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思齊的身子一僵,臉上倏然變色,嘴唇微微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房間裡寂靜極了,靜到使人窒息。窗扇被風吹得光噹噹響,白紗窗簾呼啦啦飄飛著。陶次長抬起白髮蕭然的頭顱,哀哀地瞅著馮思齊,沙啞著嗓子說道:「思齊,我決不會勉強你,你不答應這也是人之常情,怪就只怪樺兒命苦,怨不得別人……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會怪你的……」
馮思齊兩手撐著桌子,目光閃閃爍爍,臉上卻已沉靜下來。他和緩地說道:「陶伯父,您別這麼說。丹樺現在的情況,我怎麼可能袖手旁觀呢。只是,請容我稍微想一想……」
陶次長欣喜地望住馮思齊,滿臉皆是感激涕零,一迭聲地說:「我就知道賢侄你是善良淳厚的孩子,你和樺兒那麼深的情份,一定不會棄她不顧的陶某無以為謝,只能……」他忽然雙膝一屈,便要跪謝。
馮思齊大驚之下,急步上前扶住陶次長,心慌意亂地低聲道:「伯父,快別這樣我,我還要想一下,請容我……」
「我知道,我知道」,陶次長抬手擦了擦眼角,聲音謙恭到卑微:「啊,明天我帶她母女專程去府上拜望老太太和令尊令堂,賢侄明天在家嗎?」
「明天……」馮思齊心裡陡然一緊,呆怔了片刻後,臉上重新綻出和煦的微笑,溫和地說:「我在。」
汽車在路上開得很慢,車廂裡瀰漫著異樣的氣氛。
柳絮手放在膝蓋上,慢吞吞地來回摩挲著那細軟的衣料,終於困難地開了口:「陶小姐的病,真的很嚴重嗎?」
馮思齊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悶悶地「嗯」了一聲。
車廂裡重新沉默了起來,柳絮把自己深深埋在座位裡,嘴唇上咬出了一排細小的牙印。停了一會,她喃喃道:「那麼,接下來,要怎麼辦呢……」
馮思齊眼睛迷濛地直視著窗外,摸出一支煙放到唇邊,又拿了下來。他輕輕叫了一聲:「絮兒……」
柳絮扭頭望著他,等他開口,他卻又沉默下來。有種不祥的預感象條水蛇般順著腳踝慢慢地爬上身,冰涼的,卻又無聲無息,在身上越纏越緊,就快要窒息了。
她終於怯怯地幾不可聞地輕輕問道:「那麼,明天的訂婚宴,是不是要取消了……」
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馮思齊突然將車停在了路邊。他猛地扭過頭,一把拉住柳絮的手,臉對著臉,眼睛望著眼睛,聲音粗啞地說道:「絮兒,對不起,丹樺現在這個樣子,我不知道應該跟你怎麼解釋才好……」
「哦……」柳絮茫然應了一聲,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目光縹緲,聲音空空洞洞,像深谷中的回聲:
「你,還會娶她,是嗎?」
沒有應答。只是沉默。
柳絮一手的手指摁在另一隻手的掌心中,掙得指甲泛了白。她的臉上居然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淡淡說道:「我知道,我懂的……」
馮思齊胸口亂紛紛地堵著很多話,可是他知道每一句說出來都是蒼白無力的,於是,他最終只是深深地歎了口氣。
馮府今天上上下下籠罩著一層神秘的氣氛,下人們紛紛交頭接耳,悄聲議論著明天的訂婚宴被取消的消息。
晚飯桌上沒有見到柳絮的身影,馮老太太命丫頭撿了幾樣可口的飯菜給她送到房裡。丫頭出來後,耳房,廚房裡便更加議論如潮。
「柳小姐好像是病了,飯也沒吃,一直在床上躺著。是為這個才取消婚宴的吧?」
苗氏房裡的丫頭素絹聽了便擺了擺手,以一種局中人的氣定神閒對旁邊人道:「哪裡,你們不知道……」
眾人立刻支愣起耳朵,催促著素絹快說。
素絹四下裡瞅瞅,才壓低了聲音道:「告訴你們,是因為先前二少爺的女朋友回來了,就是陶次長的千金。
「啊」一片驚呼:「那柳小姐怎麼辦?」
素絹被眾人圍在中間,顯得舉足輕重,頗有些得意,道:「我早就說過,一個戲子嘛,想成為咱們府上的少奶奶,哪兒那麼容易?」
內院管家吳媽媽怒沖沖地走了來,聲若洪鐘般高聲喝斥道:「沒事兒別在這兒瞎嚼蛆,該幹嘛幹嘛去這些話豈是能隨便亂說的?傳到柳小姐耳朵裡你們擔待得起嗎?讓上頭知道了給你們一人一頓好打」
眾人一吐舌頭,這才散了。可是這消息卻頃刻間已內外皆知。
馮思齊此時正在榮壽堂馮老太太的正屋裡垂首站著,神情很是蕭索,臉現愧色道:「明天的事又要讓奶奶和父母親顏面無光,思齊這一回是誠心誠意地道歉」,說著深深地向上鞠了一躬。
馮老太太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垂著眼皮啪嗒啪嗒抽了幾口煙,方長歎一聲,道:「罷了,幸好明兒請的不過是幾位自家的親戚,並沒有外人。若是按你當初所想的在報上登出啟示,這回可就熱鬧了。」說畢,伸手搭著苗氏的手腕子站起身,走到馮思齊面前。
馮老太太個子矮小,頭只及馮思齊的胸膛,此時她仰起滿是皺紋的小尖臉兒,拍了拍馮思齊的胳膊,大度地說道:
「做人總要講些仁義的嘛,人家陶次長的小姐原來並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現在得了這樣的病症,你就算念著從前的情份,也不能寒了她的心。」
苗氏和幾位姨奶奶在旁便點頭稱是,並歎息不止。
馮老太太臉現悲慼之色,歎道:「和這樣的事相比,咱們一點點面子又算得了什麼。齊兒,你不要顧著我們,抓緊時間去安排你和陶小姐的事吧。畢竟,她拖不得……」
馮思齊原以為把陶丹樺的事情跟家裡一說,必會引起一場軒然大*,卻沒有料到馮老太太竟這樣深明大義,當下極為感動,愧疚之心益重,當下由衷地慨歎道:「奶奶,孫兒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些破格的事,您都不跟我計較,實在是讓孫兒無地自容。只是,我跟丹樺……」
他躊躇著沉吟未訣,馮老太太毅然打斷了他的話:「你必是擔心柳小姐對不?依我看,柳小姐也是個心地寬厚的孩子,斷不會為這事生氣。等丹樺安安心心地走了以後,你跟柳小姐還有一輩子的好日子能過呢,難道她還會跟丹樺爭這兩個月嗎?放心,柳小姐不是那樣的人」
馮思齊默然無語,心裡沉重極了。
他緩步走到柳絮所居的小院落,馮老太太撥過來的兩個小丫頭正笑嘻嘻地蹲在院子裡抓羊骨拐玩兒,見他來了,連忙站起身,將骨拐藏在身後,慌亂地說:「二少爺,是柳小姐說不用我們伺侯,叫我們倆自便,我們才……」
馮思齊無心斥責丫頭懶惰托大,恍若未聞地逕自走到正房前,待要掀簾進去,躊躇了半天竟然心中有幾分怯意。一個丫頭機靈,立刻跑上前來替他打起簾子,沖屋裡笑道:「柳小姐,二少爺看您來啦。」
馮思齊只得硬起頭皮輕輕走進房中。
這個院子因為許久不曾住人,並未拉上電燈,如今還是用蠟燭照明。燭光搖曳中,馮思齊見柳絮闔衣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見他進來也沒有起身,與平日裡溫柔和氣的樣子大相逕庭,心中不覺更加愧疚起來。
「你哪裡不舒服?」馮思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沒有」,柳絮擋住他的手,聲音淡淡的平靜無波:「就是有些沒胃口,不想吃飯,沒事。」
馮思齊侷促地退後兩步,從窗前搬來一個繡墩,稍稍坐遠了些,低聲道:「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裡有多難受。」
柳絮側過臉凝視了他一會,輕輕歎了口氣,垂下眼皮,幽幽道:「什麼都不用說,我都明白的。只是心裡壓得慌……你讓我自己待一會就好了。」
馮思齊望著她瘦怯怯的身子,一對黑眸在蠟燭昏黃的光暈裡顯得霧濛濛的,也不知是不是剛哭過。他也不敢問。
夏天行將過去,一早一晚已有了涼意。馮思齊便走過去將裡床的一幅夾被展開,輕輕蓋在她身上,說:「天涼了,換季的時候最容易感冒,躺著的時候得想著蓋被了。」
柳絮一下子就掉了淚,她將臉埋進被子裡,哽咽著叫了一聲:「思齊」
馮思齊愣住了。柳絮從來沒這樣叫過他,這種親熱的稱呼在這黯然的夜裡聽上去只覺得讓人傷心不已。
他由不得就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手輕輕撫著柳絮散落在枕上的秀髮,只覺得鼻子猛地一酸。
柳絮用被子遮著臉,極力壓制住哭泣聲,顫聲道:「思齊,你要娶別人了,我,心裡難受……」
她努力壓制著,那輕輕的哭聲被忍成了一聲聲揪心的哽咽。馮思齊望著她窄窄的肩膀不住地聳動著,顯得那樣無助和可憐,一時間心如刀絞。他很想擁住這個嬌小的身子,衝動地大喊一聲:「不管什麼陶丹樺了,這輩子我只娶絮兒一個人」話到口邊,卻是無聲。
他唯有鄭鄭重重的一句話:「絮兒,是我對不住你,我只有用餘下的一生來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