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抱著薩拉的屍身走出了聖心教堂。
「他殺了聖女大人……」身後,是一些牧師和信徒的驚詫與憤怒。
但他充血的耳膜聽不見任何聲音。
所謂指責,所謂誤解,這些都不再是他現在所在意的。
他愛的人已經死了,他還活著。
要麼,他與她一起死去。
要麼……
一切已經太晚?他決不承認!
這不是一個和藹的早晨,天陰沉的像是要下一場冷雨,「嗚嗚」的寒風吹進坍塌的禮拜堂,像是寒冬提前向這世界宣告它的來臨。
渾身浴血的艾抱著她就這樣一步步地向前,向著那個他不願接近但是又不得不去的地方。
一路上他沉默不語,因為他並沒有什麼話好說,也許幾個字一說出口就會變成一連串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知道他錯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最後的,也許不是機會的機會……
走過戰場,不知是誰清理過了,一些屍體被掩埋,一些被燒掉,那些曾經隸屬於光明聖教的半獸人戰士和光明騎士團的屍體,大約已經被光明聖教的人帶回。
散落的斷矢,殘破的鎧甲,天空中盤旋的禿鷹,還有在那未燒盡的腐肉上盤旋的蒼蠅……
上萬的鮮活生命,僅僅過了一天不到,就只剩下了這些。
那麼生命的意義何在?幾十年自然孕育出的萬物之靈在前一個秒還代表著無限的可能,甚至蘊涵著改變世界的力量;而下一秒就已經成了一具無生命的,無意義的物件。
這樣……對嗎?
但這不是艾現在所想的,他的目光只是不帶憐憫望著前方,他要去的方向,他知道那裡有個充滿著詭異和謎團的人,他曾經在真情流露時,歇斯底里的喊過一句話:
「我一直在想辦法讓她活過來啊!」
於是,這句話成了艾最後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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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北面的那個小湖,承載了薩馬埃爾太多的記憶。
而如今,這些記憶中又會多出一條——
這裡埋葬著一個曾經可能會成為他妻子的女人,一個本來要跟他平凡的過完後半生的女人。
腰間的那把血紅色的彎刀漸漸發燙,發紅,需要鮮血才能讓它冷卻,而貼身的那把墨黑色的匕首,少有的響應著他同伴的渴望。
而薩馬埃爾此時的心,卻出奇的冷。
說他冷血也無妨,反正他從來都沒有否認過——
背負著無數條人命,沾滿鮮血的雙手,殺人對於他來說甚至都不需要理由,這種人,不是冷血又是什麼?
繆斯死了,他該感到悲傷嗎?要做出痛苦和悲傷的樣子嗎?
可是為什麼他的心什麼也感受不到?
而既然什麼也感受不到,他為何要悲傷?
是的,他愛她,於是他在她生前努力的去愛她。可是現在她死了,他的心為什麼還要給她留一片空間——去悔恨,去追憶?
葬下了繆斯,就像是將那根刺進他心臟的空心鐵管抽了出來,他的心飛快的癒合了,然後不再想起繆斯這個名字。
那個從某個軍營軍官地牢深處擄來的叫做繆斯的女奴就這樣離開了他的生命。此後,兩個其它的名字佔據了他的心:
哈特萊穆斯,庫佐夫莫勒尼。
於是一切又回到了正軌,也就是他剛剛來帝都之時的目標。無論是做什麼,他都從來不在乎別人是怎麼看他,他只在乎他的心,他的心想幹什麼。之前,愛情讓他的心略微迷惘了一陣,幾乎將他拉離了正常的軌道。
而現在,當他重新抬頭,看到帝都的北城門就在眼前,眼神中的光芒重新熾熱起來,一如幾天之前他來到此處心中所想的一樣:
「我,薩馬埃爾馬斯特瑪,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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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罕布拉宮。
德洛瑪匆匆的走進書房,然後關上門。
「陛下,法爾死了。」他說。
「哦。」魯希瑟斯冷笑了一聲,「怎麼死的。」
「被暗殺。」德洛瑪說。
「隱世會嗎?」魯希瑟斯問。
「很可能是。」德洛瑪神情嚴肅,但似乎每次面對攝政王的時候,他的神情都是這樣一本正經,
「死狀和卡蒂婭很像,都是身首分離。」
魯希瑟斯再次冷笑:「很好,很好。他們終於做了他們一個星期前就該做的事情。」
「可是……」德洛瑪的神色微變。
「可是什麼?」魯希瑟斯依舊冷笑,「可是你並沒讓他們這麼做是嗎?」
「原來是您……」德洛瑪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他突然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白癡,竟然對任何事情作出的判斷都開始變得模稜兩可起來,尤其是在那張骷髏面孔完全不帶笑意的目光的注視之下。他很想要坦白一切,但又不知道坦白什麼,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攝政王都知道了什麼。
當然,如果他知道了攝政王此時的想法,他也許會放棄。可是他並不能在短短的一瞬間就推算出每一種可能。於是,他只能再次堆起諂媚的笑容,順著攝政王笑容中隱含的意思說下去。
「這樣的話我們就少了一個最大的麻煩。」他笑著說,努力不讓攝政王看出他笑容的勉強,
「那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德洛瑪問,試探的。
「你比菲比斯差遠了。」這是現在攝政王腦中想的。
「你說呢?」這是攝政王嘴裡說的。
「我說我們應該把禁衛軍抓到手裡。」德洛瑪繼續試探,「盡量指派一個我們的人,但是這些需要軍務部長也就是艾爾姆斯的批准,這個就比較麻煩。」
「你覺得讓誰去比較好?」魯希瑟斯反問,不給他試探的機會。
「從能力、職務、和對您的忠誠來看。」德洛瑪尷尬的一笑,
「只有在下了。」
「好吧!」魯希瑟斯壓迫性的氣勢一緩,「那明天你就去上任吧,艾爾姆斯的工作我來做,然後讓它跟禁衛軍那邊打個招呼,明天你只要過去接收軍隊就好了。」
「那麼……」德洛瑪面色一喜,「多謝大人栽培。」
「他還信任我,他還不知道我們的計劃。」德洛瑪心剛剛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再到天堂的全過程。
「沒什麼。」魯希瑟斯伸出乾癟的右手拍了拍他的肩,
「你是我的人嘛!」
「對了。」攝政王又說,「七大家族的人明早之前應該都到了吧!」
「對。」德洛瑪說。
「明早召集所有人到皇宮來,我準備試試他們的態度。」
「所有人?」德洛瑪驚訝道,「一起?」
「對。」魯希瑟斯說,「當成元老會的預演,反正我們已經有了克萊文、弗朗索瓦和馬爾科夫,而現在我又控制了艾爾姆斯,無論如何已經佔到了半數以上,接下來再爭取那三個元老應該不難。」
「人都是從眾的,叫他們一起來的目的是讓他們知道——他們即便不同意也改變不了什麼。」
「陛下英明。」德洛瑪看似發自內心的說,「召集的事情就交給臣吧。」
「還有,不要忘了明天去接收帝都禁衛軍。」魯希瑟斯提醒。
「一定不會辜負了陛下的重托。」德洛瑪說完之後轉身走了。
魯希瑟斯光看他的背影就知道他在笑,因為他知道德洛瑪一定會笑的。
可是德洛瑪卻看不到,攝政王此刻也在笑。
伊麗莎白再次出現在他身後,他拉過她的手,隔著手套撫mo著那柔軟和溫熱。
「幫我找個人去問問菲比斯。」魯希瑟斯轉過頭對伊麗莎白說,
「就問他:『當初和攝政王做出的承諾還有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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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來越陰,風也越來越大,一場雷陣雨即將到來,而更加漆黑的西面的天空,表明了這場雨至少要持續一天一夜。
薩馬埃爾走進了北區,一切的景物都漸漸熟悉起來,而當這幾天來的快樂與童年的暖色一起隨著那熟悉的廢墟一起湧進腦海時,他也裡他的目的地只有幾步之遙了。
莫勒尼的宅邸之前,薩馬埃爾看著大門旁寫著「莫勒尼」字樣的門牌,愣愣地有些出神。
不過是幾天之前,那個從牆壁上鑽出的腦袋才歇斯底里的喊出了「莫勒尼」這個名字。然後過了幾天,經歷了許多變故之後,自己果然還是站在了這裡。
這就是所謂「命運」?
只不過是出神的片刻,一個僕人模樣的人就已經走到了他面前。
「請問你找誰。」他的語氣並不客氣,因為薩馬埃爾現在身上穿的黑衣不僅僅是用破爛可以形容的,而且污跡斑斑,畢竟他的衣服不像他有自我修復的能力。
當然,也許在他看出來那些污跡其實是血跡會換一種不一樣的態度,但是反正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當那柄血紅色的彎刀的刀尖頂在了他的下巴的時候,他的態度瞬間就變化了。
那人的頭被刀尖死死頂住,只要一移動就是一道血痕,他的眼神是那樣無助和絕望,那是每一個弱者在面對死亡的時候都會流露的感情。
從腦袋以下,他渾身的每個部位都在劇烈的顫動,只是片刻,臭氣襲來,誰都知道那從他褲管滴下的液體是什麼。
那些黑暗世界中好勇鬥狠的兇徒,通常喜歡強硬的人,如果一個人在面對死亡時能夠一聲不吭,也許反而會激起對方的欣賞之情,從而逃過一劫;而另一種情況,如果持刀者是一個從社會底層爬上來的復仇者,他們有時會從被挾持者的軟弱眼神中看到從前的自己,於是突發惻隱,饒人一命。
總之,當手中的刀架在另一個人的脖子上的時候,兩人之間就建立起了某種神秘的聯繫,因為互相的瞳孔中此刻都只有對方,於是他們又不由自主地幻想到:「如果兩人角色對換,會如何,會不會和對方表現相同。」
薩馬埃爾的答案是否定的,他開口了:
「我只是問你兩個問題,之後我會拿開這把刀,我想聽到的不是尖叫或者呼救,我想聽到的是確切的答案。我現在說話的時間你可以充分的思考,我也會幫你思考,幫你分析幾種可能性。」他說,「要麼,你呼救,我殺了你,然後有人殺了我。要麼,你不說,我殺了你,去問別人。要麼,你告訴我一個虛假的答案,而被我看穿,我依舊會殺了你,再去問別人。
「最後一種,你告訴我正確的答案,然後我離開,你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也就是說,你告訴我答案,大家都有好處。或者,我殺了你。」
薩馬埃爾不自覺地就說出了以上的這些話,彷彿他理所當然的應該這樣做似的。
但其實,他的心中很清楚他說這些的理由——
是那個叫柯西莫勒尼的人,在他很久以前時候,就在年幼的薩馬埃爾心理烙下了「無敵」的烙印。讓他不自覺地從心底產生對那個人的畏懼。
「我相信你已經做出了決定,那麼聽好我的問題。」薩馬埃爾說,「庫佐夫在哪,哈特萊穆斯是誰。」
說完,他拿開了那把彎刀。
「我不知道。」那人涕淚齊流的跪倒在地,「饒了我吧!我……」
「我要聽答案。」薩馬埃爾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明明給了他一條生路,他依舊選擇去死,而且,他又明明不想死。
「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哭著說,「庫佐夫少爺已經幾天沒回家了,而哈特萊穆斯這個名字我真的沒聽說過啊……」
彎刀再一次讓他把廢話嚥了回去。
薩馬埃爾思考著這答案的含義——庫佐夫不在這裡,哈特萊穆斯應該也不在,不是莫勒尼家族的一分子。
於是就這樣離開嗎?饒恕這個可憐人的性命?
薩馬埃爾突然笑了。
為什麼之前殺光羅哈爾家的時候從來不問這麼多廢話呢?無論從哪個方面,他都有殺光莫勒尼家的理由,何況他想要殺戮的心根本不需要理由。可是他為什麼沒有這麼做?
因為他在害怕。
想到這裡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柯西!」血紅色的彎刀收回,他轉身離開,「我會回來的。」
狂風將腦漿和鮮血塗滿了莫勒尼家的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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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密林中漆黑的如同深夜。
那些黑色的朔望會教眾的影子又開始在林間活躍起來。
艾懷抱著薩拉,敲響了托薩卡琳家的大門。
這次開門的是那名笑起來會出現兩個好看的酒窩的女僕。
艾沒有看她,大步走進了客廳,女僕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
托薩卡琳還在那裡,掛著一分從容的,現在看來確是詭異無比的微笑。
「主人,他……」女僕先說話了,略帶不滿和嗔怪的語氣,和她臉上的笑容那樣的不協調。
「滾開吧!」托薩卡琳憤怒的趕走了女僕,然後轉向艾,微笑了。
「你報了仇了?」他善意地詢問,指著艾抱在手中的屍體,「這就是薩拉?你要殺死的人。」
終於,最後一根繃緊的神經斷裂了。
艾頹然跪倒,那堤壩瞬間崩潰,讓淚水洶湧:
「求求你……讓她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