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冬。
時緊時密的槍聲直響了半夜,直到近天明時才漸漸平靜了下來。又不知道什麼人要遭殃了。
遙遙地,傳來幾聲雞啼。柳絮睜開眼,見那窗戶紙上已透出些光亮來,便披衣起身。她記起昨夜的槍聲,想著今天街上可能又會多出幾具屍體在那裡示眾,不禁輕輕歎了口氣。空氣裡瀰漫著潮濕渾濁的味道,大通鋪上蜷縮著身子睡著的六七個人都還酣睡未醒,輕微的鼻息聲此起彼伏。
輕輕打了個哈欠,她捅了捅身邊的錦紅:「快起來了,還得生火煮粥,還得貼片子勾臉,還得吊吊嗓子,有的忙活呢。」
錦紅嘟噥著:「這麼冷的天兒,你讓我再睡會兒!」說罷,翻了個身又睡了。
柳絮咬著牙輕笑道:「懶鬼,讓你睡,讓你睡!」一把將她身上蓋的破被子掀到一邊兒。錦紅身上驀地一涼,猛地打了個哆嗦,由不得「哎呀」叫了一聲,搶被子又搶不過來,只得皺著眉打著哈欠坐了起來。
「也不知道你忙的是什麼?又不是在戲園子裡掛頭牌,不過在天橋露天兒給那班窮鬼唱,唱得嗓子冒煙也掙不了幾個大子兒,還吊個什麼嗓子呀」,錦紅恨恨地說道:「我一想到咱們那破破爛爛的行頭,扮上就跟叫花子似的,我就沒心氣兒!」她邊說邊下了炕,藉著微弱的光亮,在亂七八糟扔了一地的鞋裡費力地找自己那一雙。
「好好的新鞋又讓誰的蹄子踩了一腳泥!」她一邊撣著鞋面上的泥土,一邊沒好氣地喃喃罵了一句。
柳絮默默地聽著,微笑道:「要不你再睡會,我做好早飯再叫你。」
一語未了,錦紅便像個沙袋一樣撲通一聲重新倒在了炕上。
拉開門,撲面的涼氣讓柳絮冷不防打了個噴嚏,冬日清晨的風冷冽刺骨,刀子一樣刮得人臉生疼。她向下拉了拉棉襖下擺,縮了縮脖子,搓著手向灶間走去。
劃了根洋火,將擱在窗台上的煤油燈點亮,柳絮剛要回身從米袋子裡舀出一碗小米來,一低頭,不禁「啊」地叫了一聲。
她用手摀住嘴,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蹬蹬蹬倒退了幾步。
燈影裡,灶台邊的柴草堆上,赫然蜷縮著一個人!
柳絮嚇得便要張嘴喊人。那人吃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嘶啞著聲音輕聲說道:「小姐,別喊,我不是壞人」
柳絮聽那聲音斯斯文文的,低沉和緩,只是有氣無力,像生了重病的樣子。她定了定神,乍著膽子將煤油燈拿起來對著那人照了照。
昏黃的燈光映出了一張年輕男人英俊的臉。二十二三歲的樣子,劍眉,朗目,高挺的鼻樑,輪廓鮮明而飽滿的嘴唇。柳絮倒吸一口涼氣,她看到男人額頭上有一處長長的傷疤,血還在滴答滴答往下淌著;身上穿的一身黑色學生裝也是血跡斑斑,看不出傷在哪裡。
「你是亂黨?」她低聲問道。
年輕男人費力地擠出一個笑容,搖頭道:「我不是什麼亂黨,我只是個學生。」他唇邊雖然帶著笑意,眼神中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
柳絮完全不懂政治,她只知道現如今兵荒馬亂,世道不太平,今天這派打了過去,明天那派又打了回來,反正遭殃的永遠是老百姓。她時常在街上也見過那些男女學生扯了標語作演講,她雖然聽不太懂他們到底在講些什麼,但是迷迷糊糊覺得他們講得都很有道理。她親眼見過穿黑皮的警察在街上抓學生,用警棍將一個女學生打得吐血,她恨那些黑皮,因此,她心底認定了,那些學生一定是受了委屈。至少,不是壞人。
「你在這裡不安全,一會這院子裡的人就要起來了」柳絮輕聲說道:「趁著天還沒亮,你還是快回家去吧。」
那人點了點頭,沖柳絮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些感激,搖晃著身子掙扎著站了起來。
「等等!你這樣出去不行的!」柳絮低聲說道,偏著頭想了想,「你等我一下」。
她輕手輕腳地回了屋,摸著黑將掛在牆上的那件舊羊皮襖拿了下來,重新回了灶間。襖是她爹柳承貴的,破了一大塊兒,她還沒補完。
「你頭上身上都有血,出去不行的,把這襖子披上。」她聲音很低,卻有命令的意味。
那人接了過來,套在了身上。
「把這手巾也包在頭上,就是有點髒了」,柳絮隨手將自己包在頭髮上的一塊白手巾扯了下來,遞了過去。
他依言而行。穿戴完了,柳絮打量著他,已從一個青年學生完全變成了一個邋遢老農,點了點頭,回頭從灶膛裡扒出一個烤紅薯。紅薯埋在柴灰裡,還略微有一絲熱氣兒。她把它遞到那人面前,「拿著這個。你有傷,肚子裡沒食兒,冷風一激,怕暈過去。」
青年頓了頓,低頭瞧了瞧那紅薯,接了過來,勉強支撐著身子,搖搖晃晃向屋外走去。柳絮跟了過去,看到虛掩的院門,心裡暗罵一聲:一定是福生那個該死的,半夜出去撒尿回來忘了插門了。青年閃身出了院門,將頭上包的白手巾向下拉了拉,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望了望柳絮,黑如點漆的眸子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低聲道:「小姐,謝謝你。」
柳絮緊跟在後頭,低聲道:「那什麼,那件襖子是我爹的,就這一件,還得穿呢你要是方便的話,這兩天悄悄給我送回來」
青年回過頭,深深瞅了柳絮一眼,嘴角邊閃現出一絲笑意,復又轉過身去。
他挺拔俊秀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霧中,柳絮站在大門外沒來由地呆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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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紅到底還是打著哈欠爬了起來,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走進灶間。
柳絮正在生火,見她來了,便道:「我生火,你淘米煮粥吧。」
錦紅依言從褡褳裡倒出一些小米,走到水缸前一瞧,不由叫了一聲:「天啊這水都結冰了,我這手伸進去不得凍掉了?」
柳絮已經將引柴點燃塞進了灶膛,又添了幾把柴禾。柴有點濕,她咳嗽了幾聲,聽著錦紅的抱怨,又氣又笑,道:「好好,我來我來。你來拉風箱總行吧?」又加了一句:「這麼嬌氣,真不知道你以前在那大戶人家當丫頭是怎麼當的!」
「我那可不是當的燒火丫頭!」錦紅不服氣地叫道:「我是專門在上房伺候太太起居的。廚房裡的事兒自有婆子們干,哪會用到我?」
她神色黯然下來:「我現在才知道當丫頭有多好!有固定月錢,三餐能吃飽,上頭還時不時賞下衣服來再看看現在,住在這樣的破地方,屋裡屋外一樣冷,還總是餓肚子!」
柳絮見大鍋裡已冒出熱氣,便將切好的土豆片和一大碗小米下到鍋裡,拿勺子攪了攪,蓋上鍋蓋,這才瞅著錦紅笑道:「既那麼好,誰讓你嘴饞偷東西吃,被趕出來了。」
錦紅隨手將灶台上一塊抹布沖柳絮扔過去,氣哼哼道:「跟你說多少遍了,是因為我小弟弟生病了,躺在炕上,想肉吃,我才趁撤飯桌的時候偷拿了兩個雞腿」她的俏臉漲得通紅,恨聲罵道:「那該死的婆娘天天雞鴨魚肉的吃不了,寧肯倒了也不給下人吃!多早晚噎死她就好了!」
東頭這間屋子裡傳來幾聲咳嗽,接著有人趿著鞋推開門走了出來,在院子裡大聲吐了幾口痰。
「爹起來了。」柳絮含著笑打了個招呼。
「嗯」,柳承貴悶悶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院子裡熱鬧了起來,東西兩邊兩間屋子相繼有人走了出來,亂著打洗臉水,咳嗽吐痰,收拾鋪蓋。
這是一家位於城邊上的大車店,各屋住的都是窮人。有外地來京城尋親的,有做小買賣的,有挑腳拉車的,甚至還有一些最低級的妓女。東西兩邊這兩間屋子最大,東邊這間住的全是男人,西邊這間住的全是女人。他們是走江湖唱戲的,全是「柳家班」的人。
「大夥兒都麻利著點兒!」柳承貴粗聲大氣地站在院子裡喊道:「趁臘月裡天橋人多,咱們多唱幾場,多賺幾個錢,才好過年啊。」
錦紅端了碗在旁邊悶著頭喝粥,聽了柳承貴的話,撇了撇嘴,輕聲對柳絮抱怨道:「在天橋靠打把式賣藝就是唱死了能賺幾個錢?」又幽幽歎了口氣,「要是哪個大戲園子能把咱們請了去唱就好啦……唉,請了去也不行,看咱們那破破爛爛的行頭,丟人!」
她絮絮地抱怨著,柳絮沒吭聲。她瞧著爹穿在身上那件露著棉絮的破裌襖,鼻子一酸。
「錦紅!錦紅!」福生巴著腦袋沖灶間裡喊。錦紅故意裝沒聽見。
「福生叫你呢,你還不出去?」柳絮促狹地沖錦紅擠了擠眼。
「誰有空理他!」錦紅只是若無其事地低頭喝粥。
「你可別裝了,這又是什麼?」柳絮趁她不防,猛地走上前去,伸手掀開錦紅棉襖的下擺,扯出一個手絹包,裡面熱騰騰地包著兩個煮雞蛋。「你敢說這不是偷偷煮給福生吃的?」
錦紅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輕輕笑著央求柳絮,「好妹妹,你可別聲張我分一個雞蛋給你吃。」
「不稀罕。」柳絮假意不屑地說道,瞅了瞅福生,歎了口氣。「他今兒要唱一折《挑滑車》,肚子裡沒食兒不行的,快偷偷拿過去給他吃了吧,別讓人瞧見。」
錦紅感激地掐了柳絮兒的手一把,將手絹包重新塞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