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大婚
馮思齊和陶丹樺的婚禮是在陰曆七月底,跟訂婚的日子只隔了半個月時間。
從大婚的頭一個禮拜起,馮府上下就忙得不可開交。漆匠,裱匠,花匠一隊一隊進來,日以繼夜地忙碌著。所有的門窗廊柱通通油了一遍,所有的窗紗隔扇全部換過,裡裡外外煥然一新。
新房是緊挨著馮老太太榮壽堂後身的一個精巧的院落。滿院子種著各種名貴花木,香氣撲鼻。婚禮之前,馮老太太還怕陶丹樺是留洋的人,不會喜歡那些貴重卻古板的中式傢俱,為這個還專程請陶夫人過府來商議,是否全換成西洋傢俱,誰知陶小姐的話說得極其討喜:「中國的新房看著最喜慶了,多寶格,合歡床,還有鋪天蓋地的大紅色,看著就紅火熱鬧;洋人們的東西哪裡有這個氣氛?我喜歡中國婚禮,我不要坐汽車,我要坐轎子;我還要穿鳳冠霞帔,邁火盆……我統統都要……」當下把馮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一迭聲地說道:「好孩子,說的是啊,洋人們的規矩奇怪得很,聽說成親的時候要穿白?嚇死人了難得咱們娘倆一條心,這我就放心了……」
婚禮的頭一天,馮府眾人更是忙得腳不沾地。苗氏二十年來頭一回揚眉吐氣,終於嘗到了當家大太太的滋味。她像坐鎮中軍的大將軍一樣不苟言笑,被丫頭婆子簇擁著,到處察看,裙擺虎虎生風,指揮著下人們做最後的清潔整理工作。
廚房裡雞鴨魚肉已經堆積成山,菜刀在案板上剁得震天響,今夜會通宵達旦不熄燈地準備菜餚,單等天一亮第一批客人一到就開流水席。
柳絮一夜沒睡,坐在床上納鞋底。一雙接一雙,錐子握在手裡將手指磨出了泡,她渾然不覺,只顧著不停地幹活。她希望能以此麻木自己,把自己折騰得疲倦不堪以後,能倒頭大睡,希望再次睜開眼睛時,那殘酷的一天已經過去了。
因為缺人手,所有屋子裡的丫頭們都臨時調到前頭當差去了,金鳳和銀鈴也不例外。
天已濛濛亮了,柳絮卻越來越清醒,一點睡意都沒有。忽然,她聽到遠遠的鞭炮齊鳴,像晴空裡打過的霹靂,手一哆嗦,錐子紮在手指上,鑽心地疼。
來了,新娘子來了……柳絮茫然地念叨著,心裡像被鈍刀慢慢地割過去,痛不可當。
她手裡攥著那把錐子,六神無主地在屋子裡轉著圈子,耳聽得前面鼓樂喧天,笑語喧嘩一波一波湧入耳內。柳絮下意識地扔下手裡的活計,迅速摀住耳朵。她決定立刻逃開這裡,一分鐘都待不下去,走立刻,馬上
她白著一張臉,像個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游移到後院東角門上,卻愕然發現門上落了鎖,看守角門的婆子也沒了蹤影,想來也是臨時抽調到前面打雜去了。她站在原地愣怔了幾秒鐘,想來西角門也會如此,不必再試了。
聽著前面的人聲笑語,柳絮的心如同在熱油裡上下翻滾著。不不,不行,她今天絕對不要在這裡親眼目睹這場婚禮,受不了,她會發瘋她一定要跑出去,遠遠地找一個聽不到鑼鼓和鎖吶聲的角落蜷縮起來……
前面人們都忙得人仰馬翻的,想來不會有人注意到她這麼一個瑟縮和失意的人,就從前門出去吧……柳絮一念及此,片刻也不停留,低垂著頭面無表情地一徑穿過幾個院子向前面正門走去。
所有的人,無論是賓客,主子還是下人,都穿著簇新的衣服,臉上笑mimi的,來回穿梭著;唯有她,還是一身家常半舊的竹布衫,臉上恍恍惚惚沒有一點血色,像一個遊魂一樣無聲無息地走過人群,無聲無自息地出了大門。
而抬腿邁過大門檻的一剎那,她瘦怯怯的身子一下子象被施了定身法般一下子定在原地。
她看到了馮思齊。
一乘大紅的喜轎正姍姍而來,轎旁跟著鬢插紅花的喜娘,正跟轎班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諢;而馮思齊身穿團花馬褂,雙肩披紅掛綵,帽插紅翅,正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不急不徐地走在轎前。
柳絮只覺得渾身血液直衝頭頂,只想插上雙翅立刻逃開這裡,一雙腿卻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而不聽使喚,半天竟是哆嗦著挪不開步子。
與此同時,馮思齊也在人群裡望見了面如白紙的柳絮,纖細而孱弱。一雙黑眸嵌在蒼白的小臉上,更顯得那張臉瘦得可憐。此時她正躲在沸騰的人群中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眼神中的悲傷毫無遮攔地滿溢了出來。而當她剛一對上自己的目光時,悲傷的神情還來不及遮掩,就努力咧了咧嘴角,用力用自己微笑了一下,而那微笑,卻顯得那樣的虛弱和可憐。
馮思齊鼻腔中一陣酸辣,有熱呼呼的東西一下子湧上眼眶。他趕緊偏過頭去用力眨了眨眼睛。此時轎子已行至大門前,喜娘滿面春風地喊了一聲「落轎」,頓時門前鞭炮齊鳴,震耳欲聾,小孩子們歡蹦亂跳地一擁而上,嘻笑著叫喊「新娘子來嘍,看新娘子嘍」。馮思齊再轉過臉來,一雙眼睛極力地在人群中搜尋,那個纖瘦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柳絮遠遠地躲在大樹後面,看著頭頂大紅蓋頭的陶丹樺下了轎,在喜娘的攙扶和眾人的簇擁之下邁步進了大門。鞭炮炸響過後留下滿地的紅紙屑,空氣裡瀰漫著嗆人的青煙,大門口貼著大紅的喜字,連那兩個石獅子都披著大紅綢子。柳絮的心彷彿被掏空了一樣,手扶著大樹呆呆佇立良久,不知接下來該到哪裡去。
漫無目的地順著馬路一路走下去,腦子裡亂紛紛一片卻又像一片空白;腿已經累得抽了筋卻還是機械地不停地走著。漸漸的,眼前景物熟悉了起來,柳絮茫然四望,居然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天橋。
昔日柳家班的那個簡陋的戲檯子已經被拆除了,如今有人在那裡說書。柳絮茫然站在台下,見那俏麗的女先生正面色淒然地說一段《黛玉之死》:
「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和寶釵大婚的這個時辰.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也便傷心痛哭.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並沒聽見.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
台下的姑娘媳婦們一個個聽得傷心落淚,柳絮更是觸到傷心處,那眼淚成串地掉落到衣襟上。這段書自幼不知聽過多少遍,沒想到有一天竟落到了自己頭上,自己和那苦命的黛玉堪有一比
呆怔了一會,又安慰自己,柳絮啊柳絮,你比黛玉要強多了,你還有爹,你還有思齊,只不過是暫時成全一下不幸的陶小姐而已當下擦了擦淚,用力搖了搖頭,長吸一口氣,命令著自己:「柳絮,你現在給我振作起來,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去」
天橋有家賣刀削面的,以前碰到多賺了些賞錢的日子,柳承貴偶爾會帶著眾人去那裡犒勞一下大家的肚皮。柳絮一念及此,便順著腳步向那間小館子走去。
還不是飯點兒,店裡沒幾個人。柳絮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了下來,旁邊桌子上坐了個人,頭上低低扣著頂草帽,身上穿著車行裡的號坎,正端著大海碗唏哩呼嚕地吃著面。柳絮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驚喜地叫了一聲「福生」
還是上次出院的時候柳絮和馮思齊去醫院裡接他時見過一次,如今看起來福生的傷已經全好了,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留下了幾道明顯的傷疤。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這個年輕憨厚的小伙子神情間好像變了一個人,臉上鬍子拉碴,黑瘦了不少,眼神中卻多了一絲不曾見過的深邃冷淡。
他看見柳絮,並未有過多的驚訝,只是隨口說道:「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今天不是你生日嗎?馮先生呢?」
「我的生日?」柳絮喃喃自語,這才想起來,可不是嘛,今天是自己十九歲的生日。馮思齊不知道,自己忘了,沒想到倒是一個不相干的福生記得這樣清楚。
心裡重新難過了起來,柳絮怔了一會,強笑道:「他——今天有事忙……福生,我請你喝兩杯吧,就算你替我過生日,好不好?」
福生默默地瞅了她半天,看著她臉上掩不住的淒惶神色,深邃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探尋的疑問,最終卻什麼也沒問,只轉頭衝跑堂的高聲叫道:「切二斤醬肉,拿一罈子杏花春來」
柳絮和福生從中午一直喝到日落西山,兩個人都絕口不提自己的事,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直喝得酩酊大醉,才相互攙扶趔趄著走了出來。
福生東倒西歪地拉著車把柳絮一路拉到馮府門外,方口齒不清地恍笑著說道:「絮兒,你為姓馮的懷過孩子,他要是敢對不起你,你看我饒得了他嗎?」
柳絮正在醉中,聽了此話一時沒有明白,正呆怔間,福生已哼著荒腔走板的小調,拉著車一路顛顛倒倒地走了。
柳絮不勝酒力,只覺得頭痛欲裂,臉上卻帶著一個恍惚的笑容,踉踉嗆嗆走回自己的小院。一進門,金鳳就連忙走上前扶住她,低叫道:「哎喲柳姑娘,你這是上哪兒喝成這樣?二少爺抽空過來了好幾次,都沒找見你」
柳絮望了望天邊的殘陽,語無倫次地嘻笑道:「他,他找我幹嘛?他……不是,不是應該入洞房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