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一大早,還沒有睡覺睡到自然醒,從村子裡傳來的嘈雜聲就繁亂而刺耳,把人從香甜的夢境中吵醒。東方雖然很想裝聽不見,奈何他的耳力實在太好,他的小木屋雖然離著村子仍然有足夠遠的距離,可是,該聽見的混亂,竟是一聲也不漏得傳到耳朵裡。
而忍耐一向不是東方的美德,對於打擾他睡覺的人,他是沒有什麼好氣的,是人都有點起床氣,何況這位大魔頭。
他振衣而起,轉瞬就已經到了村子外圍。卻見整個村子一片混亂,到處都有人跑來跑去,每個人臉上都滿佈著慌張之色,有人在大聲爭吵,有人在抱著包袱來回奔跑,有人拚命地把牛羊豬雞往外又趕又拖又牽又拉,有人拿著斧頭,鋤頭,鎯頭等工具,正在折房子。
伊芙也混在人群中,滿臉茫然無措,額上也滿是大汗。
東方略略皺眉,慢慢走近過來,而忙亂中的人們,竟是一個也沒注意到他。
他屈指微微一彈,一道柔和的指風輕輕打在伊芙背後,伊芙回過頭,看到東方,微微一驚,連忙跑過來,用力把他向某處房子後面推:「你怎麼出來了,現在村子裡大家心情都不好,要是看到你這個外來人,也許會把氣出在你身上的。」
東方順從地讓她推到房子後面,眼神略帶詢問地望著她。
伊芙臉上也滿是焦急之色:「怎麼辦啊?我們這次出去賣貨的村民被城裡的士兵抓住詢問他們到底是哪個村子的。大家雖然編了謊,可是,好像那些士兵不太相信,有一個村民逃了回來,還有兩個人,可能已經被關起來了,怎麼辦?萬一他們說出我們這裡怎麼辦?萬一那些士兵,官員,城主,知道我們這個小村子,然後派兵過來怎麼辦?聽年紀大的人說,他們會帶走我們所有的財產,押走我們所有的年青男人,就連美麗一些的女人都有可能遭殃。怎麼辦啊?還有我們的村民,被士兵們關起來,要是一直不說出我們的位置,不知道會被怎麼對待,聽老人們說,有很多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會發生在不願招供的人身上。」
她一聲聲地問著怎麼辦,但問的對象根本不是東方,她可不認為,這個年邁的,無家可歸的老人,能夠為她解決問題,只是慌亂而迷茫的心,需要發洩情緒,需要不斷得述說,不斷得提問來略略放鬆。
這點小事就慌成這樣,我好端端從黑木崖莫名其妙到了你們這古怪的地方,也沒覺有什麼大不了的,東方對於伊芙的沒見識實在有些鄙夷,他注目看看村中,無數慌亂而無措的人,心中淡淡一歎,天地雖大,又哪裡真有什麼避秦的桃花源。
伊芙見他目光望向眾人,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我們村裡也全亂了,有人主張立刻遷走,所以忙著收拾東西,驅趕雞鴨牛,有人甚至已經開始拆除一些家裡比較重要,但又不易帶走的固定東西,可是,也有人主張,我們在這裡生活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有現在的安寧,沒有必要一遇上事就這麼驚慌,也許士兵們不會來呢,也許就算那個大城的城主知道我們,也懶得派人翻山越嶺來找我們。現在就爭得很厲害,村長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伊芙說著說著。臉色越來越焦急了:「怎麼辦呢?如果大家都要走。可怎麼辦。他們現在這麼驚慌。這麼害怕。這個時候。一定非常恨外面地人。我不能告訴他們你地事。可是。如果他們帶著我一起走了。你就被一個人留下來了。你會孤零零地。我再不能為你偷酒了。」
東方輕輕吁了口氣。啊。這個煩人地笨村姑終於要走了。這可真是件好事情啊。
伊芙拉著他地衣袖。眼神驚慌而混亂。神色不捨又悲涼:「爺爺。除了你。我從來沒有和人那麼親近過。沒有人會願意聽我說心裡話。沒有人會願意陪著我。不讓我寂寞。爺爺。我捨不得你。我想要留下來陪著你。以後村子裡人都走了。這裡要是不能生活。我就陪你走。離開山林。離開村子。到人群中去。爺爺。你喜歡到哪裡。我陪你到哪裡。我會做活。我力氣很大。我可以養你地。但是。我捨不得村裡人。我在村子裡長大。村裡人雖然和我不親近。但也沒有對我不好過。爺爺。我也不想和大家分開啊。」
她是那樣地悲傷而恐慌。眼淚開始在她地大眼睛裡打轉。東方不耐煩得看天。捨不得就不要捨啊。
就在這拉拉扯扯之間。村子裡不知是誰扯高了嗓門。大聲吼叫:「是誰。是誰偷了村裡地酒。」
伊芙一驚:「糟了。」從屋後探出頭看。果然。村裡地公用地大廚房門口。正有人抱著酒缸在大聲呼喝。村民們迅速聚攏過來。向酒缸裡看看之後。都發出了憤怒地喊叫。
村裡公用的酒是在慶典或是有大喜慶事時拿出來,大家一起喝的。平時是沒有人會去裡面拿酒的。這次大家慌亂得想要遷離,人們不知道該收拾什麼,個個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有人正好走過大廚房,就進去想搬酒,沒有想到一搬之下才發現,足足一大缸酒,竟只剩下缸底一點點了。
這個時候,大家本就滿心慌亂,被這事一激,所有的慌張,惶恐立刻變成了憤怒,人們大聲呼喝著,四下張望著,每個人的眼神都帶著惡意,彷彿除自己外,其他人都是小偷一樣。
轉眼間,到處就吵成一片,人們因為一個無意的眼神,一聲比較高的呼喊,而有動則爭吵。
「你看著我幹什麼?又不是我偷的。」
「我沒說是你偷的,不過,你這麼緊張,我看真是做賊心虛了。」
「我說,是你偷的吧?」
「你不要胡說八道。」
「全村誰不知道你最愛喝酒。」
「媽的,你欠揍。」
諸如此類的對話數不勝數,轉眼間火氣就上升至要動手的界限。年邁的村長徒勞地叫喚著,可是沒有人理會他。
青壯年的男人們開始尋找趁手的武器,而女人們也開始彼此叫罵。老人的呼喊,小孩的哭聲,響在一起,混亂到極點。
伊芙臉色越來越白,忽然用力一推東方:「老爺爺,你先到木屋去,等我有空再來找你。」
東方微微挑眉。不是吧。
伊芙轉頭向外走,東方開始歎氣,不會吧。
伊芙走到人群中,大聲說:「大家不要吵了。」
東方很鬱悶得搖頭,不是真的這麼笨吧。
伊芙有些緊張得十指抓緊破舊的衣角,臉色有些發青,然而卻用足夠讓所有人聽見的聲音說:「酒是我偷的。」
東方伸手,開始揉自己的額頭,唉。
「是你。」
人們迅速地圍攏過來,個個虎視眈眈:「你偷酒幹什麼?你又不是很喜歡喝酒。」
伊芙驚慌地說:「我,我,我想喝,平時慶典的時候,我總是要幫忙做事,都喝不到什麼酒的,我一個人吃東西,有時候很沒趣,想要喝點酒,我,我……」
她死咬著牙關不肯出賣她那個白頭髮的可憐老爺爺,只好自己驚慌得胡編亂造了。
然而,沒有人去仔細思考這個漏洞百出的謊言,憤怒的咆哮聲猛烈地響了起來。
「原來是你,你這個沒有人管教的傢伙。「
「我就說,一個野丫頭,遲早要做出小偷小摸的事。」
「什麼叫慶典沒酒喝,你就自己偷,你這是在怪我們對你不好是嗎?」
「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們,你活得到現在嗎?」
「我們辛苦種地,白養你這麼個東西,你還偷東西。」
連女人們也在旁邊大聲叫嚷:「我早看這個野丫頭不對勁了。」
「眼睛總是到處亂轉,不知道打什麼鬼主意。」
「我上次丟的那塊花布,說不定也是她偷去的。」
人們大聲呼喝著,大聲咒罵著,歷數著大家對伊芙的所有恩義,而彷彿忘記了,伊芙的父母曾是他們的同伴。
大家怒視著伊芙,大聲責罵她,彷彿伊芙多年來一直白吃白喝吸大家的血,而忘記哪家哪戶有事需要人手時,伊芙總是盡力幫忙,她一個少女,在村子裡卻總是做最健壯的男人才會做的重體力活。
女人們嘰嘰喳喳數落起伊芙所有的不是,好像在很久以前,伊芙身上就已經有了無數缺點,無數可疑,而她們因為心存厚道,太過善良,所以從來沒有指出,看吧,現在這個傢伙開始偷東西了。
四周都是咒罵聲,四周都是呼喝聲,每一個聲音都尖刻而憤怒,每一雙眼睛都冷漠而仇視,每一張臉都因為激動生氣,而漲得通紅,顯得極之猙獰。
伊芙不知所措得望向四周,不知道這些熟悉的人,為什麼變得這麼可怕。
一直以來,雖然大家和她不是很親近,但也從來沒有傷害過她,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
雖說偷酒是不應該,但那也只是一點酒而已,而且也是公用的酒,算起來,伊芙自己也有一份,而從小到大,她幾乎沒有喝過什麼酒,就算她是一次性把這麼多年來沒喝的全喝了,不行嗎?為什麼,所有的一切,變得如此可怕。
東方冷冷站在人群沒有看到的位置,冷眼望著這一切。
世情從來如此,有什麼好驚訝呢,一切要是不發展到這一步,才叫奇怪呢。
人類總是這樣,軟弱,愚昧,自私,而又善於推卸責任。面對災難時,人們慌張,憤恨,怨老天爺,怨世界,怨天下人,獨獨不怨他們自己。在這個慌亂的時候,所有人都急切得想找一個情緒發洩的對象,在這個面臨噩運,卻又無力對抗把噩運施加給他們的強者時,他們就會很自然地,把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慌張,全部發洩在弱者身上。
人性千古如一,無論是以前的中原苗疆,還是現在這個奇異的世界,根本沒有一絲改變。
天真的伊芙,以為大家真是為了那酒而爭吵嗎,以為只要自己站出來承認就可以平息混亂嗎?
就算沒有酒又怎麼樣,大難臨頭時,為了一點點利益,人們都會爭鬥得你死我活。
你收拾東西時,搶佔了我的財產,你趕雞時偷偷捉了我一隻雞,你趕路時,搶了我的位置,任何理由,都足以讓人們爭鬥了。而她此刻站出來自認偷酒,等於讓所有人的情緒有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發洩對象,真是愚蠢啊。
東方冷冷地笑笑,世人由來多負心,笨村姑簡直是在找死。
伊芙被這疾風暴雨般的變化,嚇呆了,她想要分辯,卻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可以說什麼,只能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的……我……」
直到此時,她仍然記得,不能說出老爺爺來,以至於想要分辯,卻更加張口結舌。
「不是什麼,當了小偷,還想要抵賴嗎?」
是誰在耳邊一聲怒吼,不記得了,從小聽到大的聲音,不知為什麼,現在如此陌生。
是誰用力一堆,不記得了,這樣的猙獰和可怕,彷彿身周的,全是從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她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是誰抬起一腳惡狠狠地踢來,伊芙慘叫一聲,本能得縮緊身體,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