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九日 第二章——蘋果
    「你……」艾每次將自己的臉色繃緊,認為自己的心已經足夠冷酷,神經已經足夠堅韌時,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變故。似乎命運總是有意無意的作弄他,讓他一次又一次的茫然失措,就像現在這樣。

    「介意陪我去散個步嗎?」托薩卡琳的笑容不減,只是這次問話之後,沒有再等艾的回話,逕直走向了密林深處。

    艾猶豫了片刻之後跟了上去。

    沉默,在林間鳥兒的歡叫之中逐漸蔓延,而且每持續一刻,都使得艾更加尷尬,像一個傻瓜一樣跟在他想殺卻又殺不死的人身後。

    「你已經死了?」

    終於,他咬著牙問。

    「死了?」托薩卡琳回頭,依舊不失風度地說,「什麼是死了?什麼是活著?」

    艾只能沉默,可是托薩卡琳並沒有放過他的意思,他只是一直看著他,等待著他回答這個問題。

    他猛然間有些後悔,為什麼不乾脆像對付其它的活死人士兵一樣,乾脆把面前這個總是問著這種莫名其妙問題的瘋子切碎,那樣他就可以轉身回去找薩拉了……

    只是,他的心中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阻止著他。

    他堅決不承認那是恐懼。

    艾倔強的沉默,他不願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你帶去帝都的那些人,你覺得他們算是活著嗎?」托薩卡琳換了個問題。

    「不,他們死了。」艾說,「他們不過是能動的屍體。」

    「沒錯,他們死了。」托薩卡琳似乎是很滿意這個答案,但是他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那麼人死了和活著又有什麼區別?一個人在這一刻還可以睜著眼,無助的看著這給他們帶來過諸多苦難的世界,下一刻他們就解脫了,他們的世界變成一片黑暗,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對於這世界來說,前一刻他們是人,後一刻他們變成了屍體,前一刻他們活著,後一刻他們死了。」

    「可是,這中間又是什麼,『死』這個詞的含義又是什麼?是沒了呼吸,還是沒了心跳,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麼?」

    對於托薩卡琳荒謬的言論,艾一句都不想聽,對於死亡的意義,他並沒有認真地去思考過,一些模糊的理解都是來自光明聖教:

    「是靈魂,人沒了靈魂,就是死亡。」

    托薩卡琳的臉上寫滿了滿意:「你能明白就太好了,我可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這個問題。」

    艾到現在才發覺托薩卡琳說這些話好像不僅僅是在開玩笑。

    托薩卡琳俯身撿起了一個落在地上熟透了的蘋果。

    艾環顧四周,才發現幽暗密林之中,還有這麼大一片果園。

    「人和蘋果一樣,都是自然界的造物。」托薩卡琳看看蘋果,又看看艾。眼神是帶著溫和笑意沒錯,但是看著蘋果和看著活人卻又沒有任何區別,艾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之下心裡一陣陣發冷。

    「唯一的區別在於,人體,是這世界上最精緻,最美麗,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的物種。」

    說到「完美」這個詞,清晨的那幅畫和那張面孔又浮上艾的心頭。

    「但是你不覺得可惜嗎?」托薩卡琳感歎道。

    「什麼?」艾完全不知道托薩卡琳在感慨什麼。

    「如此完美的身體,每一根骨骼,每一條血管,每一塊肌肉,每一寸皮膚都是那麼巧奪天工,在人活著的時候,可以在大腦的指揮下完成那麼多令人難以置信的複雜動作,然後創造出其它任何一個物種都沒有創造出的文明。」托薩卡琳說,

    「然後,只是因為死了,因為靈魂消逝,這樣近乎完美的造物就只能在地裡腐爛,你不覺得可惜嗎?就想這蘋果,從長芽、開花、枯萎到結果,這是一個生命的輪迴。然後等到死亡的一刻,它從枝頭掉落,恰恰像征著它的成熟」

    他那起蘋果,咬了一口:

    「你說,我們是應該將它吃掉,還是任由它在地裡逐漸腐爛?」

    又是這種驚世駭俗的言論,這種匪夷所思的比喻,艾卻不能對此嗤之以鼻,因為他隱約猜到了這些話之後的那個驚人的答案。

    「只是生命之火熄滅,不代表著盞燈永遠都不能再被點亮。如果這盞燈被打破,那麼我們就把它修補好;如果是燈油用盡,我們就再添一些燈油。何況,我們又不是要復活他們,也不需要重新點燃他們的生命之火。我們不在乎他的靈魂是否已經消散,我們要用的只是這自然界留給我們的,世間最完美的造物而已。壞了的油燈可以修好,死了的人也可以修好,只要找到合適的方法使用它就可以了。」

    跟著托薩卡琳的腳步,兩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密林深處。

    而當托薩卡琳話音落下的時候,艾的面前豁然開朗。

    清晨的樹林的空氣中還籠罩著一層薄紗般的霧,艾先是覺得空氣中的味道有些怪異,然後被霧氣弄的有些恍惚的目光才逐漸向下……

    看到了面前噩夢一般的景象。

    這是,托薩卡琳自豪地說話了:

    「這,就是我找到的方法。」

    ——————————

    艾的面前,是一個池塘。

    確切地說,是一個綠色的池塘。

    一些奇怪的機器和一些奇怪的管子伸進了池塘裡,機器裡好像有什麼在沸騰著,艾能聽見「咕嘟咕嘟」起泡的聲音,他猜想那些管子就是將這機器裡煮沸的液體灌進這個池塘的,而且他猜想,這液體一定是綠色的。

    而另一邊的岸上的景象就足夠令膽小一些的人當場昏倒了,幸好艾不是膽小的人,因此他也只是臉色慘白而已。

    幾個黑衣人熟練的扒光了一具屍體上的衣物,離得有些遠在加上這霧氣,艾只能看清屍體似乎是個男人,似乎新死不久。

    然後,黑衣人抽出了一把小刀,然後對準屍體的胸口刺下去,然後一割,艾能看出來那是心臟的位置。旁邊的人立刻遞來了兩根管子,剛才那人將刀放在一旁,將兩根管子從剛才的切口處插了進去。隨後,他身邊的兩個人上下搖動泵機,綠色的液體源源不斷地從一根管子裡輸進那人的心臟,而鮮血,開始汩汩的從另一根管子裡流進了旁邊的一個大桶。

    綠色的血液正取代紅色的。

    這感覺令艾很不舒服,就像瀆神一般。

    但是,這只是剛剛開始。

    搖泵的黑衣人動作漸漸慢了下來,開始保持著一種平穩的,和諧的節奏。艾默默地看著,猛然感覺到似乎這種節奏符合某些自然的韻律似的……直到他聽見自己的心跳。

    沒錯,就是心跳的節奏!

    也許是錯覺,也許是他瘋了,但是他似乎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具屍體動了一下。但,只是片刻之後他就明白了這不是他的錯覺,那「屍體」開始隨著泵機搖桿的有節奏的一上一下抽搐起來。

    逐漸的,抽搐變成了掙扎,「屍體」的渾身都不自然的甩動著,周圍的幾個黑衣人都衝上來壓住這具「屍體」四肢,卻依舊難以控制住這具身體的力量,只能等著這掙扎逐漸平息下來。

    「綠色的血液和紅色的發生了一點衝突,很快就會好了。」托薩卡琳在一旁平靜的解說。

    從管子流到桶裡的液體已經逐漸變成綠色。

    然後,掙扎止息了。

    艾下意識的鬆了一口氣。

    「他們的力量比正常人要大得多,因為實際上我們對這完美的身體開發的實在有限。」托薩卡琳說。

    之前用刀的那個黑衣人拔出了兩根管子,利落地縫好了傷口。

    接著幾個黑衣人把衣服重新套會那具「屍體」身上。

    艾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那具屍體從地上爬了起來,就像一個醉酒的人那般不自然,但是神色間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茫然。身旁的一個黑衣人走上來,對他的耳邊說了兩句什麼,這具「屍體」就向艾和托薩卡琳的方向走來。

    艾看清了它的目光,雙眼無神的凝視遠方,然後並沒有理會兩人,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

    「它會一直走到我的院子裡的,然後等待我的命令。」

    各種疑問充滿了艾的心,雖然艾並不想向托薩卡琳提出任何問題,只希望這一切馬上結束就好,但是他卻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心和大腦,剛才的那一幕他不能說自己不驚訝,也不能說自己對這一切都不好奇。

    「他們……為什麼會聽你的命令……」

    「因為他們是軍人。」托薩卡琳淡淡一笑,「服從命令是他們的習慣。」

    艾猛然想起剛才那屍體上的黑衣有禁衛軍的標誌。

    「還有什麼想問的,一起問吧!」然後他看到了艾的表情,一笑,「算了,還是我自己說吧!」

    「他們是死人,他們沒有靈魂,也幾乎沒有對於前世的任何記憶。但是,他們知道如何行走,如何殺人甚至如何說話,確切地說就是他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但是他們知道該怎麼去做。同時,他們還有著一切動物的本能,包括面對危險時候的反抗。但是他們沒有痛覺,更不知道什麼是死亡。而且,通常情況下,他們保留著生前的一些習慣動作,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聲調、或者是……笑容。」

    說到這裡托薩卡琳的神色有些黯淡,他想到了曾經讓他沉迷,後來卻成為他的噩夢的笑容。

    「他們沒有心跳,沒有體溫,綠色的血液不是用來流動的,而只是充盈在他們的血管之中,為這具身體也好,巧奪天工的機器也好,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動力。」

    「完美的……」聽了這些,艾喃喃自語,

    「戰士……」

    「不,僅僅是這些還遠遠不夠。」

    「我們最早的時候復活的人是病死或者餓死的平民,而他們被復活之後,就算是給他們武器,把他們扔到戰場上,他們也不會成為優秀的戰士,最多時更耐打一些的靶子。」托薩卡琳說到這裡不禁有些得意,

    「只有戰士的屍體,被復活過來之後才依然是戰士。而且,越是精銳的,訓練有數的士兵,復活過來之後的戰鬥力就越強大,他們的動作和武技都已經深入到了他們的肌肉甚至骨髓。但是這些也只能讓他們更難被人殺死而已,要想成為一個完美的戰士,一台不知疲倦的殺戮機器,他們需要一顆只知殺戮的心。」

    托薩卡琳頓了一下,故作神秘的說:

    「我剛才說了,他們幾乎沒有死前的任何記憶,卻不包括死前的一瞬。反而,那一瞬間的感受和執念會深深地印在它們的腦海之中,不隨著靈魂消散。而且,復活過來之後,這種執念會成為他們行動的唯一準則。」

    艾歎了口氣,他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戰場……殺戮……五天前對光明聖教的戰爭,你給我的那一萬信徒……你讓他們去送死,因為你就是要讓他們去死……而且,是死在戰鬥之中,死在戰場上……」

    「沒錯。」托薩卡琳笑著說,「戰場會激發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戰鬥熱血,會讓他們的肌肉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能量,是他們的身體處於最靈活亢奮的狀態。而且,在死前他們戰鬥和殺戮的執念,會讓他們在復活之後成為只知殺戮的機器。換句話說,只有在戰場上死去的戰士復活過來才會是最優秀的戰士。雖然戰場上死去的屍體會有很多損壞嚴重無法修復的,但是對於戰力的提升效果大大超出了這一點不足。」

    於是一切都有了解釋。

    托薩卡琳之所以會無條件的幫助他,派出一萬信徒跟著他送死,並不是為了幫助他救伊芙,而是為了讓這些人死掉,構築他的第一批活死人軍隊。

    接著,托薩卡琳讓他帶領這第一批活死人部隊一舉摧毀了朔望會的宿敵光明聖教,他以為自己在為伊芙復仇,而實際上又在不知不覺中作了他的幫兇,幫他掃除了他與帝都之前的最後一道障礙。

    最後,他復活了光明聖教戰死的士兵,構成了第二批活死人部隊,終於可以完成他的夙願,血洗帝都。可是帶領這些人的,卻又是自己。

    好像,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他計算之中。

    又好像,從第一天的晚宴開始,他就已經設下了釣餌,等著自己鑽進他的計劃之中。

    想到這裡,一腔怒火又熊熊燃燒起來,但是沒有多久,在托薩卡琳從容中帶著誠懇的笑容之下,又像被當頭一盆雪水,瞬間撲滅,剩下的只是如墮冰窟的寒冷——

    似乎,無論是那天的晚餐,或者是自己第一次為了伊芙來求援,第二次為了為伊芙復仇而求援,還有前天為了復活薩拉而與他作的交易,托薩卡琳都給了他另外一個選擇,而且,都勸過他不要選擇現在的這條路。

    可是他就是這麼做了……一步一步……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這綠色的池水,有些茫然出神,而托薩卡琳也不說話,只是隨著他的目光將頭轉向了面前的綠色池塘。

    「他應該為此準備了很久了吧……」艾的思緒開始混亂,「可是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現在……」

    綠色,綠色……

    滿眼的綠色和怪異的氣味讓他一瞬間有些沉浸其中,畢竟他一夜未睡,原來支持他的是仇恨和殺意,而現在支持他的變成了疑問。

    終於,他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綠色的……液體,究竟是什麼?」

    托薩卡琳轉過頭,用玩味的笑容看著他:

    「我還以為你已經想到了。」

    「我為什麼會想到。」艾有些煩躁的反問。

    「因為我曾經告訴過你,記得嗎?」托薩卡琳舉起了手中吃了一半的蘋果,

    「為什麼埋下蘋果,會長出蘋果樹,而埋下一個人,就只會長出蛆和蒼蠅?你的回答是:因為人和蘋果是不一樣的。」

    「而答案也確實如此,蘋果中,有某些人所沒有的,一種蘊含著濃濃的生機的東西。我說人類是幾乎完美的造物,也正是因為這個——」說罷,他隨手一拋,手中的蘋果劃出一道弧線,落入綠色的池塘,泛起幾個氣泡和一圈圈漣漪,

    「人類的身體,唯獨缺少生命的種子。」

    艾猛然驚覺,自己一直在呼吸的這空氣中,還有每一次大戰過後戰場上瀰漫的,他一直覺得令人噁心,而刻意的去忽視的那種奇異的氣味——

    是植物果實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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