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院門外沒有片瓦可以遮頭,震耳欲聾的雷聲接二連三地在頭頂炸響,兩個人頃刻間已經渾身濕得透透的,彷彿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
柳絮依舊在不停地拍著門,那大門卻嚴絲合縫,無人應答。她的哭泣聲漸漸微弱下去,喉嚨裡打著干噎,終於停了手,身子順著門慢慢溜下去,半跪半坐在雨地裡。
單薄的夏布衫被雨水濕透,冰涼地貼在身上,嘴唇凍得烏青;雨水順著一綹一綹的發簾成串地淌在臉上,模糊了淚水,顯得一張尖尖的小臉更加沒了血色。
馮思齊蹲下身,將自己的外衣脫了下來,勉強遮在柳絮頭頂,自己也淋得落湯雞一般,他溫柔而焦灼地說道:「絮兒,你這樣淋著大雨不行,會凍病的!天黑了,咱們先去我家,好嗎?伯父正在氣頭上,咱們先避一避,等明天咱們再回來,細細地問明白了,看有什麼疙瘩慢慢地解開,不急這一時。」
柳絮早已六神無主,柔腸寸斷,呆怔怔地任他將自己從地上拉起來,遊魂一般趔趄著走到路邊的汽車旁。馮思齊迅速拉開車門,扶著柳絮上了車,自己從另一邊上去,拿出一條乾爽的毛巾遞到她手中。卻見她只是茫然呆坐著,便又將毛巾拿了過來,親自替她將頭髮上,臉上的雨水擦乾。默默無言地在座位上坐了一會,伸出胳膊將她瘦怯怯的身子擁入懷中緊緊一抱,臉對臉衝她安慰地燦爛一笑,這才發動了車子。
雨勢越發急了,車窗上飛花濺玉,白茫茫一片。
車行到馮府門外,柳絮被馮思齊輕輕扶下車,猛地打了個噴嚏,不由得抱著胳膊縮了縮脖子。
早有大門門房裡的聽差一見了,便撒腿跑到二門上向裡通傳;其他幾個聽差慌忙出來請安問好,恭敬地遞上兩把雨傘。
馮思齊只接了一把,低低地擎在兩人頭頂,輕輕攬著柳絮的腰向內院走去,邊走邊想今晚把柳絮安置在哪個院裡為好。苗氏那裡肯定不行,二姨娘向來言語刻薄,臉上輕易不見笑模樣,柳絮去了恐怕會不招人待見;四姨娘,眼下雖然柳絮已不是春明的人,上次為合同的事還得罪了她,但以她一向八面玲瓏的為人,應該不至於慢待了柳絮。但柳絮被劫持生死不明的時候,她那樣的置身度外不聞不問,讓馮思齊對她早已心生厭惡,不願再和她接近;至於五姨娘,是父親新娶來才幾個月的小妾,沒有什麼接觸,不知其為人,且又大著肚子,似乎不便於送過去。
看來,只有先送到大少爺的院子裡,讓大嫂竺香凝暫且代為照顧一下。對這個大嫂,馮思齊雖然也心有芥蒂並敬而遠之,畢竟覺得她人還樸實,和柳絮年紀又相仿,大哥那邊向來門前冷落車馬稀,想來柳絮住在那裡應該沒什麼不妥。當然,可能父親也許會去?馮思齊心裡一刺,但想到這樣的大雨天,馮敬亭應該沒這個雅興吧。這麼一想,便對跟在身後的聽差說:「你們散了吧,不用告訴太太們柳小姐來了。」
下人們答應著各自散去。馮柳二人便一徑向大少爺院裡走來。
竺香凝正在燈下獨自一人抹骨牌,忽聞小丫頭在門外恭敬地叫了一聲:「二少爺來啦」,心裡一驚,連忙站了起來,急急地迎到門口。
果然見二少爺渾身濕淋淋地走了來,身邊還跟著一個同樣上下濕透的姑娘,兩個人都是狼狽不堪。竺香凝認得,那姑娘是上兩回二少爺帶回來的女朋友,是個戲子。
竺香凝知道滿府裡的奶奶太太們沒人喜歡這個戲子,對她的厭惡甚至遠遠超過了對自己,心中對柳絮倒不由得有種同病相憐之感。可這兩個人怎麼平白無故地跑到自己這兒來了?
丫頭高高打起簾子,竺香凝有些慌亂地扎煞著兩手,立在門口台階上,低了頭喃喃道:「二少爺好……」
打簾的丫頭微有些窘迫地咳嗽了一聲,同時快速瞟了竺香凝一眼,心裡鄙夷地嗤了一聲:「這上不了台盤的鄉下蠢貨,永遠改不了這個做小服低的相兒,一點大少奶奶的架子都端不起來……」
馮思齊站住腳,向竺香凝欠了欠身,冷淡而客氣地說道:「大嫂,很對不住,今天要給您添麻煩了」,便牽了柳絮的手微微笑了笑道:「柳小姐今兒有事耽擱在咱們家了,晚上能不能在您這兒借住一宿?」
「啊,住我這兒?當然能,這有什麼不行的呢?」竺香凝慌忙說道,臉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個近乎巴結的笑容,顧不得外頭大雨傾盆,一步就跨下台階,親熱地執起柳絮的手,有點口吃地笑道:「快,快進來,看這身上淋的,全濕透了……」
一邊用商量的語氣討好地對打簾的丫頭說:「秋鳳,去叫外頭大灶上燒一鍋開水,讓柳小姐洗個澡,換換衣裳?」
秋鳳一垂眼皮,漫應了一聲,沖馮思齊蹲身請了個安,便打了傘出去了。竺香凝見她並未先去找乾衣服,只得訕訕地嘿嘿一笑,侷促地說:「二少爺和柳小姐坐一坐,我進去給柳小姐找兩件衣服。」
柳絮忙向竺香凝躬身還禮,感激地微笑道:「給大少奶奶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竺香凝向來沒被人如此禮待過,很有些受寵若驚,滿臉放光,急急地向後室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去,滿口裡說道:「你們略坐一坐,我就來……」
屋子裡只剩下馮柳二人相對而坐,柳絮慘然道:「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了,不然我爹他決不會那樣……」
馮思齊點了點頭,悶聲道:「伯父一直在罵我父親混蛋,可又不肯說原由。看來這件事讓伯父不但生氣,而且難以啟齒。等一會安頓好了你,我去問問我父親。」
兩個人都沉默了,絞盡腦汁在猜想,卻全不得要領,屋子裡寂然一片,只聽見窗外嘩嘩的雨聲夾雜著裡間炕上大少爺震天的鼾聲。
院子裡忽然腳步雜沓,有人笑道:「是柳小姐來了吧?老太太說了,怎麼貴客來家,都不上前頭去坐坐呢?是不是嫌棄咱們招待不周啊?」
一邊說,一邊已經有人挑簾子進來,一進屋便曲了雙腿向馮柳兩人行禮,含笑道:「二少爺好,柳小姐好。」
馮思齊見來人正是馮老太太屋裡的大丫頭繡春,忙站了起來,微笑道:「怎麼倒勞動繡春姐親自來了?因為天晚了,又下雨,怕奶奶已經睡下了,我們就沒過去問安。」
「睡覺還早呢,老太太正在那裡跟幾位姨奶奶閒話,忽然聽見說柳小姐來了,忙叫我過來請」,繡春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攙扶柳絮,眼睛忽閃忽閃的,笑道:「柳小姐,二少爺,咱們過去吧。」
馮思齊瞧著她眼睛裡一閃即過的笑意竟像略有些狡黠似的,不由得心裡警覺起來——馮老太太怎麼忽地這樣熱情起來?不會有什麼陰謀吧?他沒來由得有種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