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
托薩卡琳手中拿著一條銀質的項鏈,上面垂掛著一個平放的月牙形的墜飾:
「月象徵著黑夜,月的盈缺如同一個生命的輪迴。人和這世間萬物都不能像太陽和陽光一般永恆,而只是像月亮一般輪迴著,從出生到死亡,然後又是新生。這個月牙形的標誌平躺著,尖銳的兩頭向上翹,一如天平的形狀,象徵著世間萬物的平衡。無論是貴族或者平民,人類或者牲畜,甚至一花一葉一草一木,都是自然的造物,沒有高低之分,沒有尊卑之別。」
在他身旁,那名女僕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聽著他主人說的話。
托薩卡琳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這是你的項鏈,這些話是你曾經對我說過的,難道你都不記得了嗎?」
名為伊利婭斯菲爾的女僕想了想,茫然地搖頭。
「那麼記下來。」托薩卡琳本來柔和的語氣變得堅硬。
「是的,主人。」伊利婭斯菲爾嫣然一笑。
托薩卡琳癡癡的看著這個曾經讓他神魂顛倒的笑容,眼神中的暖意隨著對方眼神中的茫然慢慢冷了下來:
「再重複一遍我對你說過的東西,你都記得什麼?」
「我叫伊利婭斯菲爾,曾經是您,卡琳主人的女僕。我是為了您而死的,而也是您復活了我。您跟我說現在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曾經告訴您的,所以您要讓這個世界變成我心中的完美樣子。這一切,都是因為您非常非常愛我。」伊利婭斯菲爾面無表情的複述著,然後目光移到了面前的那條銀項鏈上,
「還有,這條項鏈是我的,我曾經對您解釋過這條項鏈的含義。月的盈缺代表生命的輪迴,平放代表著萬物的平衡和平等。」
「還有呢?」托薩卡琳追問道。
女僕想了想,搖頭道:
「沒有了,卡琳大人。」
「還有!」托薩卡琳寒聲說,「你很愛我。,所以才會為我而死。」
女僕皺了皺眉,又搖搖頭:
「您沒告訴過我這個。」
「現在我告訴你了!」托薩卡琳失控的咆哮道,「現在給我記住它!」
「好的。」女僕又是微微一笑。
托薩卡琳從來沒想過這個笑容能如此令他厭惡,那一瞬間他恨不得親手毀掉面前的這個他一直愛著的女人,不,只不過是一個他精心製作出的「人偶」,一個很像她的「人偶」。
「給我滾出去!」
他狠狠地將女僕推開,然後頹然的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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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這個清晨,幽暗密林中的林間禁地。
托薩卡琳只是笑著,對著艾由於震驚還有些渙散的眼神:
「你不是打算殺了我嗎?還等什麼?」
他的胸前,綠色的血液還在一滴一滴的浸染著白衣,然後向下滴落。
「你……已經死過了?」艾猛然想起這個問題他一直沒有解答。
「死過了?」托薩卡琳大笑,「我剛剛跟你說了那麼多你都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嗎?」
「人失去了靈魂才叫死亡,你覺得我很像失去了靈魂的樣子?」
艾一言不發。
「人類的身體是脆弱的,任何微小的損傷都有可能致命。隨著鮮血的流失,人的力量也在流失,慢慢地,人的靈魂在某一刻消散,再也回不來。」托薩卡琳將手伸向胸前,扯開了外衣的扣子,撕開了裡面的絲織襯衣,露出了毫無血色的冰冷肌膚。
他伸手撫mo過那個還在流著綠色液體的傷口,甚至用雙手將這個傷口撐大,讓艾看清那下面紅色的肌肉和青色的血管。
他皺了皺眉:
「各種感覺都弱了很多,這是選擇了永久生命的代價。」他的指甲挑了一抹綠色的液體,
「不會流動,不會循環,不會凝結,只是遍佈全身,默默地散發著生命的力量,維持著這具身體的運作,也支撐著寄附於這具身體之上的靈魂。這是生命之水,是這世界有關生命與死亡的問題的終極答案。從此以後,生命與死亡這兩個名詞將因為太過模糊的定義而成為歷史,取而代之的是三個詞——身體,靈魂和血液。」
「而我,就是一個同時擁有著身體,靈魂和永久的生命能量的人。」
當托薩卡琳說出了這句通常是由騎士小說或者冒險筆記中,自以為陰謀得逞的大反派在被英雄殺死之前得意忘形時的狂言,艾才猛然想起了自己來此的目的,也突然有了一種使命感——
「我不能讓這個瘋子永遠的或在這個世界上。」
托薩卡琳的眼睛看著他。艾明知道他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可是,他的手卻只能偷偷的握緊露出腰間的劍柄。
「你在等什麼,不是要殺我嗎?」他又問。
艾遲疑著,他絞盡腦汁思考著一個問題——為什麼面對著這個他早就想要殺死的人,此刻卻下不去手了呢?
托薩卡琳只是站著,等著他自己得出答案。
而艾慢慢地明白了他舉不起劍的原因——
那就是他沒有答案。
這幾天來,他習慣了托薩卡琳提出一個個問題,再給出一個個答案。而現在,他的腦中充滿疑惑,他不知這場戰爭為什麼發動,他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殺死了那麼多人,他還沒有給那些死去的無辜冤魂找一個遷怒的對象,也還沒有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最重要的是——
托薩卡琳讓他殺死他,他有什麼目的?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了?
他絕不相信這個瘋狂的,不死的妖怪做出的任何一件事會沒有目的,事實也證明了,那些看似沒有道理的瘋狂舉動,都是為了達到他的某個邪惡目的。
而現在,他讓自己殺了他……
看著依舊在遲疑的艾,托薩卡琳終於卸掉了一直溫和的偽裝,開始放肆的狂笑起來:
「艾佐迪亞,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希望我承認這一切都不過是我的計謀,你寧可承認自己一直在受我的擺弄,也希望將自己從邪惡的陰謀與詭計之中擇出來。你寧願當一個受了愚弄的蠢人,莽夫,在無意之中當了我的幫兇。而且,我猜你現在八成還希望我還有別的什麼更深更邪惡的目的,這樣,你就可以明證言順的殺了我,然後寬恕自己,認為已經將功贖罪了。」
「可是你能嗎?你能說這一切和你無關,你的一切行為都是受了我的蠱惑嗎?你不能!因為我都給了你選擇,我甚至勸過你不要這麼做,可是你都執拗的不聽,這些結果都是你一個人造成的。話說回來,即便是我蠱惑你又怎麼樣?即便這一切都是我布好的局又怎麼樣?你可以去問光明聖教的人,你可以去問帝都的人,光明聖教是誰一手毀滅的,是誰帶領了活死人部隊殺進帝都,他們會怎麼回答?如果你問那些曾經與你一同受訓的光明騎士團的騎士,還有那些忠誠的帝都禁衛軍戰士,或者是無辜的帝都平民,是誰殺了他們,毀了他們的信仰和家園,你猜他們會回答哪一個名字?是艾佐迪亞還是托薩卡琳?我的確下達了進攻的命令不錯,但是最後一聲『殺』有是誰喊的?你不能否認,你無從辯駁,這些人就是死於你之手。」
「只要你心中還有一丁點的良知,或者你心中有那麼一條不能越多的底線,又或者是一個始終堅持的信念,那麼我可能會收到我的蠱惑嗎?如果你真的是個想要拯救這腐朽帝國中苦痛人民的熱血青年,或者是個堅定信仰著光明女神的光明騎士,就算你只是一個身無長物的普通人,沒有足以稱雄大陸的實力和名聲,有的只是一顆善良的心,你都不會做出這樣的事。而事實上,你連他們都不如,你就是一個隨風飄搖的小草,更可悲的是你還以為自己永遠站在正義的立場上。你根本就沒有任何立場可言,可是那樣就算你完全憑藉著自己的好惡行事也就罷了,但你卻又偏偏容易受到別人的影響。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當所有人都稱頌你是『天才』,是『史上最年輕的聖騎士』時,我卻知道你不過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托薩卡琳囂張地獰笑起來:
「你沒有猜錯,這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從很久以前開始,當我計劃要給這個世界帶來死亡與新生的時候,我就一直在物色一個能夠帶領這些士兵的人。這個人要能夠接納我的部隊,不問這些人的來歷;這個人的實力要夠強,足以震懾住敵人的軍隊,牽制住敵人指揮官的大部分精力;最重要的是,這個人要足夠愚蠢,能夠被我的三言兩語所迷惑,能夠相信我的可笑的邏輯和編造出的故事!然後,我找到了那個人,那就是你。你應該感到榮幸,因為十多年前我就看好你了!哈哈哈哈……」
每聽完一句話,艾的臉色就更沉一分,而當托薩卡琳大笑的時候,艾已經向前踏了一部,拔劍在手。
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的死亡,托薩卡琳毫無懼色。
或者是說從來就沒有過,因為他的臉上總是笑容:
「你已經猜到了嗎?相信愚蠢如你的人現在也該想通了吧!死亡與平等?那麼這個無趣的世界還有什麼意義?我又何苦要謀劃的那麼辛苦,就是為了統治一個空蕩蕩的死城?」托薩卡琳的神情不復之前淡然地美麗,變得猙獰,而且可憎,
「那些死去的人,將成為另外一支軍隊,然後,從帝都開始,我會建立一個臣服於我的勢力。擁有不死之身的我,還有不死之身的源源不斷的兵源,你覺得這世界上還有什麼能阻擋我嗎?本來這世界已經在我面前,唾手可得。你知道嗎?其實連庫茲卡爾都是我的同謀,那天你把它帶來之後我們就達成了共識,我得到我想要的,而他要看著你墜落深淵……」
艾的面部肌肉抽搐著,劍已出鞘。
「你還在等什麼?你這個廢物!想要繼續被我玩弄在股掌之中嗎?還是你想把我之前每一步的計劃都聽完,再回顧一下你那些愚蠢的……」
「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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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大吼一聲,劍光閃過。
在面前的身體四分五裂的霎那,彷彿連天色都更亮了一些。
艾將劍插回腰間,面前是一滴的碎屍,綠色的液體正漸漸滲進土壤。他突然有些茫然若失——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嗎?」
答案是沒有,他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這就是你想聽到的,不是嗎?」托薩卡琳的聲音仍然在耳邊響起。
艾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你總是要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而剛才,你只不過突然沒有了殺我的借口而已。」托薩卡琳悠然的說,
「那麼,我就給你一個。」
艾低下頭,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地上,一個連著脖子的頭顱的嘴唇,正在一開一合。
艾拔出了長劍,卻沒有再揮下去。
托薩卡琳的臉頰貼在冰冷的地面上,綠色的液體順著脖子的斷口滴答著。
艾轉過身準備離開。
「其實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托薩卡琳的聲音平靜地在身後響起。
艾停下了腳步。
「有誰在堅信自己正確的時候,會聽取別人的意見呢?又有誰會在明明看的到前方希望之光的時候,會承認自己走了一條錯誤的道路?」托薩卡琳的聲音一霎那似乎蒼涼了很多,
「人總是要錯過才會知道什麼是對的,這一點,我其實並沒有什麼資格教訓你,因為我不過是剛剛想明白。我說過了,其實,你就像我,我們是同一類人。」
「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起來簡單,可是誰又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努力為了她的信念努力,直到昨天,終於了卻心願,可是我卻發現這不是我想要的。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我完成了她的心願,又有誰知道,有誰為我喝彩?既然她不在了,再也不可能回來,我為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而現在,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默默地死去,期待著這世界上真的如《神典》中所說有天堂,有地獄。而我,期待著能在地獄見到她。無論如何,在這個沒有她的世界,永生,就代表了永遠不會結束的折磨。」
「失去的,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他喃喃自語,
「去看吧!在那房子裡,我給你留了禮物。」
艾渾身一震,不再理會這個瘋子臨死前的絮叨,大步向林外托薩卡琳宅邸的方向走去。
「知道我為什麼選擇現在這個時刻執行我的計劃嗎?」托薩卡琳的頭顱面對的方向,剛好看不到艾的遠去,還以為他仍舊等著自己的解釋。
他微笑著頓了一下,說:
「因為……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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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霞光從東方的地平線射來,艾又在飛奔著,一切都和兩天前的這個時刻正在發生的事情如此相似。
也正是因此,他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他撞開門,不理會那個總是微笑的女僕,逕直跑上樓梯,衝進了走廊盡頭的房間,只有那個房間的窗戶是衝著門口的。
他站在門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推開門。
身後的朝霞又把自己的影子投在了面前那張美麗的被映紅的面龐上。
艾的心猛然一沉,她的雪白的脖頸上那一圈紅色的傷疤觸目驚心,還有針線縫合的痕跡,像是一條殘酷猙獰的項鏈。
薩拉看到他的一刻,微笑了。
與兩天前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麼相似,連那笑容都如出一轍……
只是艾總覺得怪異。
沒有人說話。
她只是笑著。
而他只是細細的觀察著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試圖找到那令他心下不安的根源所在。
終於,他看到了她的那雙眼睛……
眼神中,平靜的沒有絲毫神采,更不要說喜悅。
艾猛然感到,照在他背上的不是溫暖的日光,而是冰冷的血。
幾句托薩卡琳說過的話浮現在腦海:
「他們是死人,他們沒有靈魂,也幾乎沒有對於前世的任何記憶……而且,通常情況下,他們保留著生前的一些習慣動作,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調、或者是……笑容。」
「薩拉……」
艾用微顫的聲音試探著問。
薩拉依舊笑著,用那沒有笑意的冰冷眼神略帶好奇的看著他。
「失去的,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托薩卡琳平靜的聲音彷彿預言般再次在房間中迴響。
「不記得我了嗎?」艾努力的擠出一個笑容,做著最後的嘗試。
「……他們幾乎沒有死前的任何記憶,卻不包括死前的一瞬。反而,那一瞬間的感受和執念會深深地印在它們的腦海之中,不隨著靈魂消散……」
這句話成了艾的最後希望。
可是薩拉的神色依舊平靜。
艾的心在慢慢下沉,但是他仍舊不甘心的慢慢走近。
在他的逼視之下,薩拉有些畏縮的靠向窗口。
「薩拉……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艾啊……」
「艾……」薩拉突然吐出了這個音節,神色也開始變得迷惑起來。
艾欣喜若狂的向她撲去:
「原來她還記得!她記得我!」
「艾!」薩拉突然大叫一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嬰孩般的咯咯笑起來,然後反覆的念著三個字,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