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北地的黑夜是如此的漫長。在這黑暗的夜幕之下,是這寂寥的令人心悸的曠野,平地上矗立的參天古樹頑強的直刺天際,卻依舊掙脫不開這悲哀的大地的束縛,留下了一具在半空中掙扎扭曲的冰冷軀體。遠處的靜默之森靜靜的沉睡著,卻以亡魂的形式驚懼了多少人的夢魘?
北地黑夜真正的悲哀還在於,每每當人們企盼著光明,期盼著陽光溫暖的他們,望眼欲穿的看著東方那血一般紅光,仿佛隨時那個巨大的火球都可能躍出地面,可是久久這紅光也只是淒艷的亮著,留給世間的依舊只有黑暗。人們不知不覺中迷失了時間,漸漸失去了希望,失去了體溫,在真正的黎明到來的前一刻倒下,絕望的死去。
天地間一點微弱的光亮,是這曠野中的一對小小的篝火,為旁邊黑色兜帽,黑色斗篷,黑色皮靴的主人驅散著嚴寒。火光之中的那雙手翻轉著,被他的主人用一種哀傷和難以名狀的痛苦眼神反復的審視著——骨節寬大,傷痕累累,粗糙異常,最重要的是那手上的血腥味已經滲入了皮膚,怎麼洗也洗不掉,就仿佛這黑夜永遠也擺脫不掉的,始終掛在東方天幕的那抹血紅。
黑衣人閉上了迷茫的雙眼,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驚醒,伸手將手邊的彎刀刀柄攥在了手中。這荒原迎來了其他的客人,是從西南方緩緩駛來的商隊,隱約可以看到上面打著的狼頭與烈焰的旗號——那是雄居北方的歐亞克家族的族徽。打著這種旗號的商隊每天都會往返於這片荒原,因為這裡是從有“北方帝都”之稱的艾靈頓到歐亞克家族領地,也是與草原人唯一的貿易站林堡的必經之路,而這商隊所攜帶的貨物——大部分是棉布、絲綢、酒、新鮮蔬菜水果之類的日常用品將一路運往草原,交換來毛皮、木材、少量的珍奇藥材和寶石,剩余的少部分,是供歐亞克家族自己用度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
幾乎沒有人敢打這批貨物的主意。荒原西邊的死亡荒漠劫匪橫行,肆無忌憚的打劫著來往那裡的商隊,由於某種人盡皆知的原因,這種情況是受到北方的霸主歐亞克家族默許的。但在這片荒原,在林堡與艾靈頓的這條紐帶上,這條草原的輸養管,歐亞克家族絕不允許有任何人膽敢對自己的命脈起一絲一毫的邪惡念頭。也就是說,那些膽敢打劫往返於這片荒原的歐亞克家族商隊的人,將成為整個歐亞克家族的敵人,然後,整個北方將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但我剛才用的詞是幾乎,也就是說,有人打了這批貨物的主意,並且就是不久之前。一個月中,歐亞克家族的商隊在這片荒原上被打劫了三次,盜匪手段凶殘,而且異常狡猾,他們只帶走了最值錢的物品,而將剩下的貨物全部銷毀。更令人發指的是,不同於死亡荒漠上劫匪,他們連商隊的隨行人員也全數殺光,不留下任何活口。歐亞克家族對此的反應已經不能僅僅用震怒來表達了,他們先後出動了四次家族私軍隊這批盜匪進行清剿,可是每次都無功而返,荒原之大處處都可能是盜匪的藏身之地,盡管理論上來說這片荒原是根本藏不住人的,可是那伙盜匪在作案三次之後就這樣憑空消失了一般。
歐亞克家族曾經想過,現在更加想把部隊駐扎在這片荒原上,但家族的幕僚立刻否決了這種可笑的提議,因為那樣他們付出的軍費要遠遠超出他們損失的貨物,更何況敵人只不過是小小的盜匪。更合理的措施是加強商隊的護衛,然後面向大陸的眾多傭兵組織發出清繳這批匪人的懸賞任務。當然歐亞克家族並不指望那些名為傭兵,實際上不過是十人左右的冒險團體能夠對付得了這批狡猾凶殘的盜匪,他們只是想通過這些人把他們逼得無處藏身。
但傭兵們並不傻,他們通常接的任務不過是尋找傳說寶藏,或者護送一些小規模商隊之類的,沒有人認為自己有能力對付的了連歐亞克家族私軍都無能為力的悍匪。雖然懸賞的數額令人怦然心動,但傭兵們還是選擇了觀望……
直到某一天,一個人單槍匹馬的在傭兵工會眾人和歐亞克家族代表的詫異目光之下接走了這個任務。而這個人,在這片荒原守候了這批劫匪整整一個月。今天也同樣,他遠遠的跟在商隊之後,期待著那批劫匪的出現。如果這些人今天不出現,他就繼續等下去,因為他正是這樣一個不知道放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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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商隊中新加入的護衛拍拍他的同伴的肩,“後面那個人是誰?”
對於那個黑衣獨行的怪客,沒有人膽敢前去質問他究竟是何人,當然也不會有人認為他就是那伙神秘的盜匪,於是他們只能這樣小聲的向同伴求助。
“你不知道嗎?”同伴說,“他就是接了那個傭兵任務的人,在這荒原跟著來往的商隊已經一個月了。”
“就他一個人?他找死嗎?”
資格老一些的那人搖搖頭:“之前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因為他只接傭兵工會最困難的任務。之前,每當他又接下一個任務都會有人嘲笑他,認為他是找死,可是現在沒有人敢再嘲笑他了,因為他還活著,而且他完成了他接過的所有任務。”
“難道他就是……”
“沒錯。他就是被稱為‘惡魔’的那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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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認這是有些俗氣的開場,但之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確實有些異樣了。”薩馬埃爾說。
繆斯努力讓自己的神情變得自然些,像往常一般溫柔,但卻壓不住心中的驚訝,她終於忍不住心中的疑惑:
“你今天說了好多話。”
“的確。”薩馬埃爾回想起今天上午與菲比斯的對話,微微有些出神,
“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很想說話。”
“你不想聽嗎?”他問,竟然是用試探的語氣,最後的語調竟然是不確定的上揚,而不是冷冰冰的下降。繆斯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否則怎麼會聽到這樣的問句從冷酷的薩馬埃爾口中說出?
“不。”繆斯慌忙搖頭,生怕說得稍慢自己的主人就不願意繼續說下去了。
“那我繼續了。”他又用了這種試探的語氣,給繆斯留下了無限幸福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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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
喊殺聲驟然響起,在黎明的霎那,原本一片寂靜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現的幢幢的黑影,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逐漸清晰,分明是幾十個黑衣黑馬的騎士,揮舞著手中的馬刀和戰斧,向毫無防備的商隊沖殺而來。薩馬埃爾眼中一亮,自己等候一月的目標終於出現了。
“舉劍,迎敵,保護貨物,弓箭手放箭。”雜亂無章的命令從慌亂的商隊首領的口中喊出,乍逢變故的護衛們此刻也是倉皇的在留下盡自己的職責和四散逃命之間猶豫不決。
薩馬埃爾神色平靜的褪下了彎刀的刀鞘,露出了那抹特異的血紅。他緩緩向商隊走近,步子不緊不慢,對於他而言,目標只是殺人而已,至於商隊的死活不在他的顧慮之內。
紅日從東方的地平面一躍而起,黑色的人影隨著上升的紅日漸漸變大,黑布遮掩了那些人臉上的得意笑容,他們眼看著獵物已經放棄了抵抗,唾手可得。
盜匪們沖刺著,刀尖上閃爍的寒芒已經晃花了商隊首領的眼睛,他似乎已經能感到迎面而來的馬匹揚起的塵土。
於是他笑了:
“放箭!”
原本應該裝滿貨物的馬車中突然冒出了全副武裝的手持鐵弩的士兵,在他們面前,疾沖而來的匪幫就像是人肉的靶子一般,驚慌失措的向他們迎面沖來。他們扣動扳機,弩劍准確的射中那些人的眉心、心髒、咽喉,距離之近讓弩手們想不出有任何射失的可能。
“撤……”盜賊首領的話被一根刺入咽喉的弩劍生生掐斷,於是這聲號令變成了一聲淒厲又怪異的慘號,隨著他的屍體一起翻落馬下。
薩馬埃爾加快了腳步,可是依舊晚了,當他走到商隊之前,短暫交鋒的戰場上只剩下了一地的鮮血和屍體,與那些徘徊在死去主人身邊悲涼著嘶鳴著不願離去的黑色駿馬。
剛剛全殲了敵人,之前那個還在慌張的守衛長舒一口氣。這次的行動,除了商隊的首領沒人知道,所以這些人也並不知道貨車裡藏的竟然是歐亞克家族的私兵。於是,他們剛才已經近乎絕望了,只是寄希望於那個黑衣的被稱作“惡魔”的男人能早點伸出援手,可是那黑影只是那麼不緊不慢的走著……
所以現在劫後余生的他當然不會對剛剛到來的薩馬埃爾有什麼好臉色,帶著嘲弄和譏諷意味的話語脫口而出:
“來得這麼晚,這裡已經沒有你的事了,滾吧!”
話剛剛出口,他就已經後悔了。他仔細觀察著黑衣怪客的臉色,想到了自己聽過的關於這個“惡魔”的傳言,攥緊武器的手心不自覺地又滲出了冷汗。
薩馬埃爾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那守衛懸著的心再度落下,這個惡魔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一語不合就暴起傷人嘛……
但薩馬埃爾也並未停下他的腳步。
“你……你……別過來……”那護衛的聲音顫抖的說完這句色厲內荏的話,明顯的阻止不了薩馬埃爾的腳步,血色的彎刀在晨曦中閃耀的如同血月再臨。
薩馬埃爾的目光沒有閃爍,他的眼皮也沒有跳動,他接下來的動作就如同他的呼吸一般平常,血色的刀鋒劃過空氣,劃過晨霧,劃過人的皮膚和肌肉,劃過噴濺而出的熱血,淋了他滿頭滿臉,為他驅散了這整夜的寒冷,為他掃清了那心底的陰霾。在那一刻他感到一種從腳尖一直飛升至發梢的快感,如同電流一般湧遍全身。於是,他為何殺人,殺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關系呢?
那守衛已經身首異處,而商隊的其他人才剛剛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你是什麼人,膽敢襲擊歐亞克家的商隊!”商隊頭領怒喝,心中開始懷疑起來——莫非這個人不是接了俑兵任務的那個人,莫非這個人根本就是盜匪的同伙。
薩馬埃爾沒有答話,十年間在大陸掀起了無數血雨腥風的彎刀反手刺入了馬車的貨箱,其中藏著的一名手持短弩的伏擊者已然斃命,腦漿四濺,從貨車的木板上那個三稜形的洞口噴湧而出,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只是戳破了貨箱中的一瓶深紅色的葡萄酒。
商隊頭領怒極,卻依舊在猶豫,作為歐亞克家族出色的客卿之一,能執行這次秘密的行動就已經說明了他有不凡的能力。而剛才面對凶悍的匪徒他也表現出了不凡的勇氣和對局勢精准的判斷力,直到敵人快要沖到身前才下令放箭,這才讓敵人無可防備,無可逃竄。
於是他審時度勢,揣測著面前的黑衣人究竟有什麼底氣讓他在強弩的瞄准之下連殺兩人卻毫無畏懼。而這人又為什麼非要與自己這一行人作對不可:
“這位勇士,不論是誰請你來的,付了什麼樣的代價,我們歐亞克家族都可以付你雙倍。”
薩馬埃爾總是奇怪,為什麼人在死前總要說那麼多話,難道他們以為這樣自己就不會死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討厭這種絮絮叨叨的說著話的人,他一揚手,血紅色的彎刀旋轉著飛出,刀尖從騎在馬上的那人還滔滔不絕的口中刺入,穿過他的上顎,從頭頂伴隨著腦漿一起傳出。商隊首領終於沉默了,雙眼翻白,在這世界上發出了最後的聲響是落馬的聲音。
沒有人發令,但士兵們不能再等了,一時機括之聲,弓弦之聲大作,薩馬埃爾已經無處可躲,士兵們滿腹狐疑,這個人難道在動手之前沒有想過他的下場必然是這樣的嗎?
薩馬埃爾當然想過,只是他不在乎。
他向商隊首領的屍體,也就是他的那柄血紅色的彎刀走去,每一步都如同之前那般堅定,沒有加快,卻也沒有減緩半分。手臂有些不耐煩的揮動著,向他頭部射來的弩劍被盡數揮落,而有幾支卻結結實實的插在了他的小臂之上,甚至能聽到箭頭釘在骨骼上發出的悶響。
但他不在乎。
連那些刺入胸腔,刺入髒腑,甚至穿入自己後背又從胸口傳出的猙獰箭矢他都不在乎,何況手臂上的小小傷口。在這如疾風,如暴雨的箭林之中,薩馬埃爾形同一個移動的箭靶,如訓練場的稻草人一般。可是他的步子,依舊那樣堅定,沒有加快,也沒有減慢半分。
他從容的,優雅的近乎詭異的俯身,那插在他身上的箭羽,仿佛是生長在他皮膚上的羽毛一般,與他的動作一起變換著形狀。血色的彎刀在手,又有箭矢刺進了他的胸口,他微笑了。
弩手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恐懼已經蓋過了他們心頭的震驚,微風吹過,薩馬埃爾笑著向他們走來,零零星星的弓弦聲還在響著,仿佛是戰爭的最終曲,其實卻只是另一場屠殺的序幕。釘在薩馬埃爾的骨頭深處的箭矢還在不住顫動,那如同釘在木頭上的悶響好像從他們的骨頭上響起一般,讓這些弩手們都牙根酸癢,不知不覺中竟然拉不開弩劍的弓弦了。
而且他笑著,不是那種不屑的微笑,也不是對於這群人竟然殺不死他的嘲笑。如果是那樣,這群守衛們也許會膽寒,也許會恐懼,但決不會像這樣害怕的渾身顫抖。因為他的笑容,是在每一箭刺入自己身體時發出的,那種洋溢著快樂和享受的笑容。於是他們終於,想所有死於他刀下的人一樣,在死前的那刻明白了為什麼他會得到“惡魔”這個稱號——
這個人絕不是人類,他是由無數人的瘋狂和殘忍的欲念凝聚而成的,從地獄殺入人間的惡魔。
想到這裡,那些人的身體上的寒毛如同薩馬埃爾身上的箭矢一般根根矗立。
他們還可以抵抗,他們的箭袋裡還有箭,他們的手卻已經癱軟到再也拉不開弓弦;他們還可以逃跑,薩馬埃爾的步伐依舊不緊不慢,但他們的雙腿已經不聽使喚;他們還有求生的yu望,他們還不想死,可是卻已經無奈的開始了生命的倒數……
四,彎刀橫掠,像微風拂過麥浪。
三,彎刀下劈,像雨露低落林海。
二,彎刀前刺,像海鳥鑽入碧波。
一,彎刀上挑,像嫩芽破出土壤。
最後,彎刀回旋,最後一顆頭顱滾落,早已絕望的雙眼無神的凝視著遠方的樹林。黑色的惡魔沐浴在那人噴出的鮮血之中,薩馬埃爾雙目微閉,享受的笑著。直到那具無頭的身軀終於慢慢軟倒,薩馬埃爾才又睜開雙眼,眼神中是淡淡的失落,茫然的凝視著遠方,了無生氣的眼神竟然與那具失去身體的頭顱一般無異。
遠處,也有人在凝視著他。
一身平凡的裝束掩飾不住他異於常人的氣勢——那種霸者的氣勢,令所有見過他的人都想要匍匐在他的膝下。但此刻,他的手在顫抖,即便是天生的王者,畢竟也是人類,此刻他正震懾於被那個不屬於人間的死神一般的力量。他試想著,即便如他一般的驚才絕艷,深謀遠慮,與那商隊的頭領或者是那些弩手易地而處,大概也只能無奈的面對自己的命運。
平生第一次他對除了自己之外的人低頭,但他並不為此羞愧,因為那個人不屬於人類,他不認為對這樣的強者低頭有什麼可恥。他緩步離開了樹林,在心中想著,無論如何都不要與他為敵。
遍地的死屍之中,薩馬埃爾坐在了商隊馬車的車轅上,用彎刀削斷了露出身體之外的劍桿,然後用手將插在身上的短箭一一拔出,仿佛箭頭刺入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拔出時激射出的也不是自己的鮮血一般。而只有在他身邊的人才能看到,在拔出這些箭時,他的牙關是緊咬著的——
原來惡魔也會痛的。
但每拔出一根箭,他的表情都會抽動一下,那扭曲的面孔中不僅僅是痛苦的條件反射,還混雜著一種絕望、瘋狂、自暴自棄的病態快意。
而這一切,都沒有逃過遠方靜默之森的方向,一個如煙一般黑袍老者混濁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