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貴一早帶著兩個徒弟神清氣爽地來到了蓮花兒的鋪面上。因為太早,門板還沒下,便轉到後門上,拍了拍門,高聲叫道:「她嬸子,我是柳承貴啊,請開開門。」
蓮花兒一家每天四更天就會起身,此時早已在後頭作坊裡忙活開了,聽見柳承貴的聲音,忙不迭地過來開門,見面笑道:「前兩天絮兒來跟我說大哥想開個豆腐坊,我還不信,誰知竟真來了。」
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緊著將他師徒幾個讓到裡面一個小小的起坐間,倒了杯茶放在柳承貴面前的小桌上,微微詫異道:「從春天大哥你們搬走,只聽見說絮兒去大戲園子唱去了,很紅呢,我都有心把我那三丫頭送到您那裡學戲去,以後沾沾她絮兒姐姐的光。怎麼忽然就聽說絮兒不唱了,倒要做這麼個小買賣?實在是可惜了的。」
柳承貴嗐了一聲,微笑道:「她嬸子,不瞞您說,絮兒快要嫁人了。男家是大戶人家,少爺是留過洋的文明人,他雖然沒什麼門第之見,但是他家裡不見得願意讓咱們唱戲的姑娘做媳婦——還是正房的少奶奶。所以,絮兒自己的主意,就此離了這一行,男家的少爺訂了親就要送她唸書去,也算是個很不錯的了局。」
蓮花兒拿抹布緩緩擦著桌子,唇邊只是微微一笑,倒像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半晌方道:「那麼,恭喜了……」
她的態度讓柳承貴多少有些納悶,當然也不便相問,便笑道:「有什麼活兒分配我幹的?我這就開始拜師嘍。」
蓮花兒擦了擦手,忽然語重心腸地微笑道:「說句不怕大哥您惱的話,這門親事啊,還是應當多考慮考慮。自古以來,門第出身不大般配的親事,多有不大美滿的。」
這番話多多少少說在了柳承貴的心坎上,當下皺了皺眉,歎道:「何嘗不是呢?我開始為這個苦口婆心地跟絮兒不知說過多少回了,死丫頭牛心左性,一條道兒走到黑,非就認準了那馮少爺了,我也沒辦法。」他話說到這裡,又覺得心有不甘,連忙加了一句:「不過呢,馮少爺人是極好的。寬厚,心善,對絮兒也是好得不得了。所以,我也不想讓孩子太傷心。將來日子過得怎麼樣,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蓮花兒聽了,手扶著桌子緩緩坐了下來,臉上有些陰晴不定的,眼睛定定地瞅著窗欞,只是出神。
柳承貴到此時便有些疑心起來,把插在褲腰帶上的煙袋抽了出來,擎在手中,清了清嗓子,問道:「她嬸子,可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有什麼您只管說。」
蓮花兒滿臉的欲言又止,長長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冤孽,真是冤孽……」
柳承貴聽她話中有話,越發不安起來,便從懷裡摸出幾個銅子兒,遞給小六子,道:「早起沒吃飯,一會幹活要餓!你們倆上街邊吃碗餛飩去!」
兩人接了錢答應著出了房門,柳承貴便轉回臉,壓低了聲音誠心誠意地說道:「她嬸子,現在沒旁的人了,有什麼話請您一定要跟我說。」
蓮花兒手放在桌子邊上,指甲順著桌沿從那頭一路抹過來,發出單調的吱吱聲,有些刺耳,屋裡一時靜了下來。
蓮花兒費力地舔了舔嘴唇,聲音幹幹澀澀地說道:「那馮少爺家……其實……就是我從前做丫頭時的東家……」
風忽然將薄布門簾掀起一角,強烈的陽光直射進來,柳承貴神經質地抬起手遮住眼睛,手覆在臉上止不住地抖個不停,像發虐疾一樣。
蓮花兒索性一橫心,一骨腦地說了下去:「其實,上回絮兒帶思齊少爺來過我這裡吃老豆腐,我應該早跟大哥您說的,可是,可是,又覺得絮兒太可憐了……想著也許思齊少爺只是一時興起,過不了幾天兩個人自然就分開了,畢竟人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嘛,還能真看得上咱?誰知道大哥您今天突然說兩個人竟然要成親了,我,我想來想去還是得說出來。不然,絮兒兩眼一摸黑嫁了過去,以後再知道,我真是不敢想……」
她偷眼怯怯地望了柳承貴一眼,後者仍然手覆在臉上一動不動,像石雕一般。躡手躡腳地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蓮花兒繼續低聲說道:「三姨奶奶……哦不,是絮兒的娘,出事的當天晚上,是我和夏桂坐更。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後來,我出府嫁了人,竟然跟大哥您做了那麼些年鄰居。若不是無意間看到絮兒她娘的照片,我也沒機會把那晚上的事跟您說了。可是現在,我真有些後悔當初跟您說這些。其實,一直不知道也就罷了……」
蓮花兒的聲音有些發抖,眼中微現淚光,不停地絞著衣襟。柳承貴忽地站了起來,臉色青灰,兩手用力摁著桌子支撐著身子,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冰冷的字:「他爹,是叫馮敬亭?!」
「是的……」
「哈哈哈哈……」柳承貴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眼淚,牙齒不停地磕在嘴唇上,下巴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他扶著牆踉蹌著向門口走去。蓮花兒的男人聞聲走了過來,遲疑地問他老婆:「柳大哥這是怎麼了?」
蓮花兒長歎一聲,落下淚:「老天真是不長眼啊,什麼糟心事兒都讓他們家攤上了。接下來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呢,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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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承貴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一路喃喃自語哭哭笑笑,見雞罵雞,見狗踢狗。剛進家門便見馮思齊提著大包的東西一路微笑著進了院子,冷眼看過去,果然見他眉眼間略有兩分馮敬亭那狗雜種的影子。
十九年前,也是在天橋賣藝,那時妻子剛生下柳絮沒幾個月,沒吃沒喝,窮困潦倒。突然有一天,馮敬亭穿著華衣美服無意中逛到天橋,站在眾多穿著短打扮粗鄙的下層人中間,在台下看了妻子的一折白素貞,自此天天來捧場,每次都出手闊綽。妻子終於被他的風流倜儻溫存可人所打動,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冬夜,拋下熟睡中的他和女兒,走了。
沒想到,十九年後,情景再現,那個王八蛋的兒子,也是用這一招來勾引他的女兒!柳承貴狂躁地一把將馮思齊手中提的東西搶下來扔出院門,踩得稀爛,指著他的臉,大吼一聲:「給老子滾!」
柳絮抬起迷濛的淚眼,試圖扶柳承貴坐下,強露出一個笑容溫言道:「爹,您是哪裡受了氣了還是怎麼?先坐下歇歇,有什麼咱們好好說……」
「說他娘的屁!」柳承貴一抬手將柳絮甩個趔趄,啞聲道:「你要還是我女兒,還認我這個爹,你就跟那小子一刀兩斷!要不然,我只當沒生養過你……」
柳絮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顫聲問道:「到底為什麼?您總得跟我說個理由。不能就憑您這一句話,我就,我就……」
「我,他……」柳承貴說不出口,一張臉憋成醬紫色,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我這老烏龜王八蛋,就差讓人往臉上啐唾沫了,你還問?你還問?我告訴你,他們一家都是混蛋,老的是,小的也是!你看著辦,兩條路,是認我這個爹,還是跟野男人走?」
柳絮痛哭失聲:「您不講理!」
柳承貴咬牙切齒道:「我再問你最後一句,是要我,還是要他?」
「我……爹您不能這樣!兩個,我都要……」柳絮撲跪在柳承貴的腳下,搖撼著他的膝蓋,泣不成聲。
靜默了一會,柳承貴抬起佈滿皺紋的蒼老的臉,抹了一把淚水,抬腳將柳絮踹到一邊,清晰地吐出一個字:「滾!」
黑重的烏雲深處喀啦啦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繼而震耳欲聾的雷聲轟然響起,飄潑大雨頃刻間從天而降。
柳絮站在緊閉的大門外渾身濕透,仍然一邊拍著門一邊絕望地哭叫道:「爹!下大雨了,您讓我進去吧……」
院內悄無聲息,嘩嘩的雨聲將她的聲音掩蓋得似有若無。
馮思齊摟著她的肩,眉頭緊鎖,輕聲安慰道:「伯父恐怕一時不會回心轉意,我們,先走吧,到我家先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