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現場讓大介洋三也有些感動,在這種情況下他極端厭惡地看了趙廣文一眼,卻又搖搖頭,一臉的無奈。從心理上,他看不起中國人,更看不起像趙廣文那樣的軟骨頭。他心裡佩服的,倒是像文川、田萬章、肖彥梁還有醫院的匪徒那樣的死士!可是,他除了肖彥梁,只能用趙廣文這樣的人,這是一種怎麼樣的悲哀啊。
「太君,我過去了。」肖彥梁的報告把大介洋三拉回了現實。
「嗯,肖君,一切小心。」這句話大介洋三竟說得是真真切切。他是真的不願意肖彥梁去冒險。
「喂,我進來了。」肖彥梁向大介洋三鞠個躬,轉身朝書房喊了一聲,走了過去。總之,既然自己知道問題不大,那麼在鬼子面前戲演得越足越好。
推開門,進入這曾經很熟悉的地方,映入肖彥梁眼簾的,是田萬章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的臉以及書桌下被反綁著手的黃長羽。
「我進來了。」肖彥梁反手把門關上,輕聲說道。
「肖兄弟,救救我。」彷彿看到了希望,黃長羽高聲叫喊道。
「局座,你放心,我想田先生不會食言的。田先生,怎麼樣?放了黃局長吧?」肖彥梁安慰道。
田萬章用槍指著肖彥梁,嘴角抽動了一下,說道:「看不出你還是一條漢子,可惜卻還是日本人的狗。」
「亂世之中,為了活命,有的時候也是迫不得已。」肖彥梁站著沒動,說道。
「就是,就是,田先生,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我還有七十歲的父親,國軍撤離的時候又不通知我,我,我除了…….我還能怎麼辦?」黃長羽趕緊順著肖彥梁的話為自己辯解道。
「哼!」田萬章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就在這時,肖彥梁很自然地慢慢上前幾步,俯下身子看了看黃長羽。田萬章警惕地握緊槍,問道:「幹什麼?」
肖彥梁順勢站起身,擋在黃長羽前面,右手握拳,拇指向上,放在胸前,反問道:「你說我要幹什麼?我進來見你,就是來換局長出去的。」
看見肖彥梁的手勢,田萬章大吃一驚!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瞬間又變得蒼白無比,手裡的槍幾乎都要捏不穩了。
「哈∼哈∼」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田萬章說道,「想不到這亂世之中還有你這樣不怕死的人。我看外面的天氣不錯,月黑風高,正事殺人的好時候。老子今天已經殺了三個小鬼子,再殺了你們兩個漢奸,也算是賺多了。」
「月黑風高?只怕未必。我要說現在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不看這城裡,在皇軍的治理下,是多麼的平和安靜!」
這句話肖彥梁有意提高了聲音,大聲說出來,讓書房外的人也能聽清楚。
「他媽的,『平和安靜』?信不信老子一槍斃了你這個漢奸?」田萬章現在腦子裡一片混亂。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會在這種場合,見到自己人!那個暗號正是文川出發前,鋤奸隊的暗號,那個豎起的大拇指,表明了眼前這個人,和文川不是一般的熟悉。
儘管很激動,田萬章還是有著情報人員應有的警惕和機智,順口高聲罵了出來。
「我進來了,就是讓你打死的,可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能不能先放了咱們局座?」肖彥梁順勢,把剛才作接頭暗號的手變成手指,指向了黃長羽。
「好一句『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要不放,倒顯得和日本人一樣了。你把黃長羽解開吧。」到了這個時候,田萬章怎麼能不明白肖彥梁話裡給他的台階?
三下五除二,肖彥梁解開了綁在黃長羽身上的皮帶,在田萬章兩把手槍的「威脅下」,黃長羽又把肖彥梁用皮帶捆上了,不過他並沒有捆得太緊,而且--黃長羽抬眼看見田萬章似乎並沒有太注意他倆,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外面--他給肖彥梁捆的皮帶沒有把扣子扣上。
「局座,你快走吧,」捆綁完,黃長羽並沒有馬上離開,反而望著肖彥梁,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那邊肖彥梁有些急了,黃長羽不走,他和田萬章之間就沒法說話,而他和大介洋三就約定了一個小時。
「媽的,磨磨蹭蹭地幹什麼?是不是要等我反悔啊?」田萬章及時開口催促道。
「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我……」黃長羽伸出衣袖擦了一下眼淚,說不下去了。
「局座,我的命是你救的,現在也算是能夠報答了。你快走吧,老太爺還在外面候著呢。」肖彥梁急忙打斷黃長羽,說道。
黃長羽點點頭,後退了一步,向肖彥梁深深彎下腰,行了個禮,退出了屋子。
「把門關上!」田萬章大叫了一聲,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回去好好想想當漢奸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麼。」
黃長羽往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隔了一會,才走了出去。
待門關上,屋子裡只剩兩個人了。
「田先生,文川大哥要我代他向你問好。」肖彥梁轉過身,對田萬章輕輕說道。
剎那間,田萬章的淚水哪裡止得住,壓抑的心情終於得到釋放。
「好,好,還以為自己就這樣子完了,蒼天有眼,讓我終於見到同志了。」田萬章走到肖彥梁面前,緊緊抱住他,冰涼的淚水落在肖彥梁的肩上,侵濕了一片。
肖彥梁也是雙眼含淚,哽咽道:「田大哥,晚上文川大哥還交代我們要想法子見你一面,卻沒有想到會是在這裡。」
田萬章放開肖彥梁,抹了一把眼淚,忽然笑了笑,說道:「這裡不是更安全?好了,我知道文川的意思,別耽擱了,咱們先說正事,要是小鬼子給時間再說其他的。」
「嗯。」肖彥梁點點頭,忽然大聲說道:「田先生,好歹你也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為什麼這麼不識時務?和皇軍作對沒有什麼好下場。」
說得這麼大聲,也就是說過外面的人聽的,好像他肖彥梁正在勸說田萬章。
「放屁!我是中國人,和侵略者作對是我的本份。小兄弟,我看你年紀輕輕,當了漢奸,以後只能釘在歷史的恥辱碑上。」田萬章十分配合地說道。
說完,兩個人相互笑了一下。
「瞧,」肖彥梁很輕鬆地把捆在自己身上的皮帶解開,舉起雙手笑著對田萬章說,「我那位局座還是有良心的,」
「行了,肖兄弟,」田萬章也笑了笑,然後收起笑容,嚴肅地說道:「你仔細聽著,我只能說一遍。文川走後,我們就開始向淪陷區派出人員,以期能重建情報網絡。前線戰事非常緊張,我們的工作異常重要。這一次我的任務就是得到日軍在台兒莊失敗後的下一步行動。這裡是南線日軍重要的軍火物資供應地,因為我是本地人,所以偵察日軍的情報就由我來承擔了。為了盡快查清日軍的情況,同時不能耽誤情報站的建設,我先後派了兩個人進城。你記住他們的名字:一個是『茂福』飯店老闆林承富,我們的電台就在他那裡保管著;另一個是你們便衣隊的,叫陳六子。」
「陳六子?可是從我進便衣隊起,我們就再也沒招過人呀。」聽到便衣隊裡有情報員,肖彥梁有些吃驚,也有些疑惑。
「他以前就是我手下的,原本和林承富認識。林承富進城開店後,有一回遇見他,當天晚上他就問林承富是不是還在軍統效力。前一陣子鬼子的傷員在醫院被炸,而林承富一直沒事,陳六子還問林承富打聽是不是我們幹的。林承富當然不會承認。我認為陳六子既然認識林承富,而他又一直沒事,按鬼子的習慣和這次事件的嚴重性,陳六子是可靠的。所以我通過林承富把他拉了進來。」田萬章解釋道。
「原來如此。嘿,鬼子的傷兵隊是我帶人幹的,而且運氣好得很,竟然順便也把文川哥給救了出來。」肖彥梁明白了怎麼回事,順口就把自己的事說了一下。
「幹得好!」田萬章垮了一句。
「我現在也很小心,也不敢招人。幾天前我們便衣隊的四個人潛入醫院,和裡面的鬼子同歸於盡了。這些人多可惜啊,如果能加入我們,既保存自己,又能消滅敵人。現在我就怕我的隊員們呈一時之勇,幹出連累其他人的事。」
「不過以後你們有文川的領導,情況會好起來的。別說了,我們的時間不多,我先把電台密碼告訴你,你記住了。」田萬章安慰了肖彥梁一句,表情嚴肅地說道。
田萬章的密碼並不難記,就是用一本《西遊記》為母本,按一定的規律把情報譯成密碼,這樣一來,發報員只能收發,並不知道其中的含義。
見肖彥梁記住了密碼,田萬章長舒了一口氣,笑著說道:「你明天找時間和陳六子見一面,向他表明身份--我們的接頭暗號和你剛才的是一樣的--把我的情況和以後這裡由文川領導的情報先報給總部。記住,盡量保持單線聯繫。陳六子以後就是你們的聯絡員。」
「嗯,我明白。」肖彥梁點點頭。
「好了兄弟,該說的,我都告訴你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該話別了。」田萬章站起來,望著肖彥梁說道。
最害怕、最擔心、最不情願的時刻就這樣到了。肖彥梁嘴角抽動,卻不知道應該向田萬章說些什麼話。
「小兄弟,在我死之前能見你一面,說明我沒有白死,抗擊侵略者的人還有,知道嗎,我非常滿足了。」田萬章平靜地說道。
「我知道,只是我實在是不忍心……」肖彥梁眼圈紅紅的,說道。
「傻瓜,人死如吹燈,只要死得有價值,那又有什麼關係?況且,面對外面那些凶殘的侵略者和無恥的漢奸,總要有人付出生命的代價,是不是?兄弟,老哥對你說,能夠為中國死,我非常樂意,能夠死在抗日戰場,我非常滿意。以前我唯一有的一些遺憾是對不起我的家人,因為我沒有親手殺死哪怕一個日本士兵為他們報仇,可是今天晚上,我越獄的時候,親手殺了三個。老天爺待田某不薄,一切讓田某死前如願。」田萬章靠在書桌上,很隨意,也很瀟灑地說道。
肖彥梁明白田萬章那徹底輕鬆的心情。他忽然向田萬章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雙手一抱,堅決地說道:「田先生,我告辭了!」
田萬章很坦然地接受了肖彥梁的磕頭:「肖兄弟,一切都靠你了。見到文川,告訴他我沒丟咱軍統的臉。」
肖彥梁袖子一甩,那把匕首已經滑出袖子,落在他手裡。肖彥樑上前一步,一下刺在田萬章的小腹上。
那一刻,肖彥梁緊緊地閉上雙眼。他的臉,能夠感覺到田萬章因為疼痛而產生的粗大的喘氣聲;他握著匕首的手,能夠感受到滾燙的血液流出。
「田先生,對……不起,我……」肖彥梁拚命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說不出話來。
「兄弟,做……得好,老哥謝……謝你。快出去。」田萬章斷斷續續的聲音在肖彥梁耳邊響起。
肖彥梁抬起頭,看見田萬章的臉已經疼得變了形。小腹上的鮮血已經把土黃色的軍服染成了深褐色。肖彥梁的心又何嘗不是在流血?
「我……我走了。」痛苦地說了一句,肖彥梁轉身就走。
「砰!」肖彥梁剛剛拉開門,身後一聲槍響,隨即感到小腿一麻,竟是田萬章在後面向肖彥梁開了一槍!
肖彥梁腿一軟,撲倒在門前,馬上手腳並用,滾出了大門。
躲在門外的肖彥梁實在是佩服田萬章,在這種混亂面前,在自己受了重傷的時候,他竟然還能想到向肖彥梁開槍以掩護肖彥梁。
屋外的日軍士兵看到這一幕,二話不說,立刻舉槍向屋裡射擊。肖彥梁看不到,可是站在外面的張旭看得一清二楚,隨著槍聲,田萬章的胸口前綻出幾朵艷麗的血花,他的身子晃了晃,坐在了地上。
「八嘎!停止射擊!停止射擊!你們這些混蛋,聽到沒有,停止射擊!」大介洋三氣急敗壞地對著日軍士兵大聲罵著。
「肖君,你怎麼樣?」他焦急地大聲問道。
「肖兄弟,你怎麼樣?」與此同時,黃長羽、張旭也大聲問道。尤其是張旭,肖彥梁出門前挨的那一槍,幾乎把他的魂給打散了。他知道黃長羽出了門以後,肖彥梁肯定會和田萬章接上頭,他們也一定會商量如何分手。他不明白為什麼田萬章為什麼會向肖彥梁開槍。
黃長羽出來,把裡面的情況細細地給張旭和大介洋三說了一遍,當說道他僅僅是裝模作樣地給肖彥梁捆上皮帶時,每個人都在等肖彥梁出來。至於大介洋三,甚至還在幻想肖彥梁一把制服田萬章呢。
可是肖彥梁出來了,卻是挨了一槍出來的!
「我沒事!」肖彥梁大聲叫了一聲。
「前進!」見肖彥梁回答沒事,大介洋三鬆了口氣,指揮刀一舉,大聲命令道。而黃長羽、張旭已經跑向了肖彥梁身邊。
聽到大介洋三得命令,日軍們向書房衝過去,當大介洋三站直了身子,幾個跑得快的日軍已經進了書房。
就在這時,只聽得書房裡傳出「砰!砰!砰!」幾聲清脆的槍響。屋外的日軍連忙趴在地上,走了兩步的大介洋三和跟在後面的趙廣文也趕緊躲了起來,張旭一把把黃長羽、肖彥梁按在地上。
「田先生,你這是何苦?現在你已經沒有了人質,又受了很重的傷,為什麼不投降呢?只有這樣,我才有時間醫治你。」出乎趙廣文意料,大介洋三沒有因為士兵的死而發火,竟然還能有心情再次招降田萬章。由此可以看出,田萬章對於大介洋三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哈哈∼」書房裡傳來田萬章的笑聲,隨即這笑聲便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
「黃長羽,你這烏龜王八蛋,竟然敢給老子玩花樣,你就等著我的同志給我報仇吧。」咳嗽完,田萬章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
「田先生,你投降吧,黃局長這也是為你好。」沒等黃長羽答話,大介洋三大聲說道。
「呵呵,小鬼子,看來你一直挺掛念我的嘛。」田萬章笑著說道。「老子告訴你小鬼子,出賣祖宗,甘心當奴才的漢奸賣國賊你是見多了,寧死不屈的中國人還沒見過吧?今天我呢,也讓你開開眼,看看真正的中國人,真正的中國軍人是個什麼樣子!呵呵,我是一個軍人,沒能多殺幾個日本人是我非常遺憾的事。不過今天我已經殺了五個,也算是賺了。」
說道這裡,田萬章停住了。
現場出現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
「田先生,田先生,」短暫的安靜後,大介洋三忽然明白田萬章準備幹什麼了,他心裡一陣焦急,因為田萬章一死,情報網的線索就全斷了!所以,大介洋三還是抓住最後的機會,想勸降田萬章。
「我十分佩服你的勇氣和對國家的忠誠,可是你死了,你效忠的政府會照顧好你的家人嗎?我想閣下的夫人,還在思念你,閣下的孩子,大的,我想也許只有七八歲吧……」
「哈∼哈,」田萬章一陣長笑打斷了大介洋三的話,「我說小鬼子,關於我的妻兒老小的消息,我可以透露給你,只是不知道這個消息對你來講,會不會很失望?」說到這裡,田萬章停頓了一下,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道:「拜你們所賜,我的一家上下幾十口都死光了!」
一時間,周圍再次陷入了可怕的安靜中。
「八……嘎∼」大介洋三的臉慢慢漲紅了。他從牙縫裡崩出這兩個字。
「咳……咳……」田萬章大聲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讓他不由得捲曲了身子。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田萬章努力從地上爬起來,坐直了身子。
「再見了,我親愛的祖國!」
「再見了,我親愛的戰友!」
他竭盡全力喊出這兩句話,眼前一陣眩暈。
慢慢地,他把手裡的槍舉在自己太陽穴上,長吸一口氣,一扣扳機。
「砰!」清脆的槍聲如同一個大錘,重重地擊打在肖彥梁的心上,雖然他已經料到了這個結局。
他仰起頭,望著還是漆黑的天空,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恍惚中,他看見大介洋三帶著人,走到了自己身邊。
「嘩啦,轟∼」突然,一道明亮的閃電滑過夜空緊跟著便是一個炸雷響起。
春雷,公元一九三八年,抗日戰爭的第二年的第一個春雷在這個晚上,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