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鎮地處東海之濱,東西走向,南北兩方均是宅院、高樓,只餘街中跑馬游龍的大道,仿似一條寬闊的紐帶,橫亙古鎮。從港頭順路而行,一直抵達西側出口,一根腸子通到底,僅在尾部被山丘分開兩條官道,朝上走便是七星山莊、白石山方向,朝下卻是深入中原腹地。
暮色昏暗,古鎮主道兩旁燃起了火把、燈籠,空氣中散發松脂油煙的味道,通通通紛雜腳步跑過,眾人褐衣暗行,不斷奔向西側,留下了一片冷寂在街上,西邊的天空血紅透亮,喊殺聲響震四野。
孤獨凱旋緊了緊青袍衣襟,淡淡咳嗽兩聲,轉身進入了暗巷裡的一處高樓,逕直而上來到四層,一間房閣隱隱滲出燈光。他推門而入,走到燃著燭火的琉璃燈罩旁坐下。
一張描摹詳細的青龍鎮地形圖靜靜攤開在古樸桌案上。
樓高人靜,大風搖晃著婆娑樹影,斑駁倒映在窗格裡。
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連番的事情紛至沓來,有的還超出他的意料,他得冷靜地思索調度。
今日,六月十八,丁酉時,海上突生風暴,東瀛武士自總壇出發,趁勢攻佔無方島。與此同時,四百銀衣水飲(上次被秋葉依劍殺剩逃走的)從鎮中運河冒出,驚襲青龍鎮民。
水飲忍者結陣後極為彪厲,青龍鎮傾其兵力才將他們抵制在西側。而且他們的目的很明顯,是給後來的隊伍打頭陣、探虛實。
荒玉梳雪為了入主中原,糾合所有武力,重點打擊武林中顯耀門派,辟邪山莊既是第一站,後面的青龍鎮、七星山莊想必也少不了一戰,這些內幕在集會上趙應承就轉告過他。
自集會後,清城派、衡山派結隊來到青龍,被他調度守護西側下方,那是他為了配合冷雙成的計劃,故意佈置的疑兵。青龍鎮人和他的親信留守上側,形成一股屏障力量,吸引東瀛攻勢。——他的計劃有個關鍵,那就是一定要敵人走上側道路,不能發生偏差。
大海咆哮似龍,雲層厚重如鉛,艘艘□的樓船帶來逃難的無方島民,被他揮手放行,最後一批來的,竟然是箭只齊攢的銀衣衛士和沉醉不醒的冷雙成。
銀光向他解釋,公子出事前,曾吩咐他帶餘部協助青龍鎮一役,隨軍情調配直至攻防戰結束。
聽聞此言後,他微感震驚,沒想到大戰當前,辟邪少主會拋棄成見,助他一臂之力。
雖然有了冷雙成後來的計劃,青龍鎮靶子地位仍然不變。
想起冷雙成,孤獨凱旋愁眉不展。
衣衫染血觸目驚心,面頰蒼白深深凹陷,分明是透支體力與真氣的模樣,在銀光搬送昏迷的冷雙成時,他藉機探了探她的主脈,面色禁不住更加憂愁。
她的氣息炙熱如陽,順血絡週身遊走,寒毒已經催發她髮絲變為銀白,赫然是狂熱力道反噬的現象。
據銀光所言,公子在赴荒玉之約那日清晨,找過名劍喻雪,聲稱若是赴約後他發生不測之事,喻雪日後一定得保護冷雙成的安全。
想必此刻,青龍鎮最隱蔽的暗閣內,喻雪正在保護昏睡不醒的冷雙成。
「辟邪少主還真是面面俱到啊。」孤獨凱旋沉吟一聲,用手擋了擋風向。
「報——鎮主。」
軒室閣門大敞,隨風撲進一條褐衣人影,滿身血污,聲音緊顫:「東側港口從辟邪方向,登陸一批黑衣武士,人數有三千之多……」
「鎮靜點。」孤獨凱旋淡淡咳嗽一聲,低頭凝視桌案圖形,「不必擔憂,那是首戰過後從無方逃離出來的東瀛人,連夜兩次橫渡大海,他們氣力多少有些不支,不必那麼緊張……」
話音未落,風影兒一晃,又撲進一條血衣人,失聲驚叫:「稟公子,內陸運河翻滾巨浪,從水裡又冒出一些人來……」
「嗯。」孤獨凱旋淡淡一笑,「青龍鎮除去東西兩側再無出口,他們果然又從水路趕過來夾擊。」
報信兩人見著青袍公子淡笑面容,驚怔不語。
孤獨凱旋看了他們一眼,道:「來人是誰,認得麼?」
「據說是密宗護法老金和藥人柴進才、林青鸞。」一人回答。
「你們去吧,我等他們好久了。」
兩人躬身退下。孤獨凱旋注視圖冊一刻,估量下時間,然後站起身朝外走去。
夜風吹進他的衣袍,如同冰涼的手撫摸了身子,他拳起一掌抵住唇,淡淡咳嗽。臨下樓時,他轉頭看了看身後,清俊當風,臉色平靜。
黑沉沉的暗影中,有一處是藏匿冷雙成的地方。
天空昏暗無光,宛如剛剛開闢時一般渾濁、寂靜。遠山橫亙起伏,犬牙般交錯,風吹得土坷沙礫漫天飛舞,轟隆作響的地盤深凹,一尊尊冷光嶙峋的青銅獸,張牙舞爪緩緩沉沒……
海水呼嘯著撲了過來……燈火輝明的辟邪山莊……鮮血汩汩流動……
突然降下了鵝毛大雪,晶涼的雪花飄拂在面目上,清冷的氣息透過毛孔,直達心間,有一種熨帖人心的力量。
冷雙成扭動著手腕,睡夢中極不安穩。她的腦海中走馬燈轉過如數畫面:箭矢破空飛去、屍橫滿地、哀鴻遍野、九環豹、東海辟邪,直到最後,下起了漫天大雪。
雪花輕緩如吻,逐漸席捲了全身,絲絲滲涼,竟是一股熟悉的感覺,往昔被秋葉依劍親吻的感覺。
潛意識裡有了這個認知,冷雙成竭力想睜開眼睛,眼瞼厚重如山,重重疊疊壓在眸子上,急得她不安地扭動,嘶喊,可是嗓子裡乾啞枯燥,就像河床乾涸失了水份,喊聲衝突出來,變成了一句句無力地低吟:「秋葉……秋葉……」
有一雙清涼的唇落在她眼睛上,她分明感覺到了,撲面而來一種氣息,冰雪霧淞,環環繞繞,隨著唇的深淺啜飲,有時溫柔纏綿,有時飄渺無風。
冷雙成蠕動嘴唇,輕輕叫喚一兩聲,那雙唇找著了她的渴盼,溫軟如絲地落下,覆蓋了她的唇形。□了一陣,渡過一片涼涼的水絲,滋潤了她乾裂的唇瓣,甘甜冷冽,極賦有護體花露的清香。
甜美感覺妙不可言,仿似月下綻放荷花,銀輝蕩漾,如水一般的溫柔,她的心底暈散開了月色,漣漪一樣地搖曳。這種酥軟越來越強,她終於有些確定,來人很像秋葉依劍。
緊閉的眼眶濕潤了起來。
「秋葉,你沒事,我就放心了!」冷雙成喃喃自語,疲軟地睜不開眼睛,親吻她的人仿似心靈有了感應,拉起她的手掌,細細摩挲手心的傷痕,手指靈活帶力,深深地撫摸,輾轉幾下,令她感受到了指腹的修韌光滑。
「我真是後悔,你怎麼會這麼傻。」一道低沉的男聲響起在耳邊,冷雙成猛地掙扎起來,就像溺水的孩子,蒼白的面容褪成慘白,纖長慧睫抑制不住地輕顫。
不是秋葉依劍的聲音,隔得這麼近,他咽喉裡的吐氣轉換她都聽得一清二楚,沒有做作壓抑,只有自然地發聲。
他和秋葉如出一轍地冷漠,身上卻沒有令她熟悉的淡雅清香,每日深夜,那種香味輕軟成絲滲入心肺,伴著枕席,送她悠然入夢境。
「這人是誰?」她的意識不禁在追問。
一隻手掌緩緩摸過她的臉頰,頭髮,最後停駐在她的頸側,輕輕托著後腦,放下了她的身子。
那股冰雪氣息後來完全消失。
冷雙成已經足夠睏倦疲軟了,潛意識告訴她,若想醒來,必須得衝破這重夢魘。
內河由地底蜿蜒出去,溯水而去,可以抵達青州。夜色中的河水翻滾有聲,汩汩如岩漿,爆裂火熱。
水中源源不斷冒出黑影,一批又一批,宛如席地覓食的螞蟻,密密麻麻數不清。
老金驅隊向前,穿過拱橋,插進一條筆直的街道。
暮色蒼茫,海風來急,捲起街邊商舖幌子、懸掛燈盞咿呀作響,整個城鎮仿似已經入睡,只有主道仍未棲息,坦露著火光夜色,呈現出最靜謐迷人的一面。
兩列筆直如蘭的街燈,映亮烏雲靄靄的天空,澄透如碧。街面寬闊乾淨,不聞人煙,靜悄悄地像是朱戶雅苑。
這一切如此靜美,如此坦蕩,仿似一座空城,諸葛武侯降服司馬懿的空城。
老金尖聲一嘯,柴進才、林青鸞並列在前,僵直麻木地開道。眾多黑影橫豎有序,悄無聲息地尾隨其後。
滾蕩的風中傳來一兩聲咳嗽,淡然,漫不經心,藉著風聲暮色,極清晰地在街道上迴響。
靜美柔亮的空城裡,轉出來一道青衣飄飄的人影,五官清俊,面帶微笑,笑若柳後輕煙,縹緲輕忽,又有說不出的淡淡疏離之感。
溫文爾雅的公子,眉間一抹清風離愁,人是俊朗無瑕,偏偏又讓人捉摸不透。
有那笑容的只能是一個人,孤獨凱旋。
老金壓隊繼續前行,孤獨凱旋在光芒中微笑立定,待至兩方距離十丈時,他淡淡地看了隊列一眼,轉身向西側街尾走去。
身形不緩不急,始終留給後人一個朦朧的背影。
他竟效仿諸葛武侯,只身前來權當引路使者,戰書已下,就看對方有沒有膽量接受。
「唱空城計麼?」老金一聲冷笑,哼道,「數千人還怕你一座小小的孤城?」
一名黑衣人上前,低聲道:「左使慎重,主人只喚我們沿途衝殺宋人,滅絕武林大派,此人單身前來引誘,身後必定有大的埋伏。」
老金冷哼:「辟邪山莊坍塌,埋葬我們萬數之人,小主人早已怒不可遏,發誓要血洗中原,眼下又有人如此挑釁,按常理我們應當接下戰書……」沉思一下,又道:「但聞中原主股力量在此鎮西側佈防,我們姑且看他帶向何處,若是帶去水飲攻殺之處,我們只管和在一起衝殺;若是帶往清城衡山兩派駐守之地,那方力量較為薄弱,顯然是希望我們追殺過去,看似留下這麼一個缺口,其實肯定有埋伏!」
青袍身形筆直前行,腳步輕忽如風,每邁一步,不見慌亂,老金帶隊竭力追趕,偏偏又逮不住人影。走了許久,只見那青色徑直轉入左下山道,空餘右側官道在夜色中張嘴嗤笑。
黑魆魆的山道猶似蟒蛇之口,彎曲陰冷,吐露陣陣涼風,一眼看不盡虛實。
左下山路黑沉若深潭,不見根底;右上官道淒清有如蒙上雨霧,一樣看不清分明。
而且水飲在右上陣營裡久攻未入,青龍勢力均在彼處抵抗。
老金將手一招,冷聲而笑:「故弄玄虛!我老金只認死理,大隊人馬在哪,我就沖哪兒廝殺!」
沸騰的黑衣武士循聲而入,迤邐行滿右上道路。走了一刻鐘,悶雷似的人聲逐漸清晰,週遭雖是夜色濃墨鋪陳,但那種熱血的喊殺聽起來倍感振奮。
密密麻麻的隊伍加速前進,拐了一道山脊後,終於看見了海潮似的人群。
山林中羅列銀衣鎧甲,亮光閃閃在黑幕中尤為顯眼,隨著他們緩緩後退的陣行,拉弦破空聲清越震林。
是辟邪山莊退回的羽林衛。箭如蝗發,傾射道上人群。箭雨紛飛,中矢者慘呼倒地。幾百人數的水飲前後委蛇,流水般插進人縫,卻是手起刀落,雪花般泛開一片白光。其餘褐衣眾人手持各種兵刃,圍攻結陣的水飲,長蛇陣經遠近衝殺,骨節鬆脫,即刻又有人填上陣眼。
老金拚命揮舞手掌,示意身後武士欺近山麓,大罵:「難怪都穿褐色衣服,原來是計劃好揀亮的殺!」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黑衣武士一見辟邪山莊的箭衛,不待老金多指揮,自發湧上前去,圍了個水洩不通。
水飲既是白衣亮影,羽林衛又能好到哪裡去?
眾人一片混戰,青龍勢力夥同箭陣抱團朝後退去。局勢呈扇形潰散,對老金極為有利。
夜梟怪叫驚起,沒於夜空,磔磔聲淒厲呼號,飛得遠了,隱隱傳來回聲。
林子上方湧起一陣強風,如同疾風折服勁草,呼哲哲地刮來衣衫鼓蕩的聲音。
老金站在陣尾,眾多武士環繞護衛,他最為輕鬆,在轟鳴廝殺中,聽得也最清楚。他無意抬頭看了一眼,來人氣勢如此強烈,仿似攜帶了風雲雷霆,殺氣繁重直下塵土。
老金心中一動,來人氣息霸道凌烈,天下能有者不出五個,秋葉依劍重傷不起,小主人不在青龍,誰還能如此先聲奪人?
白色人影流光一現,自林尖葉梢掠過,白衣灼亮有如燃燒,速度之快,只餘幻影重重晃動在蒼茫暮色中。
黑夜襯托著白衣,動靜分明。
老金追視凌空飛躍的人影,察覺他御風而行仿似驚鴻,人群挪移不止,他趕著長列龍頭不休。無論多麼繁密的箭只、激盪的殺氣,一碰上他的身子,都遁化無形,只見他輕忽縱身,倏地一下落在前頭,融入了夜色。
前面只有藥人和水飲頭陣。
自驚愕中清醒後,老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喻雪。
銀光竭力辨認林木,回過頭叫喊:「快速撤退!不可戀戰!」
一道白影如流雲,呼的一下飄在他眼前。來人轉過臉,面容冷俊,吐出一個字:「弓。」
身畔衛士圍聚過來,護住銀光,不斷拉弓放箭勁殺黑影。銀光立定身子,驚然道:「雪公子,你怎麼來了?我家少夫人呢?」
「弓。」喻雪不耐,加重冷漠語氣。
身旁一人雙手奉上所持銀弓,喻雪接過,又冷冷道:「子母連弩。」
銀光不明就裡,但見時間緊迫,遲疑地遞上家傳特有的箭只——金銀兩箭。
喻雪極快抽走箭只,說道:「你們只管撤退不必廝殺,誘敵而已,想必孤獨凱旋本意也是如此。」銀光不解,還待發問,喻雪卻冷冷一躍,縱身一截橫伸的樹梢上,輕飄飄地仿似一抹輕煙。衣衫翻飛如仙,下盤紋絲不動。
樹身粗壯,樹冠盛張,如此高度白影一晃就踞身其上,銀光對喻雪這份功力不禁駭然。他微微一想,又明白了他的舉止:樹頂視野開闊,又恃佔據了制高點,想必他能較為容易地射殺下人。
喻雪拈弓搭箭,兩臂飽滿如月,金銀箭尖對準黑漆漆的底下眾人。
空中傳來犀利呼嘯,金銀兩色光芒一前一後噴薄而出。與此同時,還響起老金愕然尖嘯的口哨聲,那是他留意許久後,察覺到喻雪竟是追殺藥人後倉皇而發。
箭尾帶著銀白光輝,穿過渾厚咆哮的喊殺,從高至低凌厲撲下,金箭沒入擋身者清開了箭路,銀色嗚的一聲,準確無誤地貫穿了一人咽喉。
林青鸞筆直倒下。
喻雪看了一眼,拋下弓箭,雙袖稍展,呼的一下又似一片浮雲,輕輕扎身於人潮前方。
他抽出了一把細窄的劍,劍尖指地,臉上是亙古不變的冷漠。
尚缺一出,又開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