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押鏢雖然時日甚短,卻差點賠上星星的性命。
托鏢的是個商人,所托的是一個精雕細琢、鑲滿寶石的小木箱。那人點名星星押鏢,要她將木箱送往京城外的紅纓寺,交給名僧釋明海,再取得回條,任務就算完成。
有人特地指名托標,是鏢師的驕傲,再加上除了公定鏢銀之外,商人還慷慨得很,額外添了費用,讓星星這一趟來回,保證能吃好睡好。
於是,星星在天色初亮時,就帶著小木箱出發。
為了便於活動,她穿著簡便、近似男裝,長髮用紅繩編為髮辮,倒有畫龍點睛的效果,讓她的颯颯英姿,添了少女的俏麗。
離開京城後不久,春日的輕風陣陣襲來。
星星躺在馬背上,雙手枕在頸後,嘴裡咬著隨手拔來的麥稈,蹺著腿望著天空,因為心有旁騖,所以無心欣賞爛漫春色。
秦蓮華。
那張俊美無儔,卻又總是望著她,勾唇壞笑的臉龐,在心中盤桓不去。
她要保護秦蓮華。
對著朗朗藍天,星星大大歎了一口氣。
這是個天大的笑話,但是身為當事人的她,根本就笑不出來,只覺得春日像是又變冷了,不然她的心中怎麼會刮著陣陣淒冷寒風?
昨天,大嘴巴的徐厚,才剛踏進大風堂的鋪面,就揚聲大叫嚷嚷,將這件事情嚷得人盡皆知,鏢師們都騷動起來,全擠過來聽,就怕聽漏了哪一句。
聽完來龍去脈後,鏢師們反應不一。
有人詫異。
有人莞爾。
有人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還有人居然猛掏耳朵,懷疑是聽錯了。
更過分的是,在徐厚的號召下,那群可惡的傢伙,竟然還開起賭局,不是賭星星能保護蓮華多久,而是賭星星會在幾天內,動手殺掉蓮華,賭盤還一面倒,全偏向後者。
好在,有羅夢支持她,押了一筆鉅額賭金,才讓她覺得好過一些。
哼哼,為了不辜負大小姐的期望,她絕對要讓那些平時稱兄道弟,一有機會卻顧著看她笑話的傢伙們,全部都輸到脫褲子!
呸的一聲,她吐掉麥稈。
話說回來,他們的腦袋裡頭,裝的都是豆腐渣嗎?雖說,她討厭蓮華,可說是人盡皆知,但是,礙於蓮花妹妹,她怎麼會殺蓮華嘛!
星星一路上嘟嘟囔囔,直到天色漸漸黑了,她才開始尋覓露宿的地方。
雖說,托鏢人銀兩給得多,但是她節省慣了,餐風露宿也難不倒她。與其揮霍享用,她還寧願存起來。
在天色全暗前,星星找到一處靠近溪流,適合露宿的好地方。她先餵馬兒吃草喝水,再一如往常的收拾枯柴,預備生起營火。
看起來,她神色自若,沒有任何異狀。但是事實上,她全身的每東肌肉,全都繃得緊緊的,處於高度警戒狀態,趁著看似平常的行徑中,她已經將數顆琉璃彈珠握在手中。
白晝時她的心思,全繞著秦蓮華轉。
但是,一旦入夜,被磨練得接近本能的警戒心,立刻察覺有異狀。
有人在跟蹤她。
那腳步聲極輕,她必須豎起耳朵才能聽見,而且跟蹤她的人數還不少——九個、十個……不,十二個!
不懷好意的不速之客,以圓陣包圍,漸漸縮小範圍,個個步履徐沈,呼吸長而綿密,全都是高手。
她深吸一口氣,陡然轉過身去,果然瞧見夜色中暗影幢幢。
刀劍離鞘的聲音緩緩響起,比琴弦被拉到最緊、最緊時更刺耳,還有人陰森森的笑著,將駭人的氛圍推到最高點。
「老大,就是她了。」男人的聲音響起。
「老八,確定嗎?」
另一個聲音傳來。
「大風堂鏢師徐星星。」
「那就對了。」
「她帶著那個小木箱。」
一個暗影舉起閃著寒光的劍刀,在舌上舔著。
「哥哥們,我可不客氣。」媚得能滴出水的聲音傳來。
「十二,不要爭功!」
「老四,攔住她!」
眾人的聲音南腔北調,男男女女個個不同,但是在爭論的同時,殺氣卻未減少分毫。
只見刀光一閃,星星連忙後撤,足尖一點,退開三丈遠有餘,直逼到眼前的鋒利刀尖,雖沒有刺穿她的腦袋,卻已削落她額前的發。
「喔,輕功倒是不錯。」媚笑聲又起。
刀尖再探,一把利劍卻凌空劈來。
鏘!
刀與劍,同時震開,錯失讓星星腦袋開花的大好機會。
「老九!」女人氣惱的尖叫。
另一個淡定的女聲回應。
「咱們一起行動,賞金均分。」
「休想!」
「我贊同十二。」其中一個男人說道。
「老六!」
喝阻沒有效果,瘦削的身影已欺近,揚起的大刀亟欲噬血。
這回,星星閃也不閃,半蹲身子,猛然躍起,單腳踢開大刀,力道大到那人不得不鬆手,眼睜睜看著武器飛出去。
「媽的!」
「小心。」
「她的武功不差。」
「武功再好,也是死路一條。」
另一個人又撲上,星星先退後近,緊抱懷中木箱,另一手中的琉璃彈珠疾射而出,正中那人眉心,深嵌入骨,那人連哼都沒哼一聲,無聲的倒地。
從頭一回押鏢以來,她也遇過不少次危機,但是從來沒有像這一次,讓她真正感受到生死一瞬的膽寒,只要稍稍不留神,肯定就會腦袋搬家。
察覺到她並非泛泛之輩,殺手們全靜了下來,迅速作出判斷。
「一起上!」
該死,她就知道!
星星低身迴旋,姿態如似舞姬的胡旋舞,在眨眼之間,一把琉璃彈珠已經朝四周射去,在夜色中恍若流星。
但是,一人倒下後,殺手們有了防備,縱然她用上這招,卻也只能再放倒兩個,其餘的琉璃彈珠不是被閃過,就是被刀劍擋下,遠遠的彈開。
在攻擊同時,有人覷得空隙,揮刀就朝她頸項劈來。
火燒般的痛,直直劃過頸邊,幸虧她及時跳開,否則刀尖要是再深半寸,她就算頸子沒斷,也會失血而死。
「嘖!」
那人不是要折磨她,而是擺明要取她性命。
星星冷汗直流,不敢有絲毫鬆懈,就怕再讓對方有機可乘。再下一次,她沒有把握是否能再躲開。
倏地,有一道黑影從遠而近,轉眼已逼近圓形殺陣。
又來了一個!
她險些腳軟。在寡不敵眾的狀態下,對方又添人手,她根本就沒有半點勝算可言,難道生死簿上注定,她今晚小命該絕?
頹喪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她咬緊下唇,將懷中的木箱抱得更緊,決心就算要死,也得拚鬥到死,將托標之物護到最後.絕對不能丟失身為鏢師的顏面。
嗚嗚,蓮花妹妹再見了!
她在心中暗自道別,驚駭的看著黑影來得極快,甚至突破殺陣,轉眼就來到她面前,如飛的腳步才乍然停住。
墾星急忙要出手,但是手腕陡然一緊,那人已箝住她的手,讓她動彈不得。
她本能的抬頭,想記住仇人的長相,下輩子才能報仇。
只是,剛看清對方面容,她就呆住了,一雙眼兒瞪得好大,差點連眼珠子都要滾出來了。她難以置信的出聲大叫:
「是你!」
「不然,你期待的人是誰?」
秦蓮華看著她,彎唇微微一笑,語調輕鬆得像是,兩人只是在玄武大道上偶然相遇,而不是身處殺手環伺之下。
瞧他從容得很,她反倒更焦急。
「你來做什麼?」
他眨了眨眼,毫不掩飾眸中的莞爾。「喔,我來找一個據說親口答應,會保護我安全的人。」
星星倒抽一口氣,要不是危機當前,她真的好想抬腳,用盡力氣的踹踹踹踹踹,直踹到他口吐鮮血也不停。
「你是特地來嘲笑我的!」她恨恨的指責,更恨自己在這種狀態下被他瞧見。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她答應要保護他,但眼下她分明是自身難保。
他揚唇還要再笑,卻因為瞧見,她頸間的刀傷,笑容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駭人的嚴酷,半瞇的眸中殺意迸射。
「你受傷了?」他問。
她從來沒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更從來沒見過,他此刻臉上浮現的神情。
突然之間,她對他的恐懼,更勝過那群殺手。
「不關你的事!」她佯裝鎮定,故意把小臉轉開,不肯在他面前示弱。
驀地,暖暖的溫度觸及她的肌膚,那動作無限溫柔,怕弄疼她似的,輕輕抹去她頸間的血痕。
那樣的觸摸,太過親暱,她心中一顫,先是不知所措,接著才想到該要抗拒,卻聽到他在耳畔低語。
「別怕。」
暖燙的呼吸消失,證明他存在的,只剩她耳畔的餘音,以及頸間的溫度。
秦蓮華的身影,已經融入黑暗之中。
幾乎是在同一瞬間,慘叫聲響起,傳遍夜半的荒野。
「老四?」
「怎麼回事?」
「誰要他擋我的路。」媚聲乍響。
「十二,你瘋了嗎?」
媚聲失卻冷靜,變得驚慌失措。
「不,不是我。」
又一聲悲鳴傳來。
「大哥,救救我……」男人虛弱的喘息著。
「老八?」
「老大,那不是老八,老八已經死了!」
「我不會認錯老八的聲音!」
黑暗之中,南腔北調、男聲女聲,因為混入相似難辨、維妙維肖的聲音及語調,殺手們全亂了陣腳,被混淆得只求自保,難以再展開攻擊。
「老大!」另一個女聲慌亂叫喚。
「我在這裡!」
笑聲響起,那是殺手們全然陌生的笑聲,冷似寒冰。
「呃!」
悶啞的喘息響起,出聲暴露位置的殺手,已經被蓮華單手握住頸項,高高的舉起,比夜色更深的剪影,傳來一聲弱過一聲的喘息,而高舉殺手頭子的精瘦男人,全身還散發著可怕的殺氣,簡直比修羅惡鬼更駭人。
殺手頭子掙扎出聲,嘶啞的命令,從緊迫的喉中吐出。
「殺!」
星星猛然一驚,想也不想的就要衝上前,替蓮華擋住即將來到的攻擊。她來不及思考,但保護他的焦急,就如同想保護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只是,她才踏出兩步,蓮華就橫來一手,硬把她推到身後,轉而用殺手頭子的身軀阻擋,所有的刀光劍影,全落到殺手頭子身上,刀刀致命.
「說出指使者,就留你們全屍。」蓮華把手中殘軀丟開,徐聲宣佈著。
僅剩的四個殺手沒有吭聲,選擇再度攻擊。
揮舞的刀劍,趕不上蓮華的動作,不是每每落空,就是相互揮砍,發出刺耳的聲音,還迸出閃亮的火星子。
突然,一顆火星子亮起,星星在短短瞬間,看見蓮華在幾步之外,朝著她勾了勾手指。
不知為什麼,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憑藉著莫名的默契,她將僅剩的琉璃彈珠,全部朝著蓮華的方向射丟。疾射的琉璃彈珠,被強大的指力擊碎成無數鋒利碎片,精準的飛向目標,殺手們同聲哀叫。
月亮直到此刻才露臉,月光照亮荒野。
只見殺手們全蒙住雙眼,臉上血跡斑斑。那些鋒利碎片,片片入眼,全將他們戳瞎了,再也無法攻擊。
月光也落在蓮華身上,他衣衫未亂,甚至沒有沾著半滴血。
在星星的注視下,他大步上前,重重踩在一個殺手頸部,神情猙獰得像是,比性命更重要的珍寶,受到傷害般駭人。
「是誰派你們來的?」他冷聲質問。
殺手掙扎著,不肯開口。
蓮華踩得更重。
「說!」
突然之間,四個殺手在極短時間內,都不再因為劇痛而扭動。
他們全都自盡而死了。
離開遍地屍首的地方,蓮華帶著她另外找了一個地方落腳。
他生起營火,把露宿的準備做齊了,才在她身邊坐下。
「他們是誰?」她劈頭就問,盡量不讓聲音顫抖。「為什麼要劫我這趟鏢?」她還把小木箱抱得緊緊的。
蓮華朝著火裡,丟人一根木頭。
「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鏢物。」他淡淡說道,先前的嚴酷,就像是從未發生過,俊美無儔的臉上又是她熟悉的輕鬆神態。
「那是什麼?」
「你。」
「我?」她皺起眉頭,很仔細的想了一會兒。「我是得罪過不少人,但是,想來想去,最可能派人來殺我的,只有一個人。」
「誰?」
星星無言的伸出食指。
「我?」蓮華失笑。「那我為什麼還要來救你?」
她心虛的看向旁邊,卻還是忍不住小心眼的咕噥:「嗯……騙取我的信任那類的……」
蓮華挑眉,望著她一字一字的說道:「這個世上,你最該信任的人就是我。」
她霍地移回視線,瞪著他,想也不想的反駁。
「才不是。」
「喔?」
「我老是覺得,你在騙我。」她故意往旁邊挪了挪。
他卻滿不在乎的,也跟著挪過來,就是非要坐在她身邊最近的地方。
「你有什麼證據嗎?」
「沒有,就是直覺。」她回答。
啊,這小女人的直覺,還真不能忽視呢!
蓮華暗暗想著。那麼,他的行動必須更謹慎才行。
「把木箱給我。」他說道,雙眸因為火光照耀,也亮得像是火炬。
星星考慮了一會兒,才鬆開雙手,把小木箱遞了出去。接著,就在她來不及阻止的瞬間,蓮華把木箱上的封條拆了。
「啊,你、你你你你!」她急了起來,探手揪住救命恩人的衣襟,連連用力搖晃。「你把封條拆了,要我怎麼交差啊!」拆掉封條,身為鏢師的信用就算毀了。
「冷靜點。」蓮華笑著。
「我很冷靜啊!」她大吼大叫,頭髮都快豎起來。
「你這叫冷靜嗎?」這小女人明明就氣壞了。
她發出怒獸的低咆。
「我冷靜的時候就是這樣子啊!」
蓮華又笑,把木箱遞到她氣得發青的小臉前。「你自個兒瞧瞧。」
此時此刻,她最想瞧見的,就是這王八羔子的屍塊啦!氣得發抖的她,好不容易挪開視線,朝木箱裡覷了一眼,原本就要回頭再度開罵,卻突然全身一僵,迅速轉頭定睛一看。
空的。
木箱裡頭竟然空無一物。
星星錯愕的鬆手,拿起木箱來努力的搖晃,半晌之後才確定,她死命護住的木箱真的是空的。
「怎麼會這樣?」她呆滯的喃喃自語。為了護住這個空木箱,她還差點沒命耶!
「你擅闖刑部大牢的事,被傳開了。」蓮華說道,雖然語氣仍平淡,神情卻添了嚴肅。
「你又告訴了誰?」
「沒有。」
「蓮花妹妹就知道。」
深邃的雙眸,映著火光,複雜的看了她一眼。
「除了她之外,還有別人知道,所以才以托鏢為理由誘你離開京城,再派殺手伏擊,要殺你滅口。」
「為什麼?」她不明白。
「因為,你跟陳悍接觸過,有些人以為,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已經萬分小心、處處謹慎,卻還是將這件事牽連到她身上。
星星低下頭來,思索了好一會兒。擅闖刑部大牢是她的主意,妄想劫獄救陳悍的也是她的決定,如今前思後想,她才發現蓮華會現身阻止,就是要讓她避開這些要命的麻煩。
不但如此,他還從殺手們的手中,將她救了出來。
「你……你的武功不錯……」她彆扭的開口,明知道該說什麼,卻擠不出口,只能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還好。」
看出她的不自在,他勾著嘴角,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你為什麼能模仿那些人的聲音?」又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我練過九音功。」
「九音功?那不是很難練成嗎?」
「我有非練成不可的原因。」
「是喔。」她用手指在地上畫圈圈,又過了一會兒,才從嘴裡擠出兩個宇,聲音卻比蚊子的叫聲更小。「謝謝。」
蓮華舉手遮在耳後,裝作沒聽到的模樣。
「什麼?」
「……謝……」
「嗯?」
她被惹惱了,對著他的耳朵,用最大的聲量吼著。
「謝謝啦!」可惡,這樣總可以了吧!
蓮華搖著頭,嘖嘖了幾聲。「我可是特地趕來救你一命,卻只得到兩個謝字,實在太不划算。」
星星咬著唇,直瞪著他。
「我不欠人情。」她鄭重宣佈。「尤其是不欠你。」
「那麼,你現在欠下了,該怎麼辦呢?」他微笑著問。
「隨便你想怎麼樣都行。」她自暴自棄的嚷著。
事到如今,就算他要她擺桌道謝,讓京城裡人盡皆知。或是,要她昧著良心,在城門口大喊:秦蓮華是個大好人。抑或是,要她未來十年,都得當他的跟班,替他端水倒茶,她都認了啦!
映著火光的雙眸,變得更灼亮了些。
「不後悔?」他徐聲確認。
「後悔的是小豬!」
「好吧,這話是你說的。」
她深吸一口氣,閉起雙眼,等著他宣佈,償還救命之恩的代價是什麼,卻感覺到他的大手,滑入她松落的髮辮,將她推向他……
然後,暖燙的呼吸靠近,男性的雙唇印上她的小嘴。
那觸感,教她驚駭莫名,倏地睜大了眼,不敢相信的看見那張俊容真的就近在眼前,還跟她嘴貼嘴……
秦蓮華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