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等來的不是預料中的疼痛,而是一聲極可怕極恐怖的慘叫。
她愕然睜開眼,眼前只見一襲黑袍及地,脫口道:「爺爺。」
這一刻,正圍著伊芙辱罵打的人,只感到了一陣突出其來的劇痛,在不可思議的巨力下,身不由己地四下倒飛出去,所有人在同一時刻發出淒厲的慘叫,聽來倒像是一聲,也因此更覺恐怖和驚懼。
而在四周旁觀圍罵的人,都只覺一陣狂風襲來,人人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待得再次睜開眼時,他們的親人,朋友,那些正圍著伊芙的人,已經分跌到四面八方,有人掛在樹頭,有人趴在房頂,有人吊在竹籬上,當然,有更多的人倒在地上,每個人都沒有力量再動彈,每個人都在不斷吐血,然而,就連呻吟的聲音都聽不到,不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堅強忍耐,而是因為在那可怕無比的劇痛中,所有人的意志在瞬間被催毀,就連呻吟的力量都沒有了。
而在伊芙身邊已站了一個一身黑袍的白髮老人,他的長髮直垂至腰,他那黑色的衣袍式樣極奇詭異,長可及地,袍袖拂雲,他的面容蒼老而沒有表情,他的眼神冷漠得像千年不化的冰雪,明明太陽就掛在天空,可是,當他站在陽光下時,天地就變成了一片寂然的冰雪。
而伊芙驚訝地叫著:「爺爺。」掙扎著起來,臉上一片茫然,彷彿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村人們至此才醒悟過來,老人和女人們尖叫著撲向自己受傷的親人,孩子們無助地大聲哭泣,而沒有受傷的年青壯漢們,飛快奔向他們那堅強的武器。鋤頭,鐵鏟,木棍,一切可以用來攻擊人的東西都被他們抄在手上,他們大聲怒喝著撲了過來。
東方冷冷一哂,除了當年黑木崖一役,他因令狐沖而處處留情,這世上,還從沒有什麼人在攻擊他之後,還可以有命活著。
他可不像那些所謂的正道中人那樣,有這種那種的束縛,或是認為,用武功去殺不會武功的人,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然而,這時仍然什麼也不知道的伊芙大叫了一聲:「不要。」她張開了雙臂,攔在東方面前,大聲地喊:「你們不要傷害他,他只是個老人。」
東方略略揚眉,把手上的力量收走一大半,左手一把將伊芙拉後,右手才閒閒一袖揮出去。
這一次。伊芙看得很清楚。她感覺到一隻手搭在自己肩上。把自己拉得後退到一邊。她親眼看到。那黑色地袍袖。鼓著風。飄拂不定如疾風浮雲。在她面前。並不快。也不像很用力地揮了出去。然後。天地之間。勁風大作。接著是慘叫聲震徹心魂。
這一次地慘呼聲是次第響起。一連串響個不停。幾乎讓人錯以為。這慘叫聲永遠不會停止。
伊芙親眼看著。那些年青地。強壯地身體。像枯枝敗葉一樣飛了出去。那些熟悉地面容因為痛苦扭曲到極至。那些熟悉地身體。像蝦子一般因痛楚蜷縮在一起。
有地人跌落在地。馬上傳來清脆地骨頭斷裂聲。有人還在半空中。鮮血已經像泉水一樣噴了出來。有地人倒掛在樹上。身體地每一分每一寸都裂開大大小小地口子。無數地鮮血迅速染紅衣服。
天地一片寂靜。世界一片寂靜。剛才地喧鬧。剛才地紛亂。剛才地怒罵喝斥。全都變成了這一刻地靜寂。
幾乎是轉瞬之間。全村地青壯年。都已經倒了下去。他們或許還沒有死。但給人地感覺全都只剩下一口氣。正拚命地掙扎在生死線上。
剛剛還在哭泣的女人們,連痛哭都忘了,剛剛還在慘叫的老人,張開嘴,僵硬地站在地上,發不出聲音。
有人全身顫抖,有人站不穩,或跪或趴或跌在地上。
有人喃喃地在念著:「魔鬼,魔鬼……」
有人雙手向天,做出向神靈上天乞求的姿式。
有人全身抖個不停,五體投地伏在地上,額頭牢牢抵著地,再也不敢抬頭看一眼。
沒有人再敢正眼望東方,沒有人再敢衝向他,甚至沒有人敢對他發出半點聲音,人們大多僵硬,崩潰,而僅有幾個還僅存理智的人,或是顫抖地想盡量把自己往樹後屋裡藏起來,或是走向自己受傷的親人,流著眼淚,卻不敢作聲地看他的傷勢,或是有人強忍著,發出幾聲低微的啜泣,臉色蒼白得像一個鬼。
東方很滿意,看,這世上誰需要講什麼道理,又有什麼必要解釋,拳頭就是道理,力量就是解釋,世人從來多負心,即然如此,又何必同他們講情義。
他笑笑,轉過身來,眼神忽然一凝,頓在了伊芙身上。
伊芙正愣愣望著他,眼中全是驚恐與畏懼。
東方微笑,啊,這個笨蛋女人似乎終於開始正常了,終於開始用正常人的眼神來看東方這個魔頭了。
他微笑,伸手,彷彿漫不經心地想為伊芙拂一拂紛亂的頭髮。
伊芙很自然地往後一縮,無意識地想要迴避與他的接觸。
東方低聲輕笑,居然並不生氣,眼神竟是從未有過地溫柔,他看了看伊芙,然後朗聲長笑。
這一聲笑,竟是穿雲裂石,聲振長宇,自有金石之音。
伊芙因為驚奇而瞪大了眼,他能發出聲音,他……他應該是會說話的。
然而,下一刻,便是風聲大作,飛沙走石。
伊芙身不由己後退數步,閉上眼,以避免被風沙傷到眼睛,再睜開時,天地寂寂,再不見那個很多很多日子以來,她日日必見的身影了。
回到那並不讓人留戀的一方空地,東方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就一袖拂出,整座小木屋轟然倒塌。那小小的簡陋的木屋,是一個純樸的少女,在陽光下,帶著滿頭汗水,辛苦地拖動一塊塊木頭,嘮叨著催促著那個總愛懶洋洋倚在旁邊不做事的爺爺幫手,慢慢得建起來。
每一塊木頭是她綁緊,每一個接口是她釘牢,屋子上,每一叢茅草,每一枝樹葉,都是她親手覆蓋上去。
然而,東方沒有任何遲疑地一袖揮出,於是,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汗水,所有勞累中的笑容,所有辛苦裡的快樂,在這一刻,化為塵埃。
遠處傳來伊芙驚惶而焦急的叫聲:「爺爺,爺爺。」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慌亂越來越急切。
東方神色卻沒有一點變化,即然畏懼,即然恐慌,為什麼又要來尋找。
然而,來尋找是為什麼,他已不介意,並不想去探尋。他知道,他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一個讓他可以如此輕鬆,如此暢快,如此不需要有任何留戀,不必有絲毫回頭的機會,一個可以讓他永遠和這個氣人的笨村姑不再相見的機會。
該學的語言他已經學會了,在偏僻山村長大,不曾出外的笨村姑對這個世界的瞭解不會比他更多,那個小村姑,已經徹底失去利用價值了
伊芙飛快地奔向山林,奔向她與他日日常相對的小小空地,奔向只屬於他和她的小小木屋,奔向那個旁人眼中的惡魔。她飛快地奔跑,狠狠地責備自己。
怎麼能那樣對待他呢?
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人這樣站出來保護過她,從來沒有人,因為她被責罵而這樣生氣過,從來沒有人,因為別人傷害她而去攻擊別人,從來沒有人,會為她抱這樣的不平。
然則,她卻傷害了他。她居然也像別人一樣,因為吃驚,因為害怕,而躲避他,而用厭惡的眼光看著他。
他一定非常非常傷心的吧。
伊芙狠狠地責備自己,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知道後悔,為什麼,當時僅僅是因為沒想到,因為太過吃驚,所以,竟然那樣冷漠地對待他。
那個爺爺,明明是個極溫柔的人,所以,他的眼神裡,有的只是寂寞,所以才會在她歡樂時,彷彿流露出微笑。這樣溫柔的人卻出手傷人,一定也是很不情願的吧,一切都是為了她,她卻反而害怕他。
受傷的村民們看起來雖然很嚴重,可是聽村長說,應該不會死,爺爺,其實是個極心軟的人吧。他那麼厲害,那麼本事,可是穿得那樣簡單陳舊,眼神那樣憂傷憔悴,他一定有過很多很多的傷心事,現在的處境這麼不好,也從來不用他那麼厲害的本事去欺壓別人,情願一個人孤零零生活在林子裡,我卻這樣這樣地傷了他。
她飛快地奔跑著,她想要來到他的爺爺身邊,眼看著那片空地就在眼前,她大喊著爺爺衝過去。她要去到他身邊,她要對他說,她沒有害怕他,沒有厭惡他,她只是太吃驚了,一下子沒有回過神,她是個笨姑娘,她不夠聰明,她沒看出爺爺這麼本事,但是,她還是想要做他的孫女,還是想要永遠永遠陪在她的身邊。
然而,她所有的熱情,在這一刻,全然冷寂。
整片空地,到處狼籍,昨天還在的木屋已經不見了,只有滿地斷裂的木頭滾來滾去,只有滿眼飄零的茅草和樹葉,隨風輕動。
伊芙手腳僵木地望著這一切,他們的空地沒有了,他們的木屋沒有了,她的爺爺不見了。她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慢慢地,慢慢地蜷作一團,然後慢慢地痛哭失聲。
再不會有人安靜地烤著肉,在熊熊的火光下抬頭,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她。
再不會有人隨興地席地而坐,側過頭,眼中帶笑,看她大口吃肉。
再不會有人一語不發,卻從來沒有一絲不耐煩地,聽她說一切瑣碎之事……
再不會有人總是把空空的酒壺遞過來,明淨的眼睛隨意一掃,就讓她忘了所有的後果,一個人悄悄去偷酒。
再不會有人在她被人欺負時挺身而出,如親人般保護她,毫不客氣地把欺凌她的人全部打飛。
從有記憶以來,她就沒有親人,在這小小的村莊中,她笑著鬧著開開心心長大,只有一個人睡覺時,才會整夜整夜呼喚親人的名字,淚流滿面。從什麼時候開始,生命中有了一個人,讓她總是惦念,時時牽掛他可曾餓著,有無冷著。讓她每天每天,不見一面,就不能安心,讓她倚偎在他的身旁,一顆心就前所未有地安寧。
她想,她終於找到了屬於她的親人。然而,轉瞬之間,又被她親手毀掉這份情誼。
她蜷縮成一團,痛哭不止。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有親人了。她到底哭了多久,她不記得了,只是到最後淚已哭盡,嗓子也已經徹底乾啞了,然而她站起來,向前走。穿過樹林,穿過小村,離開她最最熟悉的家園,在前方,在那無數的樹森,無樹的山林之後,是一個有無數人的陌生世界,
這村里長輩們的傳說中,那裡的國王暴殘無情,那裡的軍隊凶狠可怕,他們讓可憐的百姓無法生存,只能拚命逃離。但是,那裡,應該就是爺爺離去的方向,那裡,應該就是爺爺離開後,所投向的世界。在那裡,應該可以有機會,找得到那個爺爺……
她不記得自己沒有帶食物,她不記得,自己這麼多年替村人做工,得到的少少的一些錢,都還放在她的小屋子裡沒有拿,她不記得,自己兩手空空,除了一雙因為做粗活而長滿粗繭的手,除了一個稚弱,但卻扛過無數重擔的肩膀,她什麼也沒有。然而,她一直一直走下去,彷彿那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路,就此,身影漸漸湮沒在小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