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六日 第八章——聖戰(下)
    「那麼不同意讓艾佐迪亞回歸的人舉手!」貝利翁說。

    長老們只是面面相覷的沉默著。

    貝利翁早就預料到了這麼一個結果,因為執事會裡唯一一個會舉手並且義正言辭的以女神之名痛斥他們為懦夫的人,此刻正在戰場上。

    貝利翁不記得這是他今天第幾次發出這種無奈的歎息了:

    「好吧,派使者去聯繫庫茲卡爾和佐迪亞吧,但願一切還沒有太晚。」

    ——————————

    「讓他過來!」庫茲卡爾並不是憐憫那群徒勞的想要殺死或者包圍艾的新獸人士兵,至少他自己不是這麼認為。但是無謂的犧牲的確不是他想看到的,新獸人士兵無論如何也是教會倚重的一支力量。

    新獸人士兵們如臨大赦般的為黑衣的殺神讓開了一條路,於是艾與庫茲卡爾之間再無阻隔。

    他向前走著,看著庫茲卡爾和擋在他身前的女人,恍惚之間又回到了從前那些熟悉的場景,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殺了我好嗎?」紫發碧瞳的精靈女王淒然地笑著說,在那個已成廢墟的林間。

    「我愛你。」在夕陽下,那個自己深愛的女人對他說……

    可是她現在已經長眠在那個冰冷的墓穴了。

    他的目光絕然的越過了面前的人,投向了遠方的教堂尖頂。

    庫茲卡爾面無表情,他知道此刻的艾已經不再迷惘,拋開了一切的雜念,但同時他也知道,艾根本不可能拋開一切,因為他是艾佐迪亞。

    於是他笑了,最後的勝利者必將是自己,因為他掌握著艾的弱點,而艾又是敵軍中唯一值得忌憚的人。這就是他一直都對這場戰爭充滿信心的原因,的確,他不懂軍事,不懂戰術,但是他懂人心。

    在他看來,戰爭和詭計沒什麼兩樣,如果他把對方的主帥吃的死死的話,他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可能會失敗。

    看著艾一步步向他走來,庫茲卡爾知道他又陷入了一種自我麻痺的清醒之中,他又以為自己明白了些什麼,用一個強大的意念壓下了心中的一切。就像是一個滿身傷痕渾身是血的人從地上爬起來,用殺氣騰騰的雙眼盯著敵人喊道:「我不痛」,實際卻痛的要死一般。雖然他們大腦由於被殺意所麻痺而感覺不到疼痛,但是那一身的傷確確實實的還在他們身上。

    這種時候,再在這種人身上留下幾道傷口已經沒有意義了,而也不可能讓他的殺意瞬間消退,最好的辦法,是讓他鬆懈下來,將他從自己的世界中拉回現實,讓他仔細的審視自己一身的傷痕。如此,當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隨著湧出的鮮血而流逝的時候,他也會同時發現,自己的手再也舉不起來了。

    同樣,庫茲卡爾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他獰笑著扭斷了蕾絲的右手小指。

    蕾絲不會不知道庫茲卡爾的用意,只是儘管她能咬緊牙關克制住鑽心的痛苦,卻忍受不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支手指被扯下的噩夢般的感覺,她慘叫出聲。

    庫茲卡爾明顯的感覺到艾的腳步一滯,目光也重新回到了蕾絲和自己的身上。

    但他沒有停下腳步。

    「不要管我,殺了庫茲卡爾,殺了他啊!」蕾絲的聲音帶著哭腔,斷指的疼痛本能的刺激了她的淚腺,淚水無法抑制的流了滿臉。

    可是當她的目光與艾相碰的時候,正在滴落的淚水都被那殺意凝結成冰,蕾絲的心也在那瞬間墮入深淵。

    艾的腳步依舊堅定,黑色的猙獰面甲似乎已經觸手可及。

    庫茲卡爾的手又握住了蕾絲左手的無名指,由於失血,她的手冰涼,慘白的近乎透明。

    而同樣冰涼的還有她的心,並不是因為艾不顧她的安危繼續前行,實際上她倒是希望艾能夠殺死自己活著逼迫庫茲卡爾結束對自己的折磨,這樣,也許她可以去天堂見星了。

    但是有句話她必須告訴艾,因為她看到艾瞳仁中殺意的盡頭——

    是薩拉。

    「薩拉是愛你的!她在等你回去。」蕾絲用盡力氣大喊著。

    艾的猛然停住了,已經邁出的那隻腳猶豫著是否落下。

    「薩拉說她求你,回到她身旁。」蕾絲說。

    庫茲卡爾在這個時候又將那塊破布塞回了蕾絲的嘴裡:

    「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佐迪亞?」

    艾終於邁出了那一步。

    「你又找到答案了?和之前那個答案一樣嗎?」庫茲卡爾陰冷的聲音尖刻地說著,字字刺進艾的心,比半獸人士兵手中的劍更凌厲,因為它們並沒有能夠艾繼續前行。

    「為什麼停在那裡不動了?」庫茲卡爾冷笑著,「你不是應該踏過我們的屍體一路殺到聖心教堂嗎?然後你不是應該殺了薩拉為伊芙報仇嗎?為什麼不動了,難道這不是你的答案嗎?」

    「還是你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答案錯了?」庫茲卡爾一字字的說。

    庫茲卡爾聽到艾的牙床被咬得格格作響,儘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聽到,這只是錯覺,但他依然確定艾再度被他激怒。

    因為他又在向自己走來,步幅由於憤怒而擴大了。

    但是他怕了嗎?那瘋狂又囂張的笑聲說明了一切:

    「又想殺我了?沒問題。只是你又要看到一個你身邊的人死在你面前。」

    「佐迪亞,已經有多少人在你面前死去了?那個精靈女人,伊芙,現在還要加上蕾絲,你想過嗎為什麼嗎?肯定沒有,因為你不敢想,因為你知道原因都是你。」

    「他們都是為你而死的。」庫茲卡爾厲聲喝道。

    艾的腳步再度停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給自己找繼續前行的理由,你在找一個可以讓你心安理得的看著蕾絲被你活活逼死的理由。」

    蕾絲掙扎著發出「嗚嗚」的聲音,庫茲卡爾拔出了那塊布。

    「不要聽他的,殺了他!」蕾絲尖叫到。

    庫茲卡爾立刻又堵上了她的嘴。

    「這個理由怎麼樣?這是她主動要求的。」

    艾沒有動。

    「我當然不會殺了她,我會留著她做我的護身符,寸步不離身旁,無論吃飯睡覺,因為只要她在,你就不敢殺了我,這話沒錯吧!」

    艾依舊沒有動。

    「你不願看到任何一個你熟識的人死在你面前,因為你不想讓他們因你而死,而實際上,每個人都是因你而死,你從來都沒有想過為什麼嗎?」庫茲卡爾寒聲說,

    「因為你錯了,你的答案錯了,理所當然地錯了。」

    「你沒有信仰,沒有目標,分不清責任和偏執的區別,分不清想做和要做的區別,對這世界的一切都懷疑著,你怎麼可能找到正確的答案?你連自己都懷疑,找到的答案又怎麼可能不自相矛盾?」

    庫茲卡爾感到艾的眼神遊移了,而他繼續打擊著他本就脆弱的心:

    「而你身邊的人會死於你犯下的錯。」

    ——————————

    圖克邁過了剛才那名戰士的屍體,尋找著下一個對手。

    突然,他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被什麼東西絆倒。

    他回過頭,看見剛才的那個傢伙似乎還沒有死透,那隻手的手指還在抽搐,剛才就是這隻手伸出來絆了他一下。

    他雙手握住劍柄,走到那人身前,朝著心臟的部位狠狠地刺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

    然後將劍拔出,想擦拭掉上面的血液。

    「這是……」半獸人圖克看著自己手中的劍,突然愣住了。

    一雙有力的手掌猛然抓住了他的雙足,將他狠狠的拉倒在地。

    他向前倒下,雙手撐地想要站起,可是那個敵人像頭獵豹一般兇猛的從身後撲了上來,雙臂緊緊的勒住了他的脖子。

    圖克拚命的掙扎,得到的只是越來越模糊的視線。

    不知為何,他又想到了那個精靈女人,想起他將她從精靈宮殿抓出來的時刻,想起他將她的衣服從身上扒去的時刻……

    「死」這個字突然出現在了圖克的腦中,腦中的血管和血液都猛然膨脹,像是什麼東西炸開了一般。

    他的眼睛紅了,在臨死之際,獸人的潛能被完全地激發。

    圖克毛茸茸的手臂上糾結的肌肉霎時間鼓了起來,艱難的分開了環繞他脖子的雙臂。

    一大口空氣被吸進肺葉,他虎吼一聲:

    「啊!」

    那人的雙臂被他生生從肩膀撕裂。

    鮮血四濺,只是……

    他在此時看到了那人的雙眼,甚至透過雙眼看到了那人的靈魂深處——

    是虛無,空空如也。

    那人張開嘴,人身體上最堅硬的部分——牙齒狠狠地咬進了他的咽喉,隨著鮮血汩汩湧出,圖克眼中的紅色漸漸褪去,人類的思維又重新回到他的腦海,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在剛才那一瞬竟然會想到那個精靈——

    因為那人身體中飛濺的鮮血和那個精靈的衣服的顏色……

    都是象徵生命的綠。

    ——————————

    從帝都的方向,一匹快馬從遠處疾奔而至。

    馬上的使者不等馬蹄落地就翻身下馬,匆匆忙忙的在庫茲卡爾耳邊飛快地說著什麼。

    最初,庫茲卡爾的表情僅僅是不悅,可是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庫茲卡爾臉上的青筋都迸起了。

    而被他挾持在懷中的蕾絲卻發自內心的笑了。

    庫茲卡爾雪白的鬍鬚都在發抖,過了很久之後,他朝著那個使者一揮手:

    「去下令吧!」

    「是!」使者說完,翻身上馬,開始騎馬繞著戰場急奔起來:

    「聖女大人有令,撤軍!」

    「聖女大人有令,撤軍!」他喊著。

    「撤退!撤退!」戰場上有人呼應著,庫茲卡爾聽出這是那個叫做托普的光明騎士的聲音。

    他旋轉著馬頭,像昨天的艾那樣集合著陷入陣中的光明騎士。

    「混蛋。」庫茲卡爾忍不住大罵出聲。

    托普並沒有完全一絲不苟的執行庫茲卡爾的命令,他認為自己作為指揮官,應該也有義務選擇一種更好的進攻方式。

    於是他剛剛組織了一次衝鋒,在他看來這樣素質的敵軍會被光明騎士團的鋼鐵洪流輕鬆衝垮,貫穿,然後再來兩次衝鋒就會徹底的崩潰。

    可是被衝散的卻是他們,那些敵人彷彿森林中的古樹一般在洪水中屹立,而四千人的部隊卻迷失在這樹林之中。

    「怎麼可能?」托普一面集合著部隊一面思考著這個問題。

    為什麼剛才被馬蹄衝倒甚至踐踏而過的敵軍,竟然有重新聚上來將他們包圍了?為什麼自己一路砍殺出一條血路,此刻竟然發現無路可退。

    「愚蠢!」庫茲卡爾看著身陷重圍的光明騎士團,和那個讓他想起諾森加德的叫托普的年輕人,突然有了一種極度荒謬的感覺,那就是無論他如何努力,用什麼方法來拯救它,削弱它的敵人,增強它自己的實力,光明聖教注定已經到了末日。

    這就是他一直所說的命運嗎?他很想笑,但他笑不出來。

    於是他只能不顧形象的破口大罵著,

    「為什麼你們都這麼愚蠢?每一個人!」他不僅是在罵那個托普的光明騎士,他是借這個機會發洩長久以來的怨氣,

    「你,還有你!」他指著艾和蕾絲,「還有薩拉、諾森加德,還有背叛的伊芙,你們為什麼都這麼幼稚?你們是光明聖教花了這麼久著力培養的一代,你們是被稱作驚才絕艷的一代,你們是肩負著江光明女神光輝撒遍大陸的重責的一代。為什麼都因為這麼幼稚的理由背叛?你們本來代表著光明聖教的無比輝煌的未來,可是你們卻像小孩子賭氣一般作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所謂的那種感情,我非常清楚,甚至比你們本人還要清楚的多,所以我更不能理解為什麼你們莫名其妙的全部選擇了離開。你們根本不配被稱為天才,你們就是一群蠢貨,白癡!」庫茲卡爾瘋狂的發洩著他的憤怒,直到他的話語被一聲淒慘的求救聲打斷——

    「救命!」那個傳令兵尖叫著,吸引了每一個人的目光,艾、庫茲卡爾還有蕾絲。

    一個黑衣的朔望會教眾雙手抓住了馬尾努力的向上爬,而那匹馬由於尾巴被人抓住失去了控制,在衝入又衝出戰陣之後,又向三個人的方向急馳而來。

    傳令兵伸出了短刀向那人的手臂上刺去,那人卻趁機抓住了那人的手腕,猛力一拽,馬上的傳令兵拚命掙扎,終於兩人一起滾落馬下,抱在一起,被狂奔的馬蹄踢著翻滾,然後踩踏而過。

    靜默許久,正當大家以為那兩人都死了的時候。

    黑衣的朔望會教徒站了起來,似乎是故意面向三人的方向,展示著他被馬踢踏過的頭顱——

    他的眼眶,鼻子和下顎已經被完全踏碎,整個面孔已經混成爛兮兮的一團,這應該是致命的傷勢,但是他沒有死,他依舊筆鋌而又僵硬的站著,讓閃著熒熒的綠色幽光的粘稠液體,從稀爛的面孔上淅淅瀝瀝的流下。

    無論是庫茲卡爾還是艾,此刻的感受都只有恐懼。

    「女神啊!」庫茲卡爾握刀的手鬆了,但蕾絲不會逃跑,因為她已經徹底癱軟在了庫茲卡爾懷中,艾沒有偷襲,因為他的手也在發抖。

    他們此刻才發現戰場變成了另一種景象。

    托普被從馬上摔落,四五個黑衣朔望會教眾圍了上去,托普長劍亂舞,可是黑衣的人絲毫不讓,一擁而上,之後就只剩下飛濺的鮮血和鮮血噴濺的聲音。

    一個半獸人卸掉了一個敵人的胳膊,流出的不是血,是詭異的綠色液體,而黑衣人隨後彷彿毫無知覺般繼續與半獸人戰鬥著,直到切掉了他的頭顱。

    當不怕死的半獸人遇上了不會死的朔望會教眾,他們的結局只有一個。

    光明騎士團銀甲在陽光下的閃光逐漸被鮮血覆蓋,紅色的,還有綠色的。

    一個身上插著兩柄利劍的黑衣人從地上掙扎著站起,繼續投入了戰鬥。

    遠處,又一匹駿馬哀鳴著倒下,緊接著是慘叫……

    漸漸的,光明陣營的人們心中失去了戰鬥的yu望,只剩下恐懼。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敵人是什麼。

    ……

    最先從這種恐懼中掙脫出來的是庫茲卡爾,他將蕾絲帶著騎上馬,離開了這個猶如冥界般的地方:

    「完了。」他平靜的對蕾絲說,「一切都完了,你、我、騎士團、聖教、還有這世界。」

    而面對戰場的艾,緩緩地摘下了自己的頭盔,茫然的望著依舊廝殺著的人群,聽著那令人窒息的刀劍碰撞聲和絕望的嚎叫,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陣風吹過,吹來的只有死亡的氣息,不帶一點生命的溫度。

    滿眼,只剩下那幽幽的綠色。

    他想起了那張漂亮的不像男人的面孔,想到了掛在他臉上的柔和笑容中的詭秘,不寒而慄。

    他伸出雙手,看著它們顫抖,想讓它們握緊成拳卻無力。

    他想慘然一笑,但他笑不出來,只是疑惑的問著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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