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的,我,我只是……」錦紅嚇得牙齒打著戰,神經質地擺著手,眼睛絕望地瞅著奄奄一息的福生,努力撐著哆嗦的雙腿,勉強站在那裡。脊背上的冷汗滾滾而下,將新上身的一件象牙白印度綢長衫濕透了一大塊。
她努力定了定神,拚命讓自己鎮定下來,臉上強擠出一個笑模樣,含嗔帶怨地說:「五爺特地讓我換上這身新衣裳,不是說帶我去看跳舞去嘛,怎麼現在倒讓我看這麼血哩呼啦的場面?您知道我膽小,見不得血……我心疼他?我呸!他把我打成那樣,一點夫妻情分都不講了,我還能心疼他?那我不是瘋了!」她吸了口氣,微微皺了皺眉,憂心忡忡地說道:「我只是擔心……」她咬了咬嘴唇,欲說還休道:「五爺在西四牌樓那邊不是有間新煙館就要開張了嗎?在這節骨眼上出人命,總是犯忌諱的,據說會減運道。人家不都講究這時候要放生嗎?」
「唔,倒是有這說法……」,常五爺微微瞇了瞇眼睛,不錯眼珠地瞅著錦紅嘿嘿一笑:「算這臭拉車的造化大!這筆帳且暫時記著他的,這麼著吧,你親自去狠狠地抽他二十個大嘴巴,就算拉倒——我常五可不像外頭傳得那麼不近人情。」
「我?二十個?!」錦紅再次驚恐地摀住嘴巴。
「怎麼?又有什麼地方不對了嗎?」常五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啊,沒有……」錦紅狠狠一咬牙,心想挨些嘴巴子總比丟掉性命好!當下便柳眉倒豎,忿忿地罵道:「讓你打我,讓你打我,今兒也讓你嘗嘗老娘的厲害!」
高高揚起手,可一看到福生奄奄待斃的樣子和滿是血污的臉,心中便像被猛地戳了一刀般不忍,幾番遲疑之下,又怕常五爺喜怒無常的性子,再惹惱了他,還不知會想出怎麼樣的法子來折磨福生。到時候再出手相救恐怕就要難如登天了。
主意拿定,便閉著眼一巴掌朝福生臉上掄去。只聽「啪」地一聲脆響,福生的臉上一下子出現了五個指頭印,眼睛也微微睜開一線。
福生剛才又昏暈了過去,此時微微清醒了一些,一眼瞧見打自己耳光的竟然是錦紅,不由得肝腸寸斷,一口唾沫啐到錦紅臉上,罵道:「賤貨,老子這輩子是毀在你手裡了……你比那蘇妲已還毒哇。」
錦紅心中酸痛難當,卻不敢表現出來,當下誇張得大喝一聲:「閉嘴!老娘沒空聽你扯閒篇兒!」那嘴巴子便一個接一個地掄了上去。她雖然表面上像是拚命在打福生耳光,手上卻暗暗松著勁兒;饒是這樣,十幾個耳光過後,福生嘴角還是涔涔地滲出了血絲。
他早已停止了咒罵,臉上茫然而呆滯地定定瞧著錦紅,任她接二連三的耳光清脆地落在自己臉上。忽然,他哈哈哈地慘然大笑起來,在笑聲中,一口鮮血直噴出來,頭一偏,昏死了過去。
錦紅也跟著大叫一聲,面如死灰。正欲撲上去抱住福生瞧個究竟,那雙腳卻像生了根,只是直直地站在原地,半步也沒動。
「把他拖出去扔在馬路上」,常五爺悠悠閒閒地吩咐手下,回手將錦紅攬進懷中,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兒,笑咪咪地道:「走,今兒高興,帶你瞧瞧我的新煙鋪子去!」
--------------------------------------------------------
馮思齊從福生家出來,心情很是沉重。家裡沒人。福生娘見了他如同見了大救星,百般地哀求他幫忙去尋福生,他好言安慰了一會便走了出來。
春明也去了,一切如常,並未有血案發生。眼下,他開著車滿世界亂轉,卻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忽然,一個聽差指著遠遠的路中央,叫道:「少爺,那裡是不是躺著一個人?」
馮思齊早看見了,急馳過去剎了車,急忙奔到近前,見那人滿身血污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不是福生卻又是誰?
馮思齊心裡猛地一跳,忙伸手在他心窩摸了摸,還有心跳。他連忙大叫著幾個跟來的聽差:「快,搭著他上車,送醫院!」
馮思齊回到家裡的時候,已是半夜,柳絮還沒睡。她被安置在馮老太太這邊的廂房中,正獨自在燈下發呆,見馮思齊進來,立刻迎上來,急切地問:「找到福生了?」
馮思齊連忙示意她噤聲,壓低了聲音將此去情形大致說了一遍,又告訴她福生現在醫院,傷勢並無大礙。
柳絮手絹子捂著嘴,已是淚落如雨。欲要立刻就趕去醫院,也知道客居馮府,如此深夜貿貿然出去很是不妥。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兩個人方悄悄地走後角門出去,直奔醫院。
福生已經醒了,此時正半坐在床頭呆愣愣地一動不動,看見馮柳二人進來也視若無睹,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柳絮含淚坐在床邊,輕輕喚了一聲:「福生?」
沒有任何反應。再不管問他什麼,他都像沒聽見一樣,如同失去了魂魄。
柳絮的淚終於掉了下來。馮思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耳語道:「讓他好好歇一會,咱們去看伯父吧。」
一路上默默無語,遠遠瞧見自家緊閉的大門,柳絮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怯怯地敲門,鼓起勇氣叫道:「爹,我是絮兒,您開開門哪!」
過了好半晌,大門吱鈕一聲開了一條縫,小六子從門裡探出半個腦袋,見了柳絮,臉上是同情而為難的神色,低低說道:「姐,師父說了,你跟馮姐夫要成親就成親,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叫你自己好自為之。只是以後不要再登這個門了。」
邊說,邊將手裡的銀票遞了過來:「師父說,這幾千塊錢讓你拿去自己辦嫁妝吧。還說你娘家沒人出面,怕你嫁過去會被欺負,可他也管不了了。叫你以後萬事小心,自己多長個心眼兒。」
話未說完,柳絮已哭得哽咽難抬,柔腸寸斷。過了半晌,她硬起心腸在門外沖裡磕了頭,顫聲叫道:「爹,您的不孝女兒跟馮先生是真的相好,不能分開!這回絮兒是要忤逆了您老人家了,絮兒罪該萬死!您老人家多保重,絮兒走了,過幾天再來看您……」
說畢,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馮思齊去了。
------------------------------------------------------
日子很快過去了,明天就是訂婚的日子。
馮家對於柳絮倒是格外體貼,知道她跟柳承貴鬧了彆扭也並不細問,只叫她安心住在馮府就是。馮老太太命人單獨收拾出一個小小的院落供她居住,還撥了兩個丫頭伺侯她。
這天吃過晌飯,苗氏忽然親自走了來,含笑對柳絮道:「老太太忽然想吃寶盛齋的酥糖茶食,我剛吩咐齊兒親自去買去,你也一起跟著去逛逛吧。明兒就訂婚了,看看還缺什麼想吃的想穿的叫齊兒一併買回來。」
柳絮忙站起身答應了,出得門來,見馮思齊已在車上等她。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很快就到了寶盛齋。馮思齊進去買酥糖,柳絮獨自坐在車上等著。
無風,陽光很刺眼,照得路面上白花花一片,街上幾乎沒什麼行人。柳絮有些無聊地向窗外望去,見寶盛齋門口站著一位西裝女子,燙著精緻的發卷,身上是一件淺灰色綢料的長裙,戴著同色的蕾絲手套,手裡撐一把小小的乳白色遮陽傘,低低地遮了半邊臉。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側面的輪廓優雅而美好。雖然看不清楚容貌,但自有一種懾人的氣質,令人由不得就想多看幾眼。
柳絮遠遠地望著那女子,心裡忍不住悄悄讚歎了幾聲。
馮思齊大步走了出來,將一個大包放置在後座上,另將一小包酥糖遞到柳絮手裡,笑道:「老太太們和女孩子們似乎都愛吃甜的?」
柳絮拆開包裝,拿了一塊糖遞到馮思齊唇邊,笑道:「您先請。」
馮思齊邊躲邊笑:「一個大男人當街吃糖——哎哎,我從來不吃這東西,這都是給你買的。」
兩個人正笑鬧間,柳絮忽然指著寶盛齋門口那位女子輕聲道:「那邊有位小姐一直在看你……」
「看我?誰?」馮思齊漫不經心地隨口說道。
柳絮眼瞅窗外,挺直了身子,驚訝地低聲道:「她……衝咱們走過來了。」
扭臉去瞅馮思齊,卻見後者向窗外一瞥之下,頓時臉色慘白,身子如木雕泥塑一般定在了那裡,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喃喃吐出兩個字:
「丹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