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柳絮一天都沒有出屋子。
馮老太太體恤她此時身份尷尬,叫人傳話給她說:「今兒家裡來客,柳小姐吃飯不必往前頭去了,就在自己屋裡吃好了。」
伺侯她的兩個丫頭一直進進出出一臉興奮的樣子,最後一次將午飯端了來,沒等她吃完,乾脆就不見了蹤影。柳絮從來沒有使喚過下人,加上性子親和,也並不在意。
獨自吃完飯,她自己動手將碗碟收拾進托盤中,屋裡屋外走了走,實在沒有事做,只得又躺下了。
屋簷下面不知什麼時候築了一個燕子窩,柳絮躺在榻上隔著窗子看著那一對燕子不停地飛來飛去,唧唧叫著,不知從哪裡銜來一些枯枝樹葉鋪墊在那窩裡,十分有趣,柳絮看得出神,倒將種種煩惱暫時忘了,臉上微微笑了笑。
南窗下種著幾株芭蕉,那陰陰的翠色映著碧綠的窗紗,掩映得屋子裡幾簟生涼,仲夏的風颯颯地吹過院子裡大棗樹繁茂的枝葉,沙沙作響,帶來絲絲涼爽的秋意。天氣不冷不熱,正是最舒爽愜意的時候,柳絮躺在床上,漸漸兩眼朦朧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約聽見簾子外面有慼慼促促的耳語聲。微微睜開眼睛,見那兩個丫頭已經回來了,此時正坐在簾外的台階上閒聊。
嗓門略高一些的那個叫金鳳,此時正聽見她說:「那位陶小姐可真漂亮,瞧那渾身的氣派,嘖嘖,又洋氣又大方,看起來可不像是個病人哇」
沉穩一些的叫銀鈴,聽了她的話便應道:「太太不是說了嗎,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來得晚,以前沒見過陶小姐,她和咱們二少爺當年一起出的洋,兩個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要訂婚的時候偏碰上陶小姐生了這樣的大病……唉,說起來還是陶小姐心地太好了,都是為咱們二少爺著想才不告而別了。」
金鳳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看著還是二少爺和陶小姐般配哇,你看屋裡這位……」聲音忽然低了下去,聽不到下面說的,想來是銀鈴急忙做手勢打斷了她的話。
兩個人回過頭隔著簾子朝屋裡望了望,柳絮連忙閉上眼睛裝睡,心裡卻像突然扎進了一根刺。
兩個丫頭見屋裡並沒有動靜,放了心,金鳳繼續羨慕地說道:「陶次長的夫人出手好闊綽剛才聽老太太屋裡的錦兒說,她們那幾個在跟前伺侯的,不過是端了杯茶上去,請了個安,陶夫人就賞了五塊錢」
銀鈴歎了一聲,怨忿地低聲嘟噥著:「誰說不是呢也不單是老太太屋裡的丫頭,就連二門外頭的婆子們,在陶次長一家進門的時候,不知哪個嘴甜的說了聲「地上灑了水,太太小心腳底下」,就這麼一句,陶夫人就誇她慇勤仔細,當下就叫貼身丫頭賞了她兩塊錢……上上下下都有份兒,偏生我們倆被撥在這鳥不拉屎的院子裡,半點油水都落不著」
一句話把金鳳的無名之火也勾了起來,向屋裡努了努嘴,壓著嗓門冷聲道:「咱們屋裡這一位,說句不好聽的吧,也是個四六不懂的主兒。咱們倆這也過來伺侯好兩天了,一毛錢都沒賞過……你說她是真不懂呢還是裝的?不過倒有一樣好處,人家倒也不使喚咱們,你沒見那吃完的碗筷人家都自己收拾了?」
銀鈴便鼻子裡嗤了一聲,半天沒言語,半晌方不陰不陽的歎了一聲,幽幽道:「有什麼不懂的?說到底還是窮嘛,一塊錢夠買半口袋棒子面了,哪兒捨得拿出來賞人呀。」
金鳳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兩個人交頭接耳笑作一團。
銀鈴最後一本正經地做了結案陳詞:「所以說,結親的時候還得講究個門當戶對。非得要攀那高枝兒的話,不但自己受不了尊重,連屋裡的下人都跟著沒臉面。」
兩個人的話聲聲入耳,字字刺心,柳絮只覺得血沖頭頂,猛不丁咳嗽起來。
簾外兩個丫頭嚇了一跳,連忙噤聲,掀簾子走了進來,陪笑道:「柳小姐醒了?」
柳絮腦子裡全是她們剛才說的話,現在一見了人,只覺得滿心羞憤,訥訥地說不出話來。迸了半晌,方輕聲道:「你家二少爺不在家吧?可是出去了?」
金鳳忙笑道:「還真是出去了。柳小姐不知道,今天陶次長一家來咱們府裡作客。老太太說「你們兩個小孩子家陪著我們這幾個老傢伙有什麼意思?不如出去逛逛去,讓我們在這兒嘮嘮家常」,二少爺聽了,便帶著陶小姐出去了,也不知上哪兒玩去了,沒準去了西山。」
銀鈴笑斥道:「你別胡說了,陶小姐現在這身子,去西山還不得累壞了?聽阿貴說,兩個人是聽戲去了。」
她們倆只管在那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柳絮卻早已聽得呆了。
怪不得,今天一天都沒見著人,原來是出去玩去了……
柳絮臉上還維持著一個僵硬的微笑,心已經沉入了冰窖中。雖然,她知道會是這樣的情形,以馮思齊的為人,他一定會讓陶丹樺在餘下的日子裡過得開開心心。他也許會帶她去划船,去聽戲,去逛百貨公司;也許哪兒都不去,只是在家裡聊天說話吃飯……這些,她都想過,可是這情景一但真擺在面前,卻是這樣的心痛難當。
柳絮默默無語地坐在榻上,銀鈴將盛著碗筷的托盤端了起來,捅了金鳳一下,說:「我到廚房送傢伙去,你把院子掃一掃。」
金鳳望了望窗外的陽光,將嘴一嘟,懶懶地說:「才過晌午,太陽還這麼老高,熱死人了,這時候掃什麼院子呀,等太陽落了山再說。」
銀鈴偷眼瞧著柳絮坐在榻上呆怔怔的樣子,只道她生氣了,便將金鳳的袖子一拉,悄悄說道:「你也別太怠慢了,差不多得了。」
金鳳點頭,當下正要幹活,忽聽得門外有人叫銀鈴的名字,嬌笑道:「陶次長陶太太要走了,吳媽媽讓我過來喊你們倆到前邊去,陶太太給下人放賞呢,叫大家過去磕頭。」
柳絮茫然抬頭望去,見院門外俏生生地站著個丫頭,隱約記得是大少奶奶屋裡的丫頭秋鳳,那天下大雨時見過一面。
金鳳忙丟了掃帚,喜出望外道:「我也有份兒嗎?」
「吳媽媽說,丫頭婆子聽差,人人都有,快去吧。」那丫頭忙忙地應了一聲,也不進門來,匆匆地跑了。
這裡金鳳跟銀鈴滿口稱讚:「果然是做官人家的太太,行出事來就是大方體面」便跟柳絮說了一聲,兩個人一起小跑著往前頭去了。
柳絮看著隨便扔在地上的掃帚,想著兩個丫頭適才的話,越發覺得心裡沒著沒落。現在自己在馮府裡的身份是那樣的尷尬,簡直一天都過不下去。有心一走了之,可是又能去哪裡?家是回不去的,唯有咬緊牙關在這裡硬撐著,撐到兩個月以後……
可是,這一腔的委屈終是無可發洩,柳絮撐不住撲倒在枕上低低地嗚咽了起來。
整整一天,柳絮都悶坐在屋裡沒有出門。偌大的府宅,卻沒有她的去處。就算是在平時,她也不會那些八面玲瓏左右逢源的手腕,更別說此時她還頂著這樣微妙詭異的身份,只恨不得遠遠地避開眾人,把自己藏進一個密閉的繭裡才好。
晚飯時分,馮思齊還是沒有回來。雖然陶次長夫婦早已告辭,馮老太太卻還是讓繡春傳過話來:「柳小姐的飯菜以後都著人送過來吃,省得還得天天幾趟跑到前面去,怪費事的」。
當晚的菜只有兩樣,一個素燒冬瓜,一個豆腐。送飯的丫頭說:「老太太聽說柳小姐不喜歡吃肉,就沒讓準備。
柳絮端起碗來默默地扒了兩口飯,兩顆淚珠順著筷子滾進了碗裡。從小一直吃粗茶淡飯長大,這樣的飯菜她並不覺得粗糙。想不明白的是,僅僅一夜之間,一切的一切全都變了樣。
吃過飯過了一會,馮思齊終於回來了。
柳絮見他還是穿著出門的衣裳,並沒有換過,知道他是剛回家便來了自己這裡,煎熬了一整天的心此時稍稍感覺有些欣慰。
「你……陪著陶小姐出去了?」低著頭假作隨意地問道。
「去落子館聽了兩段大鼓書。」馮思齊語速極快地說道,只想一筆帶過,不想多談。
柳絮頓了頓,她知道聰明的話就不應該多問,越知道的多只會越難過,可那好奇與嫉妒就像瘋長的野草,在心裡漫山遍野地瀰漫著,她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怯生生地又問:「聽完了呢?還去哪裡玩了?不然不會回來得這麼晚。」
馮思齊的神情已很是不自在,囁嚅道:「之後又請丹樺去吃西餐的——她說想念牛排了。」
「哦……」柳絮微微閉了閉眼睛,半晌無語。聽大鼓,吃西餐……應該還說了還笑了還哭了吧?柳絮只覺得心裡疲憊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