了一條防線,默默地忍受著聲勢一浪高過一浪的平民的辱罵和推搡。
「滾開啊!放我們出去!」
「憑什麼關城門?我是貴族!叫你們的上司來!」
「你們這群走狗!帝國要完了憑什麼叫我們做陪葬?」
而士兵們只是一言不發的擋著他們。
他們不解釋,也不知道解釋什麼。
同樣的場景,在帝都的四個城門上演著。
而城內相比而言寂靜了很多,或者說,只是昨晚死寂的延續。
成排的房子裡,無論是那種漂亮的帶著院子的三層小別墅,或者是那種其貌不揚緊緊擠在一起的窄房子,又或者是那種簡陋的只有牆壁和屋頂的破木屋,此刻都是一樣的空空蕩蕩。
帝都的街道,除去慌張的為生計奔波的生意人,除去游手好閒的地痞無賴,除去玩耍的孩童,除去時不時經過的華貴的馬車,甚至去掉了巡邏的身著整齊制服的帝都警衛隊……只剩下了一條空空落落的石板路,一地的垃圾和幾片枯葉隨風打著旋。唯一比平日多出來的,是隨處可見的屍體和鮮血,以及嗡嗡作響的圍著屍體打轉的蒼蠅。
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從一間空房子裡跑了出來,手中抱著一大袋東西——那顯然不是他自己的。
實際上,他並不是一個小偷,只是一個普通的居民想要回家拿他的東西而已。只是當他看到空蕩蕩的街道和周圍那些們都來不及關嚴的房子時,他猛然意識到了——現在已經到了亂世,一切的法律和規則都不存在了,是該各憑本事生存的時候了。
於是,他走進了一個他平日裡最討厭的鄰居的家裡……
他所並不知道的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也並不在乎他所做的了,因為他的屍體正在幾百米外的小巷中慢慢發臭。
整個帝都的局勢,正和這屍體一樣,逐漸惡化、腐爛。恐慌剛剛開始,瘋狂還在醞釀,善良的市民變成了罪犯,正直的紳士變成了暴徒……每個人正在陽光下曝露著自己最陰暗的內心。
帝都——這個用華彩和富麗矯飾著一片歌舞昇平的城市,正在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墜向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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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菲比斯正站在帝都北面的城牆之上,看看身後的城市,再看看遠方的大軍。
他能聽到城中喧鬧了起來,不是平日的那種生機勃勃的喧鬧,而是混雜了慘叫聲、怒吼聲、金屬碰撞聲、玻璃碎裂聲……等等一系列平日裡會驚得巡邏警衛隊一路小跑過去查看的噪音。而菲比斯知道這只是瘋狂的開始,當他們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日子的時候,他們還會做出更瘋狂的事情。他甚至可以看到這座千年的古城在烈火中焚為灰燼的景象,而這火焰,並不是來自城外的那些侵略者,而是來自這座已經墮落的城市中的市民。
他不覺得悲哀,只覺得諷刺。
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愧疚。
他不管別人是怎麼看他的,就他自己而言,他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當成好人,這也許就是他和艾最大的不同,也是兩人十年來的關係一直若即若離,其實薩馬埃爾那件事只是導火索而已——
他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這個目的可以是為了朋友,為了愛人,但絕對不會是為了所謂正義,為了和他不相關的平民。
所以,在他眼裡,帝都的這些平民並不無辜,自己也沒有任何義務要保存他們的性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這些人都只是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上來看,他和這些人都是罪人。
而當他將目光投向遠方一望無際的敵軍騎兵時,他最早注意到了在他們最前方的那個英俊挺拔的年輕人——
那騎兵的隊伍已經近得隱約看得清容貌了,卻沒有一點進攻的意思。
菲比斯知道那個人就是這支軍隊的統帥,他不知道這人是誰,但是他能看得出來此人能力一定不凡,沒什麼理由,只是直覺而已。
所以他猜這支軍隊遲遲不進攻一定是有什麼原因的——也許是他想保存自己的實力,靜靜地等著這座城市自己將自己毀滅。
這種猜測並不是沒有道理,菲比斯的身後已經開始飄起了黑煙,他知道這黑煙下一定有恐慌的人群在擁擠著四散逃命。這城市已經變成混亂的地獄,十足一幅末世的畫卷。
但是正因此他也不解,敵人目測來看至少有十萬,而己方能真正用的上的武裝力量不足兩千,如果對方真的要攻克這座城市根本就不會有什麼消耗和傷亡,何必要等著這座城市自己化為灰燼,難道帝都這個名字和她的美麗和財富還不夠誘人嗎?
他不解,但是他不會因此看低對方的指揮官的能力。
因為最恐怖的對手,恰恰是難以預料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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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眨眼之間,曼蒂已經離開了她的臥室,來到了瑞文戴爾塔頂屬於塔主,屬於她的房間。
火紅色的法袍被她裁剪出了新的樣式,去掉了過多裝飾性的東西,而加入了一些軍人和警衛隊制服式的筆直堅硬的線條。並不是說她真的有閒情逸致玩這種針線活,而是她覺得這個對於她的新形象和新目標來說很重要。
於是,現在負著手立在窗前看著這座城市和遠方的草原軍隊的她,真的有了幾分本不屬於她的英氣和堅毅。此刻的她,就像是維格菲,連眼神中的冷漠和平靜都那麼相似。
而她現在腦子裡想的,全都是昨天那個「夢」裡,維格菲所說的,有關魔法,有關信仰,有關危機,有關崇拜的一切,這些她曾經認為是癡人說夢的東西,被維格菲一說,真的令她有些怦然心動了。
今天早上醒來,她覺得精力充沛。事實是,除了精力充沛之外,連入睡前的那些恐懼和迷惘都不見了,無論那個幻影是維格菲也好,自己的潛意識也好,她都覺得和幸運自己能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除去了偽裝,和一個人開誠佈公的討論問題,向著同一個目標努力,這種感覺比她一個人默默地承擔計劃著一切要輕鬆太多了。這是她第一次在面對維格菲的時候心情不是忐忑,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愛上他了。
諷刺的是,他已經死了。
但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起床之後,思索著魔法就是信仰的那句話的時候,一個火球就這樣在她的手心中成形了。而她並沒有念什麼咒語,也沒有做什麼手勢,只是感覺著這團燃燒的火焰在手心中跳動。
接著,隨著她的視線上移,火焰也隨之上移,目光向下,火焰也隨之向下,她認為自己感覺到了這種叫做精神力的東西,從他的雙眼之中放射出來,點燃了火焰,然後控制著它上下移動。
她在略帶輕蔑的一笑:「什麼『把自己變得傻一些』,什麼『用魔法師的方法觀察這個世界』,什麼『你不是一個魔法師』……維格菲,我終於知道了,你們魔法師引以為傲的就是這樣一個東西。」
「信仰?我看是你太執迷於魔法了!三要素魔法體系的確已經過時了,而精神力的說法也確實不錯,可是也就僅此而已了。對於我這樣的天才而言,並不需要什麼去信仰它,也不需要什麼『用魔法師的方法』去思考,拋開了三要素的約束,你能做的一切——瞬間施法,不用手勢不用素材,還有精確的魔法控制力,我也能輕鬆做到……」
曼蒂嘲笑了一番維格菲,算是他夢中對自己奚落的回禮之後,將目光重新移回手上那團火球時,發現這團火球已經不知什麼時候熄滅了。她只是一笑,不再理會這個火球,閉上了眼,睜開的時候,她已經身處瑞文戴爾了。至於火球的熄滅,她以為,根本就沒有在她的心中留下任何陰影。
而現在,負手站在窗前的曼蒂,望著已經陷入絕望中的帝都平民,心中的一種與其說叫豪情壯志,不如說叫野心的東西從心底升了起來:
「那麼,就讓我當這世界的救世主吧!」
她不知道的是,她心中所想的和三天以前的維格菲一模一樣。
只是她並沒有考慮自己是不是有這樣的能力,事實上,如果她真的考慮到了,那麼她也不是曼蒂了。對於曼蒂而言,只要下定了決心的,對她有利的事情,她就只是去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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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馬埃爾走在明媚的陽光下,四周熟悉的街道和不熟悉的景象依舊將他帶回了彷彿離他已經又幾百年那麼遠了的記憶。
彷彿是很久以前,他和另外的兩個孩子在這條路上肆無忌憚地嬉鬧和搗蛋過;彷彿是很久以前,在遠處那片樹蔭下,一個女孩告訴了他什麼是自由;彷彿是很久以前,在遠方的那座湖邊,他脫掉了濕透了的衣服,躺在一塊大石頭上,讓全身那因為接觸陽光太少而慘白的有些病態的皮膚沐浴在陽光之下……
然後,她說了一句什麼,本來晴朗的天空霎時烏雲密佈。
奇怪的是,當這些記憶都逐漸淡忘的時候,只有她對自己刻骨的仇恨和那句惡毒的詛咒還那麼清晰。
「值得嗎?」這麼一句話突然冒了出來,
「為了一個即將嫁為人婦的女人,為了一個早已經不愛你的女人,為了得到一個你幾乎已經認不出來的女人的原諒,去守衛著一座自己幾乎沒有什麼感情的城市,甚至可能付出生命,值得嗎?這些,難道真的是你想去做的嗎?」
心底,一個聲音這樣問他。
曾經,他會這樣回答:
「值得,為了她,什麼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是一個笑容,一次回首,一個臉頰上的淺吻,或者是她主動開口的一句關懷的話,都值得我為她付出一切。」
可是在那一天之後,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幼稚,理想化的瘋狂愛意退了下去,湧上來的是現實的,陰暗齷齪的想法……
他不想這一段無謂的思緒再繼續下去了。
總之,他已經承諾了守衛這個城市,那麼他就做下去。此刻,他甚至已經不在乎是不是能得到她的原諒了。他想的是,乾脆就將這已經失去了意義的生命也還給她好了,反正,這生命的意義也是她給他的。
在帝都北城門之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薩馬埃爾身上的血腥味讓擁擠的人群生生的給他讓開了一條路。
「讓我出去。」他對守城的士兵說。
士兵在佈滿血絲的赤紅雙眼的逼視下吞嚥了一口唾沫,可是半步都沒有後退。
「讓開。」薩馬埃爾拔出了武器。
其實,他並不是一定要這樣,表現得像一隻橫衝直撞的野豬一般,只是,這樣通常有效,而且他也通常不在乎惹麻煩,因此久而久之這就成了他唯一的交涉方法。
眼看局面又要變得無法收拾了,一個聲音拯救了那個可憐的士兵。
「薩馬埃爾,你怎麼還在這裡?」
薩馬埃爾抬起頭,看到了城上一身白衣的菲比斯,比太陽還要耀眼:
「菲比斯?你怎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