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下午,5點多。
偏廳四門緊閉,外面8個手持鋼刀的壯漢守護,不准任何人靠近。
司徒唯在偏廳裡跟三位洪門大佬、去而復返的王東來、以及在場的李澤源、李文鳳等人交代去市政廳請願的情況。
「雖然沒能爭取到市長的直接支持,但有了合法的示威許可,我們可以在從明天開始的一周裡對第一國家電影公司進行公開示威抗議。我想只要這個過程中沒有發生意外情況,比如來自華人的暴力事件,應該是可以成功對第一國家電影公司進行施壓,讓它收回還在市面上流通的拷貝。」司徒唯作出這個判斷的理由並非因為第一國家電影公司扛不起示威的壓力,而是因為《紅燈籠》已經上映了幾個月,它能夠為電影公司創造的價值已經不多,那麼加上有人反對,有抗議人群天天堵在公司門口,第一國家電影公司順坡下驢停映《紅燈籠》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這個不須你說!無非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們做長輩的自然會安排。」
柳義等了司徒唯差不多一整個白天,遠非想要從他口中聽到上面的這些話,他在意的是司徒唯在第二封信裡面提到的這一次行動可以產生的幾個附加效應。問道:「小唯,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如果真按你說的,以違背《反種族通婚法》將第一國家電影公司告上法庭,對我們唐人街有什麼好處?」
司徒唯用探尋的視線看向李澤源。柳義問的問題,之前在司徒唯租住的房子裡文明戲社的一眾同學就已經討論過。李澤源是知道全部情況的,他應該已經將詳情告訴過了三位大佬。果不其然,李澤源向他點了點頭。
信上已經說了,李澤源也已經說了,柳義這時候還要自己親口說出來,司徒唯知道這一定是他非常重視這一構想的緣故。因此司徒唯讓限量版幫忙實實在在的整理了一下思路,才認真答道:「示威能夠讓第一國家電影公司收回拷貝,但卻很難讓它公開道歉,白人在道歉上是十分慎重的。而如果我們官司打贏了,道歉就不成問題。以後如果有電影公司還想拍辱華片,它們就會想到第一國家電影公司的例子,這是我們打官司能夠取得的第一個好處。」
「光這個好處就值得投二三十個人、四五百美元進去,嗯,是個不錯的好處。」黃三德悠然噴出一口煙。
柳義不為所動,硬生生說道:「還有呢!」
「喝口水,慢慢說。」司徒美堂鼓勵的對孫子笑道。
司徒唯根本就不緊張,也不渴,但明白這是長輩的關心,因此喝了口茶才繼續說道:「我們華人的聲音在美國,是沒有人聽的,白人向來不在意我們想什麼、說什麼。如果我們狀告第一國家電影公司,理由僅僅是它拍攝辱華電影,白人只會當這件事情是個笑話。而如果我們換一個理由,效果就大為不同。」
司徒唯說道:「正所謂『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我們這麼一『咬』,就可以引起關注。因為是奇聞,加上我們提到的《反種族通婚法》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爭議的法律,可以想像得到,到時候一定會有許多媒體前來採訪。借助媒體的力量,我們能將聲勢瞬間傳播到全美,甚至傳到歐洲、傳回國內。到那時,所有人都會知道,是我們洪門,致公、協勝、保良,在給我們中國人掙面子。這是第二個好處。」
——在信裡面,以及在與同伴討論的時候,司徒唯是沒有考慮到這件事情對參與的幾個洪門堂口聲望上的影響的,這時說出來,也是福靈心智之故。
「咳咳,咳咳!」
黃三德放下水煙,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這個好處嘛,就值得投兩三百人、四五千美元了!」
柳義還是沒有首肯:「比起它可能帶來的害處,仍然不夠!」
司徒美堂笑,不語。在欣慰孫子思慮成熟的同時,對柳義的評價也是高了不少。
「當外界關注度達到最高時,迅速轉變話題焦點。我們把華人面臨的困難擺出來,把《排華法案》擺出來、把洛杉磯的『天使島』擺出來、把他們不准我們回鄉娶妻導致華人圈子裡最少6成以上適婚男性沒辦法找到伴侶的情況擺出來,這樣一來,只要我們操作得當,就有可能規避這一次『不合理』的控告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並且爭取到外界對我們的同情與支持。這是第三個好處。」
司徒唯的這個提法,如果換到現代人看,實在太平常不過。小到網上那些標題黨、那些軟文,大到電視廣告、明星自我炒作,常用的一個手法就是先不擇手段吸引眼球,等眼球到位之後再找轍兒轉移話題。不過,在1920年的時代背景下,在現代廣告業遠未充分發育起來的情況下,這種提法則無疑是具有開創性的。
「操作得當,怎樣才算得當,怎麼操作?」對於所問的這些問題,在經過信與李澤源的啟發後,柳義其實也有一定的思考,但總免不了朦朧,就好像隔了一層窗戶紙般。
司徒唯很適當的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我的社會經驗終歸有限。但是我以為,無非給錢和講道理兩條。給錢給議員、給官員、給記者,讓他們在議院、在報紙上幫我們鼓吹。講道理嘛,可以講的就多了,比方說洪達寫的那篇影評就已經講出了一個很好的道理:《紅燈籠》把我們唐人街搞得男盜女娼,可是這些白人要清楚,我們是被迫的。我們華人是想遵守《反種族通婚法》的。可是白人又不准我們回鄉娶妻,我們要生存、要繁衍,怎麼辦?不可能聽任他們用錯誤的政策來滅絕我們的族裔吧?」
「沒錯!」一邊的李文鳳早已聽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不知輕重的喊出聲來。見柳義和黃三德一齊不悅的看過來,李文鳳臉上一陣尷尬的羞紅,頭也垂了下去。李澤源在這種場合下也不能護著李文鳳,也只有尷尬的一笑。
卻不想,王東來突然也出聲了:「嗯!是沒錯!不過講道理以外,我們還有拳頭。」
對王東來柳義卻不好說什麼,接著問司徒唯:「你還沒回答別人的同情與支持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司徒唯答道:「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有了同情和支持,對我們華人提高在美國的社會地位、提高我們的待遇上都會有一個民意基礎。其實說到這個民意基礎,也與整個大氣候有關。最早美國人把我們當豬仔弄過來時,他們金山還有很多黃金、他們還有很長的鐵路需要修,他們缺人。所以他們歡迎我們。那個時候是沒有《排華法案》的,也沒有不准我們華人返鄉娶妻一說。」
司徒唯說:「可是到後來,他們金也挖沒了,路也修好了,非我們華人不可的工作崗位也就少了。加上1866年、1873年、1882年、1890年、1900年短期內相繼發生好幾次經濟危機,美國國內工作崗位減少,普通美國人不得不自降身價到伐木場、雜貨店這些地方與華人競爭工作崗位。可是我們華人吃苦耐勞他們比不過,資本家更願意用我們華人,普通美國人不願意了,排華的浪潮也就起來了。美國是民主社會,白人的聲音最大、最響,我們華人爭不過,在政策上吃虧也就難免。」
黃三德歎了口氣:「好小子,你爺爺送你去的這個洋學堂可算沒白上。你知道你說的這些話,誰跟我說過嗎?」自問自答道:「孫大炮!以前我問他美國人為什麼要排斥我們,孫大炮也是這麼說的!」
司徒美堂聽到黃三德這樣稱孫文心中有些不滿,但是因為知道黃三德與孫文之間很有一些恩怨,且對方是他的大佬,卻是不好說,只能催促道:「繼續,小唯。」
「所以美國人接納不接納我們,與大環境是密不可分的。而現在我們的這個大環境,就要比1882年《排華法案》出爐的時候好很多。美國人在世界大戰中發了橫財,現在雖然說軍需已經沒了,經濟似乎有些萎靡。但一來美國現在的經濟基礎遠比以前厚實,二來,我看隨著歐洲的重建,以及美國自身經濟政策的調整,將可能迎來一個相當長時間的經濟繁榮。經濟繁榮人就有錢,城市能夠提供的崗位也就更多,那些髒的、累的工作,終究要有人做。白人不做,我們中國人做。這樣兩者利害衝突少了,加上我們想辦法取得他們的同情和支持,美國政府、各州政府強加到我們身上的不公平的政策也就可能鬆動!」
司徒唯接著說道:「雖然短期內不太可能廢除《排華法案》,但哪怕僅僅取得允許我們回鄉娶妻的權利,或者說,把天使島上的那些同胞放出來。對我們中國人來說,就已經是很大的勝利了!」
司徒唯立起了一根指頭:「我們發了一次聲音,他們聽了,沒反應。」立起兩根指頭:「我們發兩次!」立起三根指頭:「三次、四次、五次,等到他們開始習慣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華人的情況就會有所改善。」司徒唯收緊拳頭:「總之,這一次起訴,可以讓我們有一個好的開始!這是最大的好處!」
「好!好!好!哈哈哈,這個好處值得百萬美金,值得我黃三德這一條老命!有這樣的孫子,美堂好福氣!美堂好福氣!」黃三德說著,突然老淚橫流:「天使島?天使島!」匡啷一聲把水煙砸在地上!黃三德是致公堂的掌舵者,而致公堂總堂就設在洛杉磯的唐人街裡,對天使島的存在黃三德可以說深惡痛絕。
不太清楚情況的李文鳳拉坐在右手的黎錫勳幫忙解釋。
黎錫勳輕聲說道:「我在洛杉磯呆過,所以我知道。洛杉磯東海岸有一處荒島名叫天使島,加利福尼亞州的移民局喜歡不定期在唐人街搜查沒有身份的華人,一旦發現不是美國國籍,就把他們丟到天使島上。等到島上人數湊夠幾十人或者上百人,就把他們裝船遣返國內。遣返國內也還罷了,我聽說移民局方面是常常把人丟到島上,只給很少的食物,有時候甚至於『忘記』給,而移民局的人再次返回天使島的時間常常是幾天到上月不等,那些在島上的華人境遇之悲慘你可以想像。說是地獄,也不為過。」
李文鳳聽完愣了好一會兒,一面乾笑道:「開玩笑吧?錫勳你這個傢伙!……唉?」李文鳳感到自己臉頰有些濕潤,一摸,是淚:「唉?唉?」李文鳳這才發現,這淚水彷彿怎麼也抹不干一般。
李澤源看著心痛,也顧不上禮節了,離開座位緊緊的將她摟住。
「錫勳臭傢伙開玩笑!美國這麼好的國家,美國、美國……」李文鳳不停的念叨,不停的念叨,直到無聲。
這一次柳義沒有怪李文鳳,平靜的看向司徒美堂:「基贊兄,協勝堂總堂加上分堂,萬把人是有的,具有美國國籍的幾千人也是有的。流水上的錢,幾萬、十幾萬美元也是有的。如果能夠起到作用……罷了,希望能夠起到作用。」說完柳義兩手伸開,一手伸向司徒美堂,一手伸向黃三德。三個老傢伙六隻手就在這一刻緊緊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