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他自己的夢一般,當艾來到托薩卡琳的宅邸之前時,東方的天空已經微亮。
他伸出彎曲的右手中指想要輕輕叩響緊閉的房門,一瞬間,心神突然有些恍惚,彷彿接下來一切自己曾經經歷過一樣,無論是這微涼帶霧的潮濕空氣,或者是周圍靜謐之中隱隱約約的蟲鳴,又或者是曲起的手指接觸在冰冷木門上的觸感,無一不是那樣的熟悉。
可是就在他就要似乎憶起這一場虛無的夢境時,一切熟悉的感覺都飛速的消散,周圍的景物都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離他遠去,無論他怎麼抓也抓不到,自己的身體反而像是向下深深的陷了下去……
「不!」他的心掙扎著狂吼,身體不由自主的前傾,想要將已經失去了的記憶從虛無之中拉回來。
似乎真的有效?
遠去的景物並沒有被拉近,那如在夢中的熟悉感仍在變淡,那恍如隔世般的孤獨和陌生感也沒有消失,只是,一個夢中的畫面,熟悉的片斷突然閃過眼前——
那是一種嫻靜的美麗,那是一個眩目的笑容,在透亮卻隔閡的玻璃之後,那背景是東方神聖純白的天空。
那是薩拉!
艾欣喜的後退了一步,趁著這幅淡淡的素描還未褪色,用自己心中一切美麗的願望和曾經的記憶描繪著它,然後仰頭仔細在每一個窗戶之中尋找著那窗邊的倩影。
然後,他愣住了……
即便是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景象,但腦海中那經過千般修飾的圖畫依舊比不上窗邊那麗人絕色容顏之萬一——
她凝視著遠方,眼神中彷彿帶著無限的憂傷和哀愁,讓艾幾乎忍不住要大喊她的名字,然後衝上樓撫慰她的心。
而當她的目光終於轉向艾的時候……
她笑了,就是剛才腦海中曾經出現的一幕。
那玻璃的反光,周圍淡淡的霧氣,房子的紅磚,和背景茫茫的白色,都絲毫不差。
只是那笑容還要更攝人心魄,彷彿一股暖流驅散了艾心中的疑惑的烏雲,然後溫柔的撫慰著她受傷歉疚的心。
而且,這笑容和他記憶之中的無異!薩拉,還是他的薩拉!
艾幾乎要歡呼起來,但是他突然收斂了興奮的心情,因為他知道現在不是興奮的時候。
即便是薩拉已經原諒了他所做的一切,他自己卻不能原諒自己,他需要給帝都無辜死去的人一個交待。
他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堅定又冷漠的敲響了托薩卡琳家的房門。
「噠,噠,噠……」
三聲響過,他的右手落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聽著門內的腳步聲漸漸清晰,他的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一切罪惡和死亡的根源,到了你贖罪的時候了。」
門打開了。
托薩卡琳站在門口,笑盈盈的看著他:
「帝都的事情,我聽說了,你幹得不錯。」他開門見山的說,「你讓我為你做的事情,我也已經做好了。」
「我知道。」艾冷酷的說。
「介意陪我去幽暗密林裡散個步嗎?」托薩卡琳似乎還沒有察覺艾神色的異樣和那支緊緊握住劍柄的右手。
「實際上,已經不可能了。因為……」
拔劍,刺擊的動作一氣呵成,當艾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鋒利的劍尖已經穿過了托薩卡琳的胸膛,從他的後背透出,
「你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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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的馬蹄聲打破了帝都北門邊難民的安眠,初時,他們只是翻身睡去,嘴裡不知嘟囔咒罵著什麼。
直到大地也開始隨著隆隆的聲響微微震動的時候,他們才反應來這裡不是他們帝都溫暖的家裡,而是身處險地。
他們慌忙的從簡陋的帳篷裡爬出來,站起身,望著地平線盡頭黑色的活動的斑點密密麻麻如雨前滿地的螞蟻一般向著帝都湧了過來。他們先是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可無論他們怎麼揉了又揉,那黑點只是逐漸模糊,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近……
越來越多的平民被這聲音驚醒,人類對於危險總有種天生的敏感,儘管已經和平了太久,但是在這危難時刻的本能還是在關鍵時刻展現了出來,尤其是面對這這種充滿著血腥氣的原始的狂放氣息——
這種聲音,叫做戰爭。
「是敵人,是敵人……」有人喃喃自語。
「騎兵!大批騎兵!」終於連敵人的形象都已經隱隱約約的浮現。
然後,不知是誰第一個一步步地向後退去,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大聲尖叫,總之剛剛以為自己平安地度過了一個殺戮的夜晚,卻還沒有從近在眼前的血腥的噩夢中擺脫出來的難民們脆弱的心理瞬間崩潰了,如決堤的洪水般瞬間潰散,連他們放在帳篷中的財物都顧不上了。
城頭的士兵先忙不迭的關上了城門,然後吹響了敵襲的號角,順便點起了求援的烽煙,雖然他們知道已經沒有人會來救援他們。
即便是最堅毅的士兵的臉上寫著的也只有絕望。因為他們訓練有素,他們看的出,來的敵人不只有一萬,甚至不僅僅是幾萬,那代表著幾十倍甚至上百倍與他們的數量。他們不知道敵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憑空出現在帝都北方平原上的,他們只知道敵人的目的——很明顯是身後這座幾乎不設防的城市。
只有瘋子在這種情況下還會想到勝利,因為但凡是個普通人,此刻腦海中都絕對不會出現「戰爭」這個詞。
他們腦中想起的只有——
神譴,或者……
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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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中心,王宮廣場上。
當敵襲的號聲傳來的時候,菲比斯剛剛走出皇宮的正門。
當求援的烽煙在北面飄起的時候,滿臉倦容的里昂斯帶著同樣疲憊的貴族私軍們剛剛在王宮廣場上列隊站穩。
而有趣的是,在通常情況下,換作平常帝都的任何一日,站在王宮廣場上的他們都不可能聽得到敵襲的號角,也看不到北邊的烽煙。也許,只有在這死一般寂靜的清晨,沒有一根煙囪上飄起黑煙的帝都,他們才能如此真真切切的感受到——
帝國的末日將近。
菲比斯掃過四百四十四級台階下的所謂「軍隊」,在偌大的廣場中間,極不協調的稀疏、鬆散和狼狽。不足四百名王宮衛隊,兩百名帝都警衛隊,還有大約三、四百人的貴族私軍,菲比斯甚至驚訝的在人群中看到了幾個黑色甲冑的帝都禁衛軍的倖存者。
他們人人臉上都是一幅筋疲力盡的神色,畢竟舊城的火焰還未熄滅,狼藉的街道上隨處可見的銀甲屍體可能還在一滴滴滴噠著綠色的血。即便他們是帝都禁衛軍這樣的王牌部隊,此刻菲比斯也不能在更多的要求他們什麼了,更何況他們只是千人左右的雜牌軍隊。
但是,菲比斯的神色並未因此有絲毫動搖,而這種堅定也潛移默化的影響著里昂斯以及其他的那些真正的士兵們,而至於那些草草拼湊起來的貴族私軍,他本來就對他們沒有什麼期望,只要他們能夠拿起武器站上城頭就好了。
他答應了魯希瑟斯要守衛這個城市,現在就是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這不是菲比斯的任何偽裝,而是卸下了幾乎所有偽裝之後真實的樣子。承諾對他來說重要嗎?對於這個問題,那些自以為熟識他的貴族會先嗤之以鼻,說這種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哪裡會重視什麼承諾,他是個虛偽的極端利己主義者。可是如果給他們一點思考的時間,他們的神情會越來越嚴肅,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他似乎從未打破過他認真做出的承諾。
也是因此,菲比斯義無反顧地,帶著身後的一千殘兵向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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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城北的平原。
薩沃坎策馬出陣,遙望著帝都巍峨的城牆和北城門,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城頭的士兵驚慌失措的來回奔走著,即便是幾個站定的,望著城下的眼神也只是驚恐,只差渾身發抖了。薩沃坎相信就算自己的騎兵隊貼著城牆圍站一圈,城頭的士兵們也只會這樣驚恐的看著他們,而不會有一箭半石落下。
霎那間,他的心情空落落的……
東方已經微紅。
清晨的寒氣籠在身周,讓他不由自主產生了些身在草原的感覺。
「這就是我一直想要攻陷的城市嗎?」他不禁開始胡思亂想了起來,「多年來的準備,游離大陸北方各地,劃出詳盡的地圖,標注一切可能受到的抵抗……只是為了能用最快的速度,在帝都未察覺以前趕到這裡。十萬精兵,雖然說不上是最精良的配置,卻也幾乎夠得上帝國軍隊的標準,這對於從來都是輕騎出陣的草原人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配備,在加上前所未有的陣容。無論是軍隊,還是軍備,都是我們積攢了兩百年所能拿出來的全部了。」
「可是……」薩沃坎望著這座城市的眼中有著深深的失望,
「你竟然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那我們的處心積慮還有什麼意義?最重要的是——就算攻打下這裡,我們也什麼都控制不了,只不過是一個衰落的皇室,一群腐朽的貴族和一個殘破的都城而已,根本就不值得我們千里奔襲。」
此刻,薩沃坎英氣勃勃的面龐之上,糾結在一起的眉角後面,所考慮的已經不是如何拿下這座幾乎已經不設防的孤城,而是拿下這座城市之後的事情——
是留下,還是離開?
如果是離開,剩下的這座城市,要不要留下來?
全軍留下,這幾乎已經被排除在計劃之外了,最多留下幾千人扼守這座城市,其他人終歸還是要回到草原的。這裡沒有補給,就算是搶奪也不夠這十萬軍隊的消耗,何況這樣孤軍深入,無處借力,總不能向400年前那樣的人類帝國一樣從這座城市起兵吧!畢竟他們的根在草原,何況這十萬人可並不是僅僅為了這個帝都準備的。
薩沃坎是草原人的王,而且,是極有遠見而且清醒的領袖。
帝都毀滅,帝國傾覆,整個大陸都將陷入一片混亂之中。而自己的這十萬騎兵,就是未來爭霸大陸的基礎,是整個草原的未來。即便不說建立一個統一大陸的新帝國,至少統一北方,將帝都以北的地界劃併入草原的地界應該還是可以輕易做到的,畢竟整個北方最大的幾個勢力中,草原和歐亞克家族已經落入他的掌控,而帝都也已進手到擒來。林堡自然不在話下,而歐亞克家族的「北方明珠」艾靈頓是個建都的好地方……
薩沃坎的眼神又冷冷的掃過面前這座千年王城。
「那麼,這座城市,是留,還是不留呢?」
遠方,帝都彷彿依舊在沉睡著,渾然不知這裡一個年輕人正在給它的生死下著決斷。
如果留下,總需要派人守衛,可是帝國和貴族勢力在這裡根深蒂固,留下的人少了也許彈壓不住。
可是如果留下,這座城市也可以成為未來的北方,草原的國度的最南側的一個堡壘和軍事要地。
猶豫了片刻,薩沃坎突然笑了。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猶豫實在可笑。
並不是因為他還沒有奪下這座城市就開始妄定它的生死。
而是因為,他發現無論留與不留,不過就是他一念之間的事,對於草原,對於未來自己的國家,影響微乎其微。
「那麼,這一切,就交給它自己決定就好了。」薩沃坎想著,
「沃夫加,既然你要我給這個城市一個機會,那麼我就給它這樣一個機會。如果它還希望得救,那麼就向我臣服。只要這個城市敞開大門迎接我,或者投誠的人數令我滿意,我可以考慮放過這個城市。」
「但是,正如你所說:『要想得救,必先自救』。我不會去求他們什麼,也不會做什麼宣言。你讓我給他們一天的時間,那麼今天日落之前,我和我的軍隊,就等在這裡,等著城門打開的一刻。如果今天的最後一縷日光照在我身上之前這座城市依舊選擇反抗,那麼……」
「只有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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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罕布拉宮,書房。
並不是只有號角和烽煙傳達著敵襲的信息,只是片刻之後,就有人將更詳盡的關於敵人數量和可能來歷的情報轉交給了攝政王。
攝政王聽了,只是平靜不語。
直到黑煙般的伊麗莎白又在他身後出現。
「暴風雨來了。」魯希瑟斯說,「比我們想像的還快。」
「我們能做的一切都已經做了。」伊麗莎白的語氣不再是從前的那種冰冷,而是帶上了柔和的關切,
「菲比斯和薩馬埃爾,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我們可以利用的勢力了。」
「還有我們自己,和那些貴族。」魯希瑟斯堅定地說。
「我們的計劃……」伊麗莎白會意。
「提前一天吧!」攝政王說,「以戰時緊急情況的名義,召集所有貴族和元老,在日落之前召開元老會,討論防禦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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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薩卡琳並沒有像艾想像中的那樣露出萬念俱灰的神情,自然也就不會有艾幻想之中的懺悔眼神。
他依舊笑著,連眼角與嘴角的幅度都沒有一丁點變化,即便是長劍穿胸而過,他也沒有皺一下眉頭。而在那之後,他目光中生命的神采也沒有如想像之中的那樣迅速黯淡下去。
沒有一滴鮮血噴濺到艾的身上。
只有幾滴綠色的液體順著長劍的劍身滑落。
托薩卡琳從容的伸出保養得白皙如女人一樣手,握住了鋒利的劍鋒,將長劍從自己的胸前拔出來。
然後,不顧胸前和雙手掌心滴落的綠色血液,將劍交還給艾:
「驚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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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計劃:到七月底之前龜速把第九日更完(要考試了……),然後八月底之前結束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