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者闖入了一個平凡的家庭,沒有生氣的臉上也沒有表情。驚叫聲響起,又被壓抑。一劍揮落,落地的是丈夫手中的鐵棒;又一劍毫不憐憫的落下,落地的變成了丈夫的頭顱。
帶著飛濺的鮮血,和不肯合上的雙眼,頭顱在地板上順著屍體倒下的方向滾落,在臥室的床前停下,藏身床下妻子徒勞的用手遮住抱在懷中的孩子的眼睛。
腳步聲逼近,一雙已被染成血紅色的銀色鋼靴停在了床前,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機器沒有低頭確認床下是什麼人,只要他感到那裡有人,就足夠了。
還在滴血的長劍舉起時,一滴一滴的鮮血染紅了床單;而當這長劍落下,血液溢滿了地面上木板間的每一個縫隙。孩子驚慌的從瀕死的母親懷中掙脫,邁著細碎的步子向門外跑去……
腳步聲如影隨形,無論他怎麼在屋子裡穿行,藏匿於那些他所熟悉的狹小空間之中,或者在桌腿之間穿梭,卻看著那些傢俱被無情的劈成木屑。一盞放在桌上的油燈被打翻,瞬間點燃了木製的傢俱,窗上本來隱隱約約的影子霎時被猙獰的放大——
窗外瀰漫著死亡氣息的街道上,艾默默地看著一柄長劍的影子揮落,終止了一個孩童的哭泣聲。
彷彿,舊城在那一霎那歸於寂靜,而仔細傾聽之下,那些慘叫和哭泣的聲音卻仍此起彼伏,也許在他以後的一生中,每個萬籟俱寂的夜裡,這聲音都會在艾的腦海中迴盪。
他閉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假裝這世界的毀滅者不是他,假裝這一切都和他無關,假裝他這次所作的一切和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一樣,都是正義的。
毀滅的樂章還在此起彼伏的演奏著,艾決定離開。
「毀滅世界?」他想,「這應該就算是了吧!那麼我的任務也已經完成,接下來該去找那個人了……」
慘叫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正好撩起了他內心深處壓抑的某團火焰:
「托薩卡琳!你該為這裡發生的一切付出代價。」
為所發生的一切找一個借口,淡化自己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從而削弱甚至掩蓋內心的罪惡感,彷彿一切都是別人所為,與自己無關——這是艾最喜歡的一種藥物,可以麻醉自己的精神,讓他生活在一個「艾的世界」中,把自己幻想成這個世界的救世主。無論真實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他只要將心中的世界稍作改變,換一個壞人或者大惡魔的存在,就可以永遠保證自己的正義。
他率領這些怪物進攻帝都,是因為殺死薩拉的兇手在這個城市之中,是因為邪惡的托薩卡琳讓他這樣做,於是他不得不如此,因為只有托薩卡琳的力量才能復活薩拉。
他殺死那些禁衛軍的士兵,是因為他們對他拔劍相向,他別無選擇。
至於這些平民,他沒有動手,他可以坦然地說他的劍上沒有一滴無辜者的鮮血,劍下沒有一個平民的亡魂。而至於那些年輕英勇保衛家園的戰士,他們是軍人,在他們參軍的第一天他們就已經做好了面對死亡的準備。他們既然握起了手中的劍,兩片劍鋒一面對準敵人,一面對著自己,這象徵著殺人,或者被殺,僅此而已,無論是他或者他殺死的人都沒有選擇。
他曾經譴責過薩拉殺死那些無辜的人,如今,無數無辜的人正在他眼前,他身邊死去;他曾經說薩拉變了,竟然能夠眼睜睜的看著美麗的東西被毀滅而無動於衷,那麼今天,他變得更多;他曾經對薩拉說:「你就是黑暗」。今天他知道自己錯了,所謂的黑暗降臨原來指的是他自己,是他將黑暗帶入了這個世界,是他打開了帝都的城門,將這些這些冷血的殺人魔放進了這個城市。
但是,以上的這些,並不是艾現在所想。
這些都被他選擇性的遺忘了。
「我只是做了一個僱傭兵,被托薩卡琳僱傭來指揮這場戰爭,現在,我可以回去收回我的報酬了。」他這樣想著,「我只是做了我的工作而已,沒有什麼對錯之分,只是等價交換。」
在艾的世界中,他不會做錯,他永遠是正義的。
他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城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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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了阿諾尼摩絲家之前。
裡面燈火通明,曼蒂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菲比斯的心卻漸漸變涼,因為這裡太安靜了,而且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當馬車逐漸停穩,曼蒂推開車門跳下的霎那,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阿諾尼摩絲家的大門敞開,門口倒著兩具僕人的屍體。
「父親!母親!你們在哪?」曼蒂大聲高喊著跑進房子,期待著這個死寂的屋子能給她一聲回應。
「跟著她進去!」菲比斯對里昂斯吩咐道,
「小心,遇到敵人就退出來。」他說完,里昂斯立即跟了上去。
菲比斯走下馬車,從口袋中掏出手帕,掩住口鼻,擋住越來越濃的血腥氣,然後跨過門前的兩具屍體,目不斜視的走了進去。
「爸爸!爸爸!」寬敞的大廳正中,曼蒂伏在一個男人的屍體上失聲痛哭,而里昂斯正神色謹慎的手持利劍搜索著每一個房間。
「我很抱歉,但是……」菲比斯走上前,想要輕柔的安慰曼蒂些什麼,卻被一個無情的耳光打斷。
曼蒂用憤恨的眼光掃了他一眼,然後從樓梯爬了上去。
菲比斯歎了口氣,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媽媽!」又一聲尖叫傳來,然後是哭泣的聲音,站在女主人房的門外,菲比斯只朝裡面看了一眼,雖然他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在來的路上或者來之前就預料到了這裡會是什麼樣的景象。可是當他看到鮮血,還有一具曾經熟悉,現在卻已經冰冷了的美麗身體時,心裡還是向被尖錐扎穿了一般的劇痛起來。同時,胃部也像被大錘重擊了一下,開始不住地翻騰。
他徑直衝到走廊盡頭的窗前,急不可耐的推開窗,然後迎著秋夜的冷風,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壓下湧上來的煩惡的感覺。
他想用手中的手帕擦去額頭的冷汗,才發現自己的臉上都是冰冷的淚水。
「瑪姬……對不起……」菲比斯自言自語,「我只能救一個人,我選擇了我愛的人,而那個人並不是你。」
「很抱歉我放棄了你。」菲比斯厭惡說出這句話的自己,可是只要「她」安然無恙,他不介意自己永遠被這樣厭惡下去。
「長官。」里昂斯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身份的變化讓里昂斯換了稱呼。
菲比斯飛快的擦去臉上的淚水,迅速換上了一幅若無其事的嚴肅表情,轉過身:
「檢查過房子了?」
「是。」里昂斯答道,「一共15具屍體,敵人已經走了一個小時以上。」
菲比斯點點頭:「我們的部隊呢?」
「兩百名警衛隊和五百名王宮衛隊的人都在門外待命。」
「把警衛隊留下來保護這裡,敵人來過一次應該不會再來了,當然敵人的行為不能以常理判斷,所以依舊時刻保持警戒。分一小隊人去北區中心那裡,以我的名義徵用貴族私軍,但是不要這麼說,就說是被派過去增援,加入他們。然後再設法把所有能用的部隊都混編在一起,奪得指揮權。接著,再將它們調離貴族的領地,不停的給他們下指示不要讓他們有機會解散隊伍回各自的家族。我們現在人手吃緊,需要一切能動用上的力量。這一切由你負責,具體的操作方法你隨機應變,我相信你能做好。」
「是,長官。」里昂斯的臉上是軍人般的堅毅,儘管他只是一個警衛隊的警官而已。
「但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確保了這裡的安全的基礎上。」菲比斯認真道,「留下至少一百個人保衛這裡,我不想她受到任何傷害。」
「是。」里昂斯說,極力掩飾住心中的迷惑與猶豫。菲比斯知道自己又一次挑戰了他內心的正義感。但是他也無可奈何,現在他沒有多餘的時間來安撫他部下忿忿不平的心。反正這是命令,而且他也已經答應。
「我帶著王宮衛隊去清理街上的敵人,我負責王宮和舊城,你負責北區,如果一切順利明天天亮之前我們帶著各自的部隊在王宮廣場會合。」菲比斯做出寬慰的表情拍了拍里昂斯的肩,兩人都知道這個任務的艱巨程度——連帝都禁衛軍都已經全軍覆沒,指望這些王宮衛隊、警官和貴族保鏢組成的千人左右的烏合之眾和敵人對抗完全是癡人說夢。也就是敵人的數量分散開,而且又是在黑夜之中,讓他們暫時故意的忽視了數量的巨大差距,人為的在心中編造了一個取勝的可能,
「放心,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受傷,會漸漸的失血死去,敵人的數量會越來越少,我估計到了半夜就不剩多少了。所以,你不要跟敵人正面衝突,永遠以拖延時間和保存自身實力為主。」
「明白了。」
菲比斯最後笑了一下,然後走開。在經過瑪姬的房間門口的時候,他的目光留戀的掃了一眼那個還在哭泣的紅衣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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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碎的油燈點燃了被掀翻的桌子,然後是空無一人的房子和整條街道。乾燥的天氣和和煦的微風是個適合火焰慢慢燃燒的環境,也多虧了是微風而不是狂風,這火勢才沒有蔓延至整個帝都。
於是,這把火,在沒有人撲救也沒有人干擾的情況下,應該會慢慢的把這似乎從千年以前就沒有改變過的舊城的一半靜靜的燒成灰燼吧!
艾一步不停的離開,無論身後的火勢是不是已經擴大到無法控制,他都當作這一切沒有發生一般。
「救命啊!」「救命啊!」嘈雜的救命聲從附近的小巷中響起,那聲音不是屬於女人就是屬於孩子,也許兩者都有,也許兩者都是。人數大概有五個左右,這可以通過細碎的腳步聲判斷,而且著腳步聲還越來越近。同樣,一個熟悉的鋼靴的腳步聲在他們之後追趕,那是活死人士兵。
艾加快了腳步,他不接受求救,或者說他本來就應該是殺人者而不是救人者。
可是求救的人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前,他看清了那是五個孩子,一個比較大一點的大概十二歲左右的女孩帶著另外一個小女孩和三個小男孩。他們擋住了艾的去路,使勁地抱住艾的雙腿不讓他離開,因為這是他們唯一能夠抱住的人。
「軍官大人。」為首的女孩用了這樣一個奇怪的稱謂,「求你了,救救我們吧!」
身後的腳步聲還在逼近,孩子們眼中的恐懼也越來越濃。
艾頭也不回,手中的劍已經蛇一般的揮過敵人的脖頸,一顆頭顱飛起。
腳步聲依舊。
他這時才想起了什麼,轉過身用幾乎難以看清的速度將那人切成了完全無害的碎塊,動作輕鬆得與其說是揮砍,還不如說是拆卸。
孩子們的眼中是恐懼,只有那個大一些的女孩臉上寫滿了欽佩:
「軍官大人,您真厲害!」
「為什麼叫我軍官大人?」受到了這樣的稱讚,艾笑著,蹲下身摸摸女孩的頭。
「因為你手中拿著劍。」女孩說,「而且你身上穿著黑色的盔甲,還那麼厲害,所以你一定是帝都禁衛軍的軍官!而且你確實比我大,所以就加上大人兩個字。」
艾因為這種有趣的解釋而笑出聲:「可是我還沒出手你就叫我軍官大人了啊!」
「這個……」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抬高對方總是沒錯的。
「其實呢?我只是一個半夜趕路要去傳遞情報的普通士兵而已。」艾說。
「不可能的。」少女狡黠地笑著,「我爸爸就是禁衛軍的軍官,可是他沒有你這麼厲害,所以你一定也是個軍官。」
少女為自己天才的推理而自得的微笑。
「那你爸爸呢?」艾問,「她怎麼沒跟你們在一起?」
女孩這時彷彿才突然想起了現在的處境,笑容一下褪去,換成了難過的神色,眼看就要流下眼淚:
「不知道,爸爸今天本來是要來看我的,他說好了中午在東門等我可是沒有來。媽媽也找不到了,房子裡沒有人……我該怎麼辦啊……」
說道這裡女孩終於哭了起來。
艾輕輕的撫mo著她的秀髮:
「沒事的,你會找到她的。」
「不光是我媽媽……」女孩哭著說,「還有傑瑞、泰迪、朱莉他們的媽媽也找不到了……」
「你們不該亂跑。」艾說,「你們應該乖乖的在家裡等他們回來。」
「可是壞人來了,我看到他們殺了好多人……」女孩哭聲更響亮了,並且開始發抖,顯然是想到了剛才發生的景象。
接下來,女孩哭個不停,其他的四個孩子也許是沒有看到死人的殘酷,只是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們。
「帶我去找爸爸好嗎?軍官大人?」女孩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淚痕。
「不行啊!小姑娘。」艾無奈地說,「我還有很重要的任務要去做。」
「那就讓我們跟著你好嗎?我們真的很害怕,到處都是拿著劍的壞人,我們不會礙手礙腳的。你那麼厲害,我們……」
「這樣吧!」艾彷彿突然做出了什麼決定,笑著說,難以否認他英俊的面孔露出笑容時的魅力,
「跟我來。」說完他拉著女孩的手帶著孩子們走進旁邊的一條小巷。
「在這裡等著我,我去找人,很快就回來。」艾鬆開了女孩的手,轉身就要離開。
女孩卻抓住了他的衣角,怯生生地說:
「軍官大人,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們很怕……」
艾轉過身,單膝跪在女孩身前,臉上是和藹和溫和的笑容: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詹妮絲。」女孩回答。
「好的,詹妮絲。」艾握了握女孩的手,讓她感到溫暖,
「別害怕,你很勇敢。我只是離開一會,很快就會找人回來,所以乖乖的呆在這好嗎?」
「一切都會過去的,很快。」
詹妮絲被艾的鎮定所感染,堅定的點了點頭。
「好的,軍官大人。」
「還有,不要叫我軍官大人,叫我哥哥就好了。」
「嗯,哥哥。」女孩說。
「好啦!」艾向孩子們揮手作別,
「再見詹妮絲,再見傑瑞,再見泰迪,再見朱莉……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哥哥再見!」孩子們齊聲用稚嫩的童聲說。
艾的身影轉過了街角。
詹妮絲望著他的背影消失的地方,期盼著和藹可親又威風八面的哥哥重新出現。
孩子們從來沒有想過,那個哥哥從來就沒有去找救兵,也沒打算回來,他現在正用最快的速度向托薩卡琳的宅邸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想著:
「我救了那些孩子,現在,我只不過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迎面走來兩個銀甲的士兵,與他擦肩而過。
詹妮絲和孩子們,終於盼來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欣喜的抱成一團輕聲歡呼著……
夜色漸濃,月亮又隱到了雲層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