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夾縫中也要求生存
「哦……」柳絮微微閉了閉眼睛。聽大鼓,吃西餐……應該還說了還笑了還哭了吧?柳絮只覺得心裡疲憊極了。
「婚期定了吧?」她費力地舔了舔嘴唇,聲音幹幹澀澀的。
馮思齊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身子,聲音游移中帶著隱藏不住的感傷:「丹樺她,現在很虛弱,昨天吃飯的時候還吐了兩口血,你沒見那手帕上……」他將手撐在額頭上,聲音悲愴無力:「她沒有時間等了,所以絮兒……」
「我懂了,是越快越好……」柳絮面色蒼白,淒然道:「你不用管我……說起來,我比陶小姐要幸福得多,她只有這麼短的時間能跟你在一起,而我還有一輩子。你抓緊時間好好陪她走完這一段吧……」
說著話,柳絮假意背轉身去整理床上的被子,任淚水撲籟籟滴落下來。心底滿溢著悲傷,為那個天鵝一般美麗的女子,也為了自己。
再轉過頭,臉上已是平靜如水。她輕輕說道:「思齊,你能現在就把我安排去讀書嗎?我想寄宿在學校裡。」
馮思齊從愣怔中回過神來,慢慢走了過來,依著床沿坐了,輕輕執起柳絮的手,呆了半晌,方低垂了頭道:「我知道,你雖然嘴上不說,心裡還是介意了。」
柳絮見他聲音粗啞,一臉的疲憊和黯然,知道他此時也時時刻刻受著煎熬,心中復又心疼起來,反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我住在這裡,陶小姐倘或知道了,對病人也是不好。不如我先搬出去,等將來……」
話說到這兒,柳絮連忙住了口,覺得這話太冒失了。這意思彷彿是說「將來陶小姐去世了,我再回來」,說雖不錯,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來,實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她心下慌亂著,從睫毛下偷窺馮思齊的臉色,果然見他眸子裡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馮思齊怔怔地說:「可是現在學校正在放暑假,要到下個月才會復課……」他忽然按住柳絮的肩,鄭重地說:「絮兒,你一定不要多想。現在是暫時的,都會過去。無論何時,你心裡委屈的時候,就想想我這句話——」
「什麼話?」柳絮抬起頭,迷茫地望著他的臉。
馮思齊用手理了理她略顯凌亂的髮梢,忽然俯下身,溫熱的雙唇在她額頭上印下輕輕的一個吻,低低地說道:「我愛你。」
一瞬間,柳絮彷彿被催了眠,一對亮晶晶的黑眸變得霧濛濛的,含羞帶喜地望著馮思齊,心裡彷彿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第二天,柳絮起床後精神比昨天好了很多,坐在窗下細細地梳好頭,將金鳳和銀鈴叫了過來,含笑道:「從我住到府上那一天起,多蒙兩位姑娘照顧,我是個拙嘴笨舌的人,也不會說話……這裡有點錢,兩位姑娘拿去買雙鞋穿。」說著,便將手裡兩張拾圓的鈔票遞了過去。
金鳳和銀鈴彼此交換了一個訝然的眼神,伸手接了錢,仔細瞧了瞧,方露出歡喜的神色,忙不迭地道謝。
金鳳上趕著端了杯茶,雙手捧著遞到柳絮手裡,笑道:「今兒天氣不錯,柳小姐不出去溜躂溜躂?別光悶在屋子裡頭,好人也得悶出病來。我知道您心裡不舒服,可咱們自己得給自己找點開心不是?」
柳絮點了點頭,微笑道:「正要到前頭給老太太和太太請安去,之後就上街去轉轉。」
兩個丫頭越發地驚詫起來,彼此又看了一眼,銀鈴難以置信道:「二少爺忙得很,聽說廠裡在趕工,怕要很晚才回來,柳小姐您一個人出去嗎?」
柳絮含笑點了點頭,從容說道:「他忙,就不打擾他了。我自己一個人出去逛逛。」
換了一件洋縐紗新旗袍,月白的底子,胸前和下擺點綴著疏疏的幾枝柳條圖案,臉上淡淡撲了一點粉,整個人看起來清爽怡人。她挺胸抬頭走出了院子,一徑走到了馮老太太的上房。
苗氏跟幾位姨太太都在,剛請完安,還沒散,正陪著老太太閒聊,忽然看見柳絮氣定神閒地走了來,都十分意外。
柳絮含笑向幾位太太問了好,便上前向馮老太太鞠躬行禮,恭敬地說:「柳絮住在府上好幾天了,都沒怎麼過來給老太太請安問好,實在是不像話,還請您老人家原諒。以後絮兒每天都要來給老太太請安。」
馮老太太臉上微露愕然之色,但稍繃即逝,隨即向柳絮伸出雙手,示意她走到近前,拉住她的手,憐惜地歎道:「瞧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你跟齊兒好好的婚事弄成這樣,老太婆我心裡難受了好兩天了,覺得太委屈你了,簡直都不敢見你你反倒還說什麼讓我原諒……你這不是存心慪我?」邊說邊拉著柳絮在自己身邊坐了,又誇她今天這件衣服真是「素淨好看」,又誇臉上氣色好。
又說了幾句閒話,柳絮微微躊躇了片刻,含笑向馮老太太道:「老太太,從我來了以後,給府上添了不少麻煩,又是茶又是飯,還要單另撥兩個丫頭給我,柳絮實在是惶恐不安。府上能收留我容身已經讓柳絮非常感激了,若再往我身上額外增加這些花費,柳絮就更心裡不安了。所以我想,以後我的茶飯日用各項花銷都由我自己承擔,請老太太答應我。」
話沒說完,馮老太太臉上已經青紅不辨,小癟嘴翕動了幾下,方有些訕訕地說道:「柳小姐這麼說,當真是寒磣死老太婆了。你一個女孩子家,能吃多少東西,難道馮家連這點錢都沒有,倒巴巴地讓柳小姐自己掏飯錢麼?說出去要笑死人了。」當下執意不肯,臉上已有點掛不住。柳絮只好作罷。
當晚,丫頭再送晚飯來時,除了份例兩個素菜以外,又額外多了一個蔥爆羊肉,一個鹽水鴨肫。此是後話。
當下,柳絮便說,在屋子裡待著有些氣悶,想出去走走,馮老太太自無不允之理。
柳絮此時心頭鬆快了許多,告辭出來,信步往大門外走去。才走到廊上,忽聽身後有人叫她,一回頭,卻是四姨娘一路笑著向她走了來。
柳絮這才發覺,彷彿有好幾天沒大見過四姨娘的面了,當下站住腳,恭敬地喊了一聲「四姨好。」
四姨娘手裡捏著條湖水色的綢帕,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甩著,且不說話,只定定地往柳絮臉上瞧著,瞧得柳絮沒來由得心裡發起毛來,勉強笑道:「四姨瞧什麼?」
四姨娘這才眨了眨眼,撲哧一聲笑了,說道:「我瞧絮兒你的眼睛哭腫了沒有——大喜的事變成這樣……」隨即湊到近前,曖昧地低聲道:「你肯定恨死那陶小姐了吧?」
柳絮心裡一震,正色道:「四姨別這麼說。陶小姐夠不幸的了,我心裡也很難過。」
四姨娘退後一步,重新將柳絮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臉上慢慢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柳絮只覺得她今天的樣子有些奇怪,無意與她過多周旋,便恭敬地躬了躬身,抱歉地笑了笑,道:「四姨沒事的話,我就先出去了。」
轉身正要走,四姨娘忽然開口道:「絮兒,我忽然發現你長得很像我年輕時的一個好姐妹……」她忽然收了笑容,看定了柳絮,一字一頓地問道:「絮兒的娘叫什麼名字?」
柳絮一愣,答道:「我娘叫向秋婉,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四姨認識我娘?」
「唔……向-秋-婉……」四姨娘仔細地重複著這個名字,眼睛裡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
「四姨認識我娘?她年輕時也是唱戲的。」柳絮連忙問道。
四姨娘聳聳肩,無奈地笑了笑:「我看絮兒的相貌,跟我曾經一個朋友很像,還以為也許是她的孩子。誰知不是。」說完,便輕描淡寫道「你不是要出門吧?早去早回,別趕不及吃飯。」
柳絮心裡微微有些失望,向四姨娘欠了欠身,便轉身而去。走出去幾步,雖未回頭,卻仍然感覺四姨娘在用異樣的目光望著她。柳絮回過頭一瞧,果然看見四姨娘還站在原地,眼中有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見她回了頭,便翹起拿了手帕子的蘭花指,衝她擺了擺手。
柳絮看著天色尚早,便想起不如趁今天無事,去城外磨盤村那位嫂子家裡,把自己那幅翡翠耳墜子贖回來。本來三天五日就該去贖的,誰知這事那事竟一直耽擱到現在。
說去就去,路程太遠,洋車顯然是不成,得先上騾馬市雇個車。現在去,趕天黑前肯定能回來了。
想到這裡,柳絮便攔了一輛黃包車,先奔騾馬市而去。
黃包車一路輾過路面,發出單調的光當光當的聲音。路邊有個烤紅薯的攤子,柳絮想著,還不到秋天,居然就有人烤紅薯賣了;又想著錦紅最愛吃這東西。原來住在大雜院的時候,冬天的晚上,大通鋪上冰得渾身哆嗦,她總會變戲法似的從棉襖前襟下面摸出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掰一半給她吃,吃得渾身熱哄哄的,然後蓋上破被子睡覺……可惜,現在已經物是人非了。
柳絮心裡一陣傷感,默默地長歎了一口氣。
一陣急促的剎車聲,有輛汽車停在了路邊,一個燙著卷髮,臉上塗脂抹粉的女子從車裡探出頭,叫了一聲:「喂,來個烤紅薯。喏,給你五個銅子兒,夠了吧?」熟悉至極的聲音。
那賣紅薯的小販已經喜出望外,連連作揖,一迭聲道:「謝謝太太,謝謝太太」
柳絮心頭大震,忙叫車伕停車。汽車上的女子此時也看到了柳絮,臉上掠過一絲冷漠的笑意,隨手將手裡的香煙往車窗外一拋,對司機說了聲「走」,汽車立刻絕塵而去。
柳絮口中的「錦紅」還沒來得及叫出口,看著那遠去的汽車後面捲起的黃塵,人已經呆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