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茫然道:「什麼?」
馮思齊恍若未聞,只是直直地盯著窗外,臉上似悲似喜似怒似怨,眼神中悲憤和迷惘兼而有之,兩隻拳頭緊緊握著,微微有些顫抖。
柳絮從來沒見他有過這樣的神情,震驚之下沒來由得有些慌神,心頭漸漸有一些明白了,手心裡攥出了冷汗。
那女子已經姍姍走到了近前,隔著車窗,輕輕叫了一聲:「思齊……」
連她的聲音都那樣好聽,低低的,輕柔而婉轉,她居然喚她「思齊」,語氣那樣親密……柳絮的心裡猛地湧上一股酸意,自己和馮思齊單獨相處的時候,從來沒有稱呼過他什麼;一定要稱呼的時候,就是模糊的「哎」一聲,一筆帶過。而她這一聲「思齊」,兩個字裡包含著他們兩個無盡的過往,和曾經萬千的輕憐蜜愛。而這一切,統統和自己無關。
柳絮僵僵地坐在旁邊,偷眼瞧著陶丹樺那張精緻的面龐,一顆心越發沉了下去。她本人比她的照片更加漂亮,當得上眉目如畫四字。此時見柳絮正怔怔地瞅著自己,陶丹樺禮貌地衝她展顏一笑,微微地欠了欠身,道:「您好,我是陶丹樺。我想和馮先生說幾句話,打擾了。」說完,便調轉目光望向馮思齊,再也沒看過柳絮第二眼。
馮思齊不知何時摸出一包煙,手指微微有些顫抖,火柴連劃兩次都沒有將煙點燃——柳絮記得他已經很久沒有吸過煙了。
「思齊,我知道你一定是恨透了我……」陶丹樺垂了頭,低聲道。
馮思齊眼睛直視著前方,只是微微冷笑一聲,並不答言。
「我去了日本……」她繼續輕聲說道。
「你不必跟我說這些,我沒興趣聽」,馮思齊迅速打斷了她的話,深深地吸了口氣,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冷淡而略帶嘲諷地說道:「咦,怎麼就你自己?你的那位「新男朋友」沒有一起回國嗎?」
陶丹樺的眼中一瞬間蓄滿了淚,她將臉轉向一邊,掏出手帕迅速地將淚水擦乾,慘然一笑:「其實,並沒有什麼新男朋友。」
馮思齊顯然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他迅速扭臉望著陶丹樺,瞪大了眼睛沉聲道:「什麼意思?你最後給我留的那封信裡不是說,你結識了一個非常出色的新男朋友,所以,你跟他一起走了……?」
陶丹樺忽然用手帕蒙住臉,哽咽了起來。
馮思齊臉上有些迷惘的焦躁,也不去催她說話,只是將嘴裡的香煙狠狠地吸了兩口。
柳絮卻如坐針氈,她沖陶丹樺含笑道:「您上車說話吧,我到後面坐著去。」邊說邊開了前門,下去;再開後門,進去坐了。
陶丹樺再衝柳絮點頭一笑,也不客氣,依言坐在了柳絮剛才的位置,馮思齊的旁邊。她緩緩撫著自己的手指,幽幽說道:
「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其實,其實是因為,我當時查出來得了非常嚴重的肺病,基本不可能活下去,而且還會傳染……我怕你傷心,才留了那樣的信給你,自己一個人悄悄去了東洋,有人介紹了那裡的一位名醫給我……」她搖了搖頭,慘笑道:「可惜,名醫也束手無策……」她轉臉熱切地望住馮思齊,顫聲道:「現在,我就快死了,醫生說我最多再活兩個月。所以,我想最後再看一看你……」
柳絮震驚地聽她說著,不由得「啊」的一聲失聲低叫了出來。馮思齊早已慘白了臉,呆若木雞,喃喃道:「什麼,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陶凡樺看他的樣子,再也撐不住失聲哭了起來,邊哭邊撲進了他的懷裡。馮思齊便用力地摟住她,伸出手輕柔地拍著她的背,無言地安慰著她。
柳絮坐在後面,聽著她的話,看著她兩人的情形,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分不清到底是何滋味。
她也很想上前抱一抱這可憐的姑娘,說幾句寬慰的話,但看到他二人的樣子,又覺得自己十分多餘,唯有更深地縮進座位裡。
馮思齊忽然輕輕板起她的臉,急切地說道:「我們再去看一看醫生,你還記得布朗博士嗎?他在這裡開了一家醫院,有很先進的設備,可以拍X光片。我們現在就去找他,說不定情況並不是那麼糟糕……」
陶丹樺頭靠在馮思齊懷裡,嬌弱得如同風中一株將折的小花,虛弱地歎了口氣,搖頭道:「我在國外拍了片子,不會有奇跡了。今天我父母已經拿著那光片去找布朗博士了,請他再看一看。我自己不想再受打擊,就來了這寶盛齋。我記得你家裡老太太是愛吃這裡的茶食的,想著買一些去府上拜望老太太,沒想到這麼巧能遇到你……」
馮思齊卻從心底直熱上來,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爛若寒星的黑眸熱切地望住陶丹樺,毅然說道:「哪怕有一點希望都不能放棄……丹樺,你一定要振作精神走,我們這就去布朗博士那裡。」說完,鬆開她的手,一秒鐘都沒有遲疑,就發動了車子。
這條路並不好走,狹窄,崎嶇,柳絮悄無聲息地坐在後面,看著馮思齊一邊開車,一邊時不時扭了臉,憐惜地察看陶丹樺的臉色;每過一個坑窪的時候,他就會減速,關切地叮囑道:「小心,要顛了,坐好。」他全幅精神都移到了陶丹樺身上,彷彿已經忘了車上還有柳絮這個人。
柳絮的身子越縮越小,兩手放在膝蓋上,侷促地摳著手指。她心中五味雜陳,酸澀沉重,心情複雜。偷眼望著前排那兩個人輕聲細語,每當馮思齊側過臉同陶丹樺講話時,她就會看到他眼中滿滿的憐惜和關切,一種莫名的嫉妒便悄悄從心底湧起。
「柳絮啊柳絮,陶小姐是個病人,還是一個患了重病的病人,你居然還嫉妒……你真不好」她在心底狠狠罵著自己,努力深呼吸,讓心情平復下來。
車子很快到了仁愛醫院門口。馮思齊開了車門,小心翼翼地扶著陶丹樺下車。柳絮望了望這家熟悉的醫院,突然想到,她不能進去,那位布朗博士給宋少陵看過傷,認識她她有些驚慌,身子動了動,訥訥地低聲道:「那什麼,我,我就不進去了……」
馮思齊彷彿這才想起柳絮還在車上,緊皺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下,抱歉地沖柳絮笑了笑,道:「絮兒,我……」
柳絮忙用微笑打斷了他,低聲道:「你別管我,快陪陶小姐進去。」
馮思齊便不再說話,只含笑沖柳絮點了點頭,用口形無聲地說了句:「對不起,在這兒等我」,便扶著陶丹樺走進了醫院。
柳絮目送著那兩個挨的很近的背影消失在醫院長廊拐角處,微微歎了口氣,復又上了車,坐在那裡發起呆來。
推開院長室的房門,馮思齊看到布郎博士的辦公桌前坐著一對中年夫婦。男的西裝革履,女的雍容華貴,正是外交部陶次長夫婦
陶丹樺叫了一聲:「媽咪,思齊來了。」
陶太太轉過頭瞧見馮思齊,頓時紅了眼圈,站起來哽咽著說了句:「思齊,丹樺這孩子……」一語未了,已是雙淚齊流。
馮思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忙迎上去扶著陶太太坐下,轉頭問布朗博士:「怎麼,情況怎麼樣?」
布朗博士桌子上放著一張X光片,他神情異常嚴峻,深藍色的眼睛充滿了無奈和沮喪,微微搖了搖頭。
陶太太走過來擁住女兒,勉強笑道:「樺兒,媽咪在這屋子裡實在透不過氣來,你陪媽咪出去走一走。」
陶丹樺輕輕說了聲「好」,母女兩個便互相攙扶著走出了屋子。
門在身後闔攏,布朗博士手指叩著桌子,語氣沉緩地說:「陶小姐是肺結核晚期,現在沒有特效藥,恐怕是……」
馮思齊呆呆地站著,好半晌才說:「那麼,她還有多少時間?」
「兩個月,也許,更短。」
陶次長頹然跌坐在椅子上,一時間房間裡靜得怕人。過了許久,他緩緩抬起頭,絕望地望住馮思齊,虛弱地說道:「馮少爺,陶某有一事相求,只是,只是說不出口。」
馮思齊心頭有一些明白,他手撐著桌子,頭痛欲裂,只覺得喉嚨象冒了煙,渴得要命。無力地清了清嗓子,他乾澀地喃喃說道:「陶伯父有話就請講。」
陶次長站起身,瘦高的身子搖搖欲墜,他上前握住馮思齊的手,還未說話,臉上已老淚縱橫。
布朗博士聳了聳肩,道:「我出去查房,你們兩位在這裡談談吧。」
待他走後,陶次長困難地嚥了口唾沫,聲音細若游絲地說道:「賢侄,我知道我這請求太過無禮了,可是,你知道,我就這一個女兒,你們曾經又那麼相愛……」
窗子沒有關,起了風。馮思齊眼望著那白紗的窗簾呼啦啦地迎風飛了起來,茫然道:「您的意思是……」
「丹樺一直對賢侄念念不忘,我懂她的心思。現在,她沒有多少時間了,賢侄你,能不能在她臨走以前圓了她最後一個願望?」陶次長緊緊握住馮思齊的手,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抱住一塊飄浮的木板,眼神絕望而熱切。他低低叫了一聲:「二少爺你能不能娶丹樺為妻,給她最後一點點幸福,讓她走的時候不那麼孤單……我知道,這要求實在是太過份了,可是,她不會絆住你多久,最多兩個月……算我求求你……」
馮思齊記得陶次長曾經是一頭濃密的黑髮,不知何時頭髮竟已變得花白。此時,這個老人垂著頭,手捧著臉,淚水無聲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