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帝都的人民只看得到紅色,那可能是帝都東側漸暗的火光,可能是西側落日的餘暉,也可能是自己飛揚的鮮血。
這是一個不安的夜晚,連漫天的繁星都掩去了痕跡,幾乎失去了豐腴形體的下弦月也消失在雲層之後,彷彿是不忍心觀看這出在千年王城之中發生的一幕幕慘劇。
帝都的平民們從未感受過這樣的不安和恐懼,這種生命受到威脅卻走投無路的感覺讓每個人都只能無力的在黑暗之中掙扎,彷彿他們的掙扎能夠改變什麼一樣。而如果他們能夠用神一般高高在上的視角俯瞰這個城市,他們會發現其實無論他們掙扎與否,無論他們向什麼方向逃離,他們被殺死的幾率並沒有什麼不同。因為那些活死人軍隊們幾乎已經在帝都中均勻的分佈開來,然後等待著無差別的殺死任何他們看到的人。
帝都東南角的塔布家的宅院,期望在這場浩劫中僥倖逃過去顯然是不現實的。
「小姐,請您回房間。」中年的男人對妮可說,即便是已經退伍了多年當上了塔布傢俬軍的隊長,依舊削不去他身上的那種精悍的軍人氣質,「好好睡一覺,有我們在,敵人進不來的。」
在父親和兄長的百般呵護下長大的少女如同一朵嬌嫩的花朵,而通常,它們是在暴風雨中第一個被毀滅的。
妮可突然堅定的點了點頭:「請保護好父親,他最近好像生病了,情緒不太對勁。至於我,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少女在危難來臨前的瞬間爆發出來的光彩讓衛兵隊長在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見到了塔布家在軍中的前輩們的影子。
「我相信。」妮可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不論是哥哥,或者是菲比斯哥哥,曼蒂姐姐,都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
說完,她轉身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種勇氣彷彿綻放著光芒,照亮了衛兵隊長的心的同時,也讓他為年輕的小姐感到悲哀——她此刻,還不知道她的哥哥已經被人謀殺的消息。
妮可走進房間,鎖好門,從床墊和床板之間抽出了一把軍刀。
不是誰都可以買到的玩具,或者是防身的匕首,這是一把真正的軍刀。這把刀當然不是她的父親或者兄長給他的,當然也不會知道她的房間裡竟然有這種東西,但是如果一個出身軍人世家的女孩想要去搞到一把軍刀,實際上並不困難。
她脫下了不利於行動的裙子,換上了一身同樣是她背著家人搞到的軍裝,和一件小號的鏈甲。
長刀出鞘,刀鋒依舊鋒利如初,寒光閃閃,可以看出在出鞘之前它的主人為準備這一刻的到來打磨了多久。
眼睛緊緊貼在門上的鑰匙孔小心翼翼的向外窺探,耳朵也沒有放過門外傳來的一聲風吹草動。
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寂靜,通常意味著什麼東西正在醞釀,或者什麼東西正要開始。
喊殺聲、兵器碰撞聲、慘叫聲彷彿是在一霎那間爆發出來的一樣,可是僅僅經歷了不到妮可幾次呼吸的時間,她額角的冷汗還沒有來得及順著鬢邊的金髮滑落,這一切又彷彿在頃刻之間靜止了下來。
「當……當……」
不是腳步聲,而是某種微弱的金屬碰撞聲,隨著某種節奏一次又一次的響起。
她握緊了手中的軍刀,猶豫了一下,終於打開了門上的鎖。
「佈雷叔叔?」她一邊走下樓梯,一邊顫聲問道,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然後,門口的一地屍體和鮮血讓她不由自主地尖叫起來。
有幾具敵人的屍體,其他的都是塔布家的守衛。
他們都死了,身上傷痕纍纍,彷彿經過了一場惡戰。而其中,衛兵隊長佈雷叔叔憤怒的圓睜著的雙眼格外觸目驚心。
妮可看了看四周,發現敵人已經全部被消滅之後,默默走上前,合上了衛兵隊長的雙眼。
就在此時,「當……當……」的聲音再次響起在耳邊,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
她猛然抬起頭,看到了噩夢中都不曾出現的恐怖場景。
一個被胸口的兩柄長劍死死釘在一棵大樹上的敵軍士兵的屍體,竟然在掙扎!不是垂死的掙扎,而是彷彿根本就沒受傷一般,用雙手和身體一次次的衝撞著劍柄,想要將那支劍的劍尖從樹幹中撞出來。
「當……當……」
身上銀色的鎧甲一次次撞上劍柄,他依舊鍥而不捨的嘗試著,暗色的血液順著劍柄一滴滴落下,而看著妮可雙眼的眼睛,是一個沒有焦距死氣沉沉的瞳仁。
「鏘」的一聲,他向前一個踉蹌,已經從樹上掙脫了出來,平靜的將那兩把劍抽出,握在手中,向妮可走來。
一身軍服的少女顫抖的舉起了手中的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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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文戴爾,在那扇維格菲總是駐足凝望幻想著他的世界的,塔主的實驗室的那扇窗前,曼蒂的心中閃過許許多多的可能性,而隨著艾以及活死人軍隊出現在遠方,這些可能性一個個破滅。
她很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累,她已經很久沒有消耗過這麼多精神力了。她現在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更不要提施法了。
從來沒人敢進攻瑞文戴爾,現在又一波敢於嘗試的人要出現了,而這一次,曼蒂對於戰勝還想不到任何「可能」。
瑞文戴爾的魔法陣,她還沒有學會如何開啟。而此刻瑞文戴爾裡,空蕩蕩的沒有幾個法師,新擔任魔法塔主的她還沒有那種能讓人心甘情願的在她的帶領下一同守衛魔法塔的威信,此刻魔法塔裡只剩下一些與她一樣在剛才的冰封法陣中精疲力盡的法師。
「菲比斯……」她只能想到這個名字,她也只能向這個名字祈禱,因為現在除了菲比斯她沒人能指望了。影子?此刻還沒有出現的他大約是因為什麼變故不會來了吧……
送法師們回來的一隊士兵已經先行死傷殆盡,站在塔頂俯瞰整個帝都的曼蒂悲哀的發現敵人的主力正是朝著瑞文戴爾而來,銀色的河流甚至將要衝過了皇宮和舊城都沒有分流的意思。而在人群中間那本應不顯眼的黑色人影卻因為身上燃燒的熊熊怒火而像是火把一樣醒目,曼蒂根本沒有面對那個人的勇氣。
就在曼蒂將要絕望的時候,另一隊不知從哪裡殺出來的黑衣部隊攔在了活死人軍隊和瑞文戴爾之前,與此同時,一個帶著粗重的喘息聲的熟悉聲音出現在門口:
「曼蒂,快走。」菲比斯焦急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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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豐?」艾很驚訝自己還記得面前這個穿著帝都警衛隊制服的鬚髮皆白的枯瘦老者的名字。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的名字,艾。」奧爾豐用長輩的語氣說道。
「沒錯,我記得你,帝都警衛隊的奧爾豐隊長。」艾冷漠地說,語氣中的一絲尊敬獻給這個兢兢業業卻和自己沒有什麼交集的老隊長已經足夠了,
「你應該已經快要退休了吧!你本來還可以有很長時間跟你的孫子玩耍,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
「我只是一個老頭子而已。」老隊長說,「我的生命沒什麼寶貴的,相比而言,帝都人民的生命要重要的多。」
「而且,我還沒老到舉不起劍的程度。」說完,他緩慢但是堅決地舉起了劍。
艾看到他的神情,心念突然一動。然後看著遠處的瑞文戴爾,明悟了什麼似的大笑起來。
「菲比斯呢?」艾冷笑著問。
「他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奧爾豐不為所動。
「讓我猜猜。」艾譏諷著說,「他是說要去守衛皇宮,還是疏散平民?他帶走了一部分部隊跟他一起,然後讓你留下來先阻擋我們一陣,不是嗎?」
「是。」奧爾豐佈滿皺紋的臉上並沒有像艾想像中的那樣露出被背叛的震驚表情,反而更加平和,
「他帶走了警衛隊,而我也覺得該把警衛隊留給他。畢竟他還年輕,我已經老了。我不管他想做什麼,他要做什麼。我只知道我要做的事是守住這裡。」
「所以,來吧!」奧爾豐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得一聲厲喝。
劍光一閃。
「老蠢貨。」艾不知是咒罵著壞了自己事的奧爾豐,還是那個陰險的背叛者菲比斯。
「進攻!」他喊道,銀甲的人潮又撞向了禁衛軍的殘軍和一半王宮衛隊的混編部隊。
可是身前那具失去了頭顱的身體依舊緊緊握著手中的劍,不肯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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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去哪?」在也許是此刻唯一一輛在帝都之中疾馳的馬車上,曼蒂問坐在她對面神色凝重的菲比斯。
「出城。」菲比斯簡潔的答道,然後將頭伸出了車窗看了看,周圍的人群越密集,說明他們就越接近城門。
不知為什麼,菲比斯一直沒有下打開城門的命令,也許是他有信心用殘餘的部隊在巷戰中消滅敵人的力量,然後將平民的傷亡減到最小,也許,他只是不願意看到平民們從這個曾經令每個帝都人都引以為傲的偉大城市中倉皇逃出的場景。
「回去。」曼蒂突然堅決地說。
「回去?」菲比斯只當曼蒂在開玩笑一笑而過,認真地說,
「回哪裡去?我們已經無處可回了。」
馬車的速度明顯的慢了下來,帝都西門的密集的逃難人群一眼望不到邊際。
「回家!」曼蒂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我的父母親人都在家裡,我要去救他們。」
隨著曼蒂的語氣變得強硬,菲比斯的語氣軟了下來,他伸出雙手將曼蒂的右手緊緊合在手心,說:
「敵人的部隊最早湧進的就是北區,而阿諾尼摩絲家又在北區偏東側的地方,現在回去應該已經……」
「不准說這個!」曼蒂生氣地甩開菲比斯的手,「我要回去!立刻調頭,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
「好吧!」菲比斯歎了口氣,拉開了車廂的門對駕車的里昂斯下令到,
「掉頭,我們去阿諾尼摩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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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北區,被戰鬥和慘叫的聲音充滿。
在前一刻,柯西還想著是不是應該組織起這些各自為戰的貴族私軍來,與侵略者正面交鋒。畢竟他還是名譽上的「皇家騎士團」團長,無論是名聲還是實力上還是有號召力的。
從他個人而言,雖然他早已厭倦了無休止的戰鬥,但是一場保衛家園的戰爭,尤其當敵人還是留著綠色血液的怪物,他內心沒有一丁點排斥的念頭。
可是,在這一刻,他看著自己劍鋒上紅色的鮮血,再看看倒在地上的那個黑衣人,心越來越冰涼。
他終於明白了,這個黑衣人並不是剛才那些怪物一夥的,而且那似乎有些熟悉的面容,直爽的毫不掩飾的殺氣和眼中燃燒的仇恨之火,都指向一個答案——這是他從前的一個仇人。
柯西曾經殺了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已經成名了的「強者」,他為了得到那個「大陸第一人」的名號已經不記得殺過多少。
於是,在這些年他在過著令人艷羨的幸福生活的同時,總是在睡夢中被那些鮮血和殺戮所驚醒。他為自己年輕時因為愚蠢和衝動犯下的過錯懺悔,也想過未來的某一天,一個親人死在自己手下的人來找自己復仇的場景。
那時,究竟是戰鬥,殺死上門復仇的人;或者是不反抗,任由他們殺死?後者看來不是一個好選擇,因為他在這世界上實在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可是前者又顯得太殘忍——他憑什麼在奪取了別人的幸福之後還理直氣壯地以自己的幸福為借口將別人殺死?就因為他的實力更強,因此就被賦予了隨意奪取他人生命的權力?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這些年,他卻從來沒有找到答案,但他為已確定的是——他應該先企求對方的諒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劍殺死。
薩馬埃爾突然動了,用劍撐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黑夜作證,柯西的心中是衷心的為他還活著而高興,而一點也沒疑惑「他怎麼還能活著?」
柯西又打量了許久這個人的面孔,莫名的熟悉感更深切地攫住了他,只不過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這個人的面孔在什麼時候見過,只好愧疚的問道:
「你是誰?」
「薩馬埃爾,薩馬埃爾馬斯特瑪。」薩馬埃爾啐了一口鮮血。
「薩馬埃爾,竟然是你!」柯西仰天大笑,笑容中儘是苦澀與淒愴。
「是啊!可不就是薩馬埃爾嗎?」他在心中對自己說,「真是諷刺,當你知道馬斯特瑪家的廢墟中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時,你不就想到了這一天一定會到來嗎?這就是所謂宿命啊,柯西!」
「我是來殺你的。」薩馬埃爾並未被他的笑聲所迷惑,依舊冷冷地說。
「我知道。」柯西轉身,收起了劍,向薩馬埃爾一揮手,
「跟我來。」
薩馬埃爾並沒有動。
「你想知道十年前發生了什麼嗎?」
聽到這句話,薩馬埃爾不由自主地挪動腳步跟著柯西走進了莫勒尼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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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可蜷縮在大廳的一個角落之中,面對步步逼近的敵人,試圖始終保持著不屈的神色,卻忍不住身體本能的顫抖。
幾分鐘前,第一個回合,軍刀就被打飛到了一邊。
然後她使勁撞擊著父親房間的鎖死的大門:
「爸爸!救救我!」
沒有聲音,沒有回應。
房間內,艾爾姆斯坐在書桌前,眼睛無神的平視前方,僵硬得如同雕像一般,起伏的胸口說明他還活著,可是不知為何沒有一點響應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求救的意思。
「爸爸……」妮可無助的哭泣,但是這並不能阻止手持長劍的敵人一步步靠近。
她慌張的向後倒退,直到退到了牆角,再也無路可逃。
「爸爸、哥哥、菲比斯哥哥、曼蒂姐姐……」她想能想到的每一個人求援,「誰來救救我……」
長劍舉起,妮可任命的閉上了眼睛,淚珠簌簌的滾落。
然後,她感覺冰冷的液體濺了她一臉。
「沒事了,妮可。」這是一個稚嫩的男聲。
過了片刻,妮可才敢睜開眼睛。
面前的男孩不過十二、三歲,她似乎認識,但一時混亂的腦海中想不起他的名字。
「忘了我嗎?妮可阿姨?」男孩笑著,故意把阿姨兩個字說得特別重,
「我是斯普林啊,斯普林莫勒尼,記得嗎?」
「啊。」妮可一下想起來了,「是你!柯西哥哥的兒子。」
「嗯。」男孩靦腆的一笑。
「你怎麼會在這裡。」劫後餘生,妮可臉上也是欣喜的笑容。
斯普林孩子氣的撅起了嘴:
「帝都處於危險之中,我跟爸爸說我想出來幫忙,可是他不讓,所以我只好自己悄悄溜出來了。」
「這樣不好吧!」妮可不由自主地帶入了長輩的身份,「你才多大,又是在這種危險的局面下,柯西哥哥的做法還是有道理的……」
「喂喂!」斯普林不滿的提醒道,「別忘了如果不是我跑出來,正好經過這裡,你已經死了。」
「對不起。」妮可這才意識到了自己還沒有道過謝,連忙站起來向斯普林鞠了一躬,
「謝謝你救了我。」
「不用了,應該的。」斯普林自得地笑著說,「你跟我回去吧!反正你也不能呆在這裡,敵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來。」
「可是……」妮可猶豫著,「外面……」
「你也在懷疑我的實力嗎?」斯普林有些生氣,「我可是一路殺過來的,這些敵人在我面前根本不堪一擊!爸爸可是說我比他在這個年齡的時候更強,而且別人也說我是百年一見的劍術天才呢!」
「所以……」斯普林撿起了一邊剛才妮可被擊飛的那把刀,交到妮可手中,
「我們出發吧!」
「嗯!」軍裝的少女接過刀,朝男孩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兩人並肩向黑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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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發現自己極其拖戲……這說明了我玩弄文字的功力更高超了……這是好事呢?還是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