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黑暗將至 第四日 第十二章——暗夜(中)
    帝國歷四百年北國的春天,比往常來的更早些。

    當小草已經鑽破了北地荒原冰凍的土壤,將她們嬌嫩的身軀赤裸的暴露在寒風之中時,黑色的皮靴從她們身上無情碾過,留下了一串朝北的腳印,一路延伸向林堡城內。

    薩馬埃爾十年間幾乎在大陸的各處都留下了自己的腳印,唯獨那些洋溢著不同風情的繁華都市,他卻鮮有踏足。通常,他如同一個孤寂的旅人,或者一個暗夜的幽靈一般,失魂落魄的遊蕩在野地、林間、或者是荒原,累了的時候,也不放下手裡始終攥緊不放的彎刀,點起一堆小小的篝火,坐在旁邊支撐過漫漫的冬夜。

    百年的和平貿易,讓林堡從邊境的一個小小貿易站發展成了一個繁榮的都市,加上歐亞克家族的苦心經營,這裡甚至已經隱隱有了超越北部的文明古城,有北方帝都之稱的艾靈頓,成為新的北地中心的趨勢。的確,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加上了北部草原的新帝國版圖中林堡的位置確實更接近北地的中心。

    薩馬埃爾走在喧鬧的人群間,感受著很久沒有感到過的生機勃勃的氣息,他並不覺得愉悅,反而有一種急切地從中抽身而出的衝動。

    但他並不能立刻抽身而出,因為他需要一些東西。

    水、食物、衣服、火器都可以從死人的身上得到,即便他真的有一天缺少了這些,他也盡量不去踏足城市,而選擇一些小鎮或是農家進行交易,可是這次不同,他需要的東西在小鎮和農家是找不到的,即便有也不合他的要求——

    他需要一把短劍,左手持的短劍,自己原先的那把在某一次的打鬥中被對手的武器削斷了。因此,他這次需要的這把,必須更堅固,更鋒利。

    「在林堡這樣的地方,買到一把自己需要的短劍應該不困難吧!」他這樣想著,擠過令他煩躁的人群,向城市的中心走去。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了他的面前:

    「果然是你,我等了你一個月。」

    薩馬埃爾抬頭一看,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但他絲毫沒有回憶這人是誰的興致,也不想停下自己的腳步,於是他又低下了頭,冷漠的走過那人身邊。

    「喂!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沃夫加啊!」高大男人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薩馬埃爾的步子並沒有絲毫放緩。

    「沃夫加?又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可是我幹嗎要見他?」他如是想。

    「你怕被別人認出來嗎?你在躲什麼人嗎?」高大的男子哈哈大笑,「沒關係,這裡是我的地盤。別裝了,薩米,我已經認出你來了。」

    「薩米?很熟悉的名字,好像是我的名字,上次聽到這個名字已經是十年之前了吧!」薩馬埃爾回憶起了一些往事的片段,「沃夫加,這個名字似乎也是在那時聽過,好像是歐亞克家族的長子。」

    薩馬埃爾記起了高大男子的身份,想起當年在帝都自己似乎是認識這樣一個人,似乎也跟他當過同學之類的……只是,

    那又如何?

    薩馬埃爾頭也不回的繼續向前走,沃夫加的一臉笑意都僵在了臉上。

    ——————————

    「……這個……」一直沉默的仔細聆聽她主人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的繆斯突然插口,「這個叫沃夫加的人前天回到了帝都,今天在歐亞克家族郊外的莊園內舉辦宴會。」

    薩馬埃爾只淡淡地「嗯」了一聲,停下了他的回憶。

    沉默。

    「對不起。」繆斯察覺到自己不合時宜的插話打斷了主人的回憶,連忙道歉。

    「為什麼說對不起?」

    「我……我……」繆斯看著薩馬埃爾平靜的神色,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不知道。」

    薩馬埃爾搖了搖頭,神情依舊冷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聽到這三個字從你嘴裡說出來。」

    「是的,主人。」繆斯急忙點頭,主人的命令是不容違背的,她從小都被這樣教育著。

    突然,薩馬埃爾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勉強的擠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繆斯突然發現這張蒼白殘暴面孔,笑起來的時候連鋒利的稜角也平滑了許多,顯得似乎有些像帝都的貴族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

    ——————————

    薩馬埃爾將錢與自己畫的草圖交給了老闆之後,就離開了鐵匠鋪。而門口,卻又站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輕人——

    並不高大的身材,卻顯得如此的挺拔;並不華貴的衣著,卻顯出一種彷彿與生俱來的高貴,甚至不下於王者的氣勢;那張略顯黝黑的臉龐,配上一頭似乎有些未老先衰的斑白頭髮,並不像艾那般光彩照人的英俊,也不像菲比斯那般如同女人般絕色的秀美,但卻很柔和、很自然、給人一種非常平易近人的好感。到此刻,薩馬埃爾已經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個人,否則如此深刻的第一印象自己是不可能忘記的,那麼,之前的那種熟悉感又是從何而來呢?也許就是有這樣一種人,當他站在你面前,對你毫不矯飾的微笑,你就會自然而然的願意與他親近,彷彿將他當作了你的某位相識多年的知交好友。

    「你好。」他伸出手,平凡的一雙手,但配上他那誠懇的語氣,令即便是孤僻如薩馬埃爾的人都有興趣握上去,

    「我叫烏裡揚諾夫薩沃坎,請叫我薩沃坎,想和你交個朋友。」

    薩馬埃爾也伸出手,他不知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做,他認為已經孤獨的走過了十年,不在乎在一個人走完這個人生,而孤獨的人是不需要朋友的。而此刻,薩馬埃爾的人類本性卻擅自替他伸出了手,告訴他——人類是天生的群居動物,沒有人喜歡孤獨:

    「我叫薩馬埃爾,薩馬埃爾馬斯特瑪。」薩馬埃爾的聲音是一種長年未與人交談過的生澀,他上一次開口說話是何時?他自己都不記得了,這十年間,他開口說過的句子屈指可數,這並不是個比喻,而是事實。

    「我與你一見如故,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聊。」薩沃坎說。

    「好。」薩馬埃爾並不是惜字如金,只是他的口中在蹦出一個字之後並沒有組織好接下來的語言。他只是看似自顧自的走開了,但薩沃坎只是一笑就跟了上去,因為他發現,薩馬埃爾那即便面臨刀山火海也未曾放緩一絲一毫的步伐,為了他略微放慢。

    在城外的荒林間,薩馬埃爾如薩沃坎建議的一般,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城市中的酒館或是食肆並不適合他。

    薩沃坎並不介意,在薩馬埃爾對面,席地而坐。

    薩馬埃爾只是看著他,並未說話,他有些好奇面前這個微笑著的男人會說出些什麼,他清冷的性格,在這十年間被扭曲的更加孤僻,而此時他能跟薩沃坎坐下來說話,證明了他多年被冰封的心似乎有了些解凍的跡象。

    「是沃夫加派我來的,他想找你去敘敘舊。」薩沃坎看到薩馬埃爾似乎在組織語言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時候,微微一笑,然後繼續說下去,避免了他的尷尬,

    「我知道你並不想去,其實我在來的時候也並不抱什麼希望,據我所知,你們兩個人沒有什麼舊可以敘。」

    薩馬埃爾僵硬的嘴角線條慢慢變得柔和。

    「我這次來,純粹是以個人的名義,想和你交個朋友。」薩沃坎說,「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烏裡揚諾夫薩沃坎,我是草原人,依照草原人的習慣別人稱呼我薩沃坎。現在我在歐亞克家族也就是沃夫加的手下做事,負責家族與草原人之間的聯絡,同時,我也是沃夫加的朋友。草原人喜歡交朋友,我也是如此,希望從今天開始我的朋友裡能有你一個。」

    直爽的話語,誠懇的語氣,這些都是可以給人好感的東西,薩馬埃爾的確有些孤僻,但他並不是全然沒有情感的死物,曾經在孩童時代,就有一個人憑藉著真誠的笑容和澄澈的眼神成了他的夥伴,乃至生死兄弟之一。因此,即便是在他心已經冷徹的十年後,他也許不會立即接受別人的好意,但這個人無疑給了他很好的印象。

    做作和虛偽是他最討厭的東西,也是草原人最鄙夷的東西,這一點薩沃坎表現的很突出。

    「也許這樣有些不公平,因為我對你的瞭解遠勝於你對於我的。」薩沃坎突然說道,

    「那天,你對家族的商隊所做的事,我恰好在附近都看到了。」

    薩馬埃爾目光一寒。

    但薩沃坎笑得沒有一點機心:「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薩馬埃爾搖搖頭。

    「這樣也好,我薩沃坎也不希望因為這樣的理由交朋友。」薩沃坎表現出了草原人獨有的灑脫,「你擁有我們草原傳說中惡魔般強大的力量,我薩沃坎自負才華橫溢,武藝在北地已經罕有敵手,但那天看了你的實力之後也自知不是你之敵。但我並不為此感到羞愧,因為沒有一個凡人能及得上惡魔的力量,沃夫加因為這個理由派我來招攬你,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一個交朋友的理由,如果我把這件事瞞著不說的話,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有的人心機似海,可是在人前卻能裝出一副無比誠懇的樣子,薩馬埃爾在帝都見慣了這種人的嘴臉,可是在北地,碧藍的天空似乎洗去了所有的烏雲,陣陣草原吹來的清風真的彷彿吹化了薩馬埃爾的心。原來,坦誠不僅僅是一種胸襟,將胸襟這種詞用在薩沃坎身上畢竟還是膚淺了。胸懷本來就像大海一般寬廣,心也如海水般透明,這樣的人難道可以僅僅可以用坦誠來形容嗎?

    薩沃坎不喜歡欺騙,不喜歡花言巧語,因為草原人深信,欺騙得來的東西,最終一定會失去,薩沃坎更是深信這一點。而友誼,他最看重的寶貴財富,絕不能用欺騙來取得。

    薩馬埃爾凝視薩沃坎那異於大陸人的藍灰色瞳孔許久:

    「你並不僅僅是沃夫加的手下吧。」

    薩馬埃爾只是性格孤僻極端,但並不愚蠢。

    薩沃坎傲然挺胸:

    「不錯,我是沃夫加的手下不錯,但只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草原上的人喊我薩沃坎汗,汗在草原語中的意思是『君主』,換句話說,我是草原人的王。」

    薩馬埃爾冷笑了:

    「草原人的王為什麼會屈尊陪我到這個小樹林裡說了這麼久的話,又為什麼會願意與我交朋友?」

    薩沃坎並沒有生氣,相反神色有些黯然:

    「如果我們只是在這林間,或是在茫茫草原上偶遇的兩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的,也許我們真的可以成為朋友。可是既然我們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見,我已經知道了你的能力,而我對你的能力確實也有著訴求,那麼我們的身份已然不平等,我們也許已經無法成為朋友。但我們有著相同的目標,也許我們能成為戰友,成為夥伴。」

    薩馬埃爾搖頭:「我們為什麼會有相同的目標?」

    「一百四十年前,帝國鐵蹄踏入草原,草原人被打得流離失所,妻離子散……」

    「我學過歷史。」

    「哼。」薩沃坎冷哼一聲,語氣中充滿了憤怒,「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這麼說你跟歐亞克家族有仇了?」

    「不,席勒歐亞克只是一個將領而已,而且歐亞克家族這些年也對草原人不錯,這也是我願意在歐亞克家族做事的原因。」薩沃坎咬牙切齒地說,「罪魁禍首是美第奇家族,他們才是草原人的仇人。」

    薩沃坎看著薩馬埃爾:「你看,我們有相同的仇人。」

    「是麼?」薩馬埃爾眉毛一揚,「我和美第奇家族有什麼仇?」

    薩沃坎神情古怪的看著他:「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薩馬埃爾那冰封的記憶簌簌的震動著,就要從冰霜中掙脫出來,薩馬埃爾突然發現自己雙手隨著這震動也開始抖動起來。

    「十年前發生的事。」薩沃坎真的有些驚訝了。

    薩馬埃爾雙手陡然握拳,那不安分的記憶再次被凍結:

    「我有必要知道嗎?」

    「我只知道殺父之仇,毀家之恨不共戴天,如此而已。」

    薩馬埃爾神情不為所動,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正在掀起怎樣的波瀾,還是如同這十年間一樣平靜如一潭死水。

    「我可以告訴你十年前帝都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如果我是你,我寧可自己找出答案,而不是聽到這些從別人的口中說出。」

    薩馬埃爾不屑的搖搖頭:「我並不傻,十年前發生的事我也許並不清楚,但多少還是能猜到的。可是那又如何?這能讓死人復生嗎?能得到已經失去的東西嗎?能讓一切重來嗎?」

    「復仇。」薩沃坎惡狠狠的說,「為死去的人報仇,讓兇手和陰謀者付出應有的代價,將他們從榮耀的頂峰打落凡塵,讓他們匍匐於你的腳下哀求你饒恕他的性命,毀掉他愛與珍視的一切,給他希望在讓他絕望知道他連求死的勇氣也一併失去。如果我是你,這就是我會做的復仇。這難道不是最有意義的事嗎?」

    薩馬埃爾思索著:

    「不,罪人惟有死去一途,只有死亡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薩馬埃爾又道,「復仇不過是個殺人的理由,可是,當殺人已經不需要理由,復仇和一般的殺戮又有什麼區別?又有什麼意義?」

    「復仇是殺戮的理由。」薩沃坎一字一頓的說,

    「而不是逃避的理由,無論有沒有意義,你都沒有理由逃避。」

    薩馬埃爾的心一陣刺痛,逃避是個再貼切不過的詞了,十年前自己是逃出了帝都。

    「你擁有絕世的武力,你究竟在逃避什麼?」

    「是啊,我究竟在逃避什麼?」他想。

    一張純美的帶淚的臉龐在他心中浮現。

    逃避了十年,也許自己不該在逃避下去了。

    看到了薩馬埃爾心中的掙扎,薩沃坎站起身:

    「不論你最後思考的答案是什麼,我們都是友非敵。」薩沃坎說,「命運讓我們在這裡相遇,可是注定你我已經無法成為朋友。也許不久的將來,神會讓我們的命運重新交於一點,我希望那時我們可以並肩作戰,而不是生死相搏。」

    「我不想遇到你這樣的敵人。」薩馬埃爾說。

    「我也不想。」薩沃坎歎了口氣,留下了一個傷感的背影。

    也許,本該成為朋友的兩人在這裡擦肩而過,命運的湍流將會將它們分別衝向何方?

    薩馬埃爾的冰凍了十年的心在終於可以與一個人敞開心胸的交談之後解凍了,可是那傷口竟然疼痛依舊。他的手一如十年前,緊握住手中的刀,從未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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