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四卷最後的無方 孤獨
    喻雪身為江湖四公子之一,是鼎鼎大名的配劍高手,他的劍細窄尖利,寒冰一樣冷冽,出劍時冷酷無情,所以得到了名劍「尚缺」,預示著缺乏人情之意的尚缺。

    這些秋葉依劍都知道,他和喻雪一樣冷漠無情,裝扮起雪公子來可謂是天衣無縫,但是有些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比如冷雙成。

    他發現,只要是碰上冷雙成,佈局許久的計劃有可能會發生更改,她不像是規格棋局裡的棋子,總是跳出了他的天地之外。

    很早前,他就擬定了一個計劃,運籌良久目的深遠,只是瞞住了所有人,就連冷雙成都不能透露,原因無他,一旦她知道內幕,無法擔保不露出馬腳,而他追求的結果,就是身旁之人毫不做作的自然,如果能騙到親近之人,荒玉梳雪不管布下多少暗哨,一定也會上當。

    他明明知道赴荒玉之約有很大危險,但義無反顧地去了,原因很簡單,藥王在他身邊,他的這場苦肉計有後山可依靠。

    數月之前,宇文小白盜走日月金輪,引發一些後繼不良的反應,他之所以高壓此事平息波動,也是因為藥王主動來找到他,尋求對宇文小白的保護。

    當時他就起疑,宇文小白和藥王是什麼關係?藥王沒有回答,他仔細推敲。

    在葉府竹林裡,冷雙成曾向他披露所有的經歷,其中包括藥王前輩用崆峒秘寶「一絕索」捆綁楊晚的事情,一絕索後來也轉贈給他,被他用來貫穿林青鸞的琵琶骨。

    一絕索在行轅出現,就是藥王留給宇文小白的標記,可以想像這個秘密僅有祖孫兩人知曉。在集會那日,宇文小白對趙應承說,她是發現了爺爺蹤跡,才來行轅找她的親人,聽到此處,他更加肯定了宇文小白就是楊晚,隨後這個猜測得到了喻雪的驗證,畢竟藥王是世外高人,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小輩如此上心,除了楊晚,他的確想不出任何的理由。

    藥王醫術果真高明,不僅解了天燭子的毒,還依循他的意思,將他裝扮成喻雪,無人能看出端倪。——喻雪胸口被他拂傷過大穴,甚至和他中金輪彈子的傷痕一模一樣,而他就是看中了此點,才偷梁換柱,和喻雪交換了身份,喚喻雪易容成他躺在床上,離開了行轅。

    喻雪變成他還有一個好處,當他悄悄離開中原時,一旦荒玉梳雪攻進行轅抓了喻雪,他還能掌握荒玉最後的動向,再親自抓她就不在話下。

    前番荒玉在他手上詐死過,他還記得這個失誤,既然軟紅同為密宗中人,想必也會習得「龜息功」,推測這一點後,他開始利用軟紅這枚小棋子。

    他要求靈慧配合他演了那場戲,又吩咐赴約回來後,轉告冷雙成去殺了軟紅。

    趙應承在遠赴北塞的路上,儘管邊關還未傳來急報,但是他相信,有他恐嚇軟紅頓生詐死之心在前,冷雙成真情流露手刃軟紅之事在後,在他刻意反行反間的目的下,荒玉梳雪一定上了當,耶律保發動進攻是遲早而已的事情。

    所謂一石二鳥正是如此,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他就等著移身前往北塞,會合早在出門尋找冷雙成那日調度好的雪影營,繼古井一役之後,再次出奇兵平定燕雲十六州。

    這一切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發生,只要他的身份不被揭穿,最後的勝利指日可待。

    他曾下令揚州世子府邸提前籌備婚宴,他就等著攻防之戰後帶冷雙成回家。

    如同萬涓細流奔入江海,計劃看起來就要水到渠成。

    但是再次出了意外,讓他無法彌補的意外,所以他非常痛恨林青鸞。

    好不容易找回冷雙成後,她請求親自抓捕荒玉,他答應了,並且暗中調度剩下的羽林衛,督促他們研習冷雙成淬有火藥的箭法,安排好了一切,替她鋪好了一切的道路,就等著赴荒玉之約,心甘情願地中埋伏倒下,讓後面的計策齒輪般轉動起來。

    林青鸞來了,面對他冷雙成無法出手,將計就計被荒玉抓走,但是卻被誘發了寒毒。

    一切的苦難皆因林青鸞而起,早知如此,當初在行轅裡就應該把他殺掉!

    這是秋葉依劍再見冷雙成後,心裡強烈湧起的第一個念頭。

    往昔白皙的臉龐失去了色澤,蒼白勝過羊脂白玉,完全是雪中帶青的質地。觸目驚心的白髮,凌亂披散而下,根根枯涸,偏又像草一樣的堅韌有力。她的眼睛緊緊閉闔,全身上下數不清的血污與傷痕,瘦削右掌中,還有一條深深的血口子。

    她如同一個孩子,安靜地睡著了,輪廓如此安詳柔和,面容如此無喜無怒,眼前的容顏令他深深惶恐:她不會就這樣一睡不醒吧?

    他呆呆地注視半晌,心痛得忘記了呼吸,只會緊緊將她摟在胸口,無意識地喃喃低語,一遍又一遍貼近她的臉頰,輕輕地搖晃著,搖晃著:「為什麼每次離開我,你都會落得不成人形?而且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讓我害怕?」

    沒有人告訴他,命運就像看不見的手,緊緊掐住了亂世中的人們。

    「殺死林青鸞,不能讓他再次威脅到冷雙成,要永絕後患。」

    時機已到,只求一擊必中。

    心底的憤怒如同一道凌厲的鞭子,直接指向了這個罪魁禍首。那叢大火嘶嘶直上咽喉,眸子裡也溫熱起來,他不顧身體還未恢復、胸口還在疼痛,不顧此刻應當動身趕往北州,風雪一般地刮向了室外。

    他並非忘記荒玉梳雪也摻雜了此事,只是他喜歡一件一件地清算:林青鸞刺殺冷雙成一劍,荒玉曾罵過冷雙成兩句「賤人」,他都清楚地記得,而且牢牢地記得。

    銀光不負所托,帶回了冷雙成,並且在與孤獨凱旋對話時,透露了所有無方戰役的經過,還說到:「我家夫人一直歎息柴大老闆的聰慧與靈巧,看來她是想起了神手吳有。」

    他當時就靜寂地站在黑暗裡,看著銀光帶冷雙成上了暗樓,聽到孤獨凱旋吩咐銀光去西側佈防,且戰且退,馬上明白了孤獨的用意:用所有火力吸引東瀛人進攻,誘使他們一路朝上,估計是進入一個埋伏圈。

    他隱隱覺得和冷雙成有關,但是已經答應過她,他又相信她的能力,所以他不會橫加干預,只會暗中助孤獨凱旋一臂之力,從而促使她的計劃也完成。

    於是他從暗處走出,以雪公子身份,隱蔽地成全她和自己的計劃。

    銀光和孤獨凱旋都沒識破他的身份,看來他裝扮得很成功。他的胸腔有些疼痛,導致發音變得低沉,這點又是化身為喻雪最好的掩飾。

    安頓好冷雙成,他去找林青鸞,順便帶回她口中的柴大老闆。

    暮色昏暗得駭人,一路衣襟鼓蕩飛躍,留下響震的餘音。

    希望時間還來得及,他暗暗心道,讓他探望冷雙成後,再動身趕往燕雲,穩定好一切變局,最後帶著她回家。

    江湖中使劍的高手有很多,有的劍是美劍,飄渺劍影如同天虛鳴籟、梨雲梅雪,是一種凡人難以想像的美。但是喻雪的劍不是如此。

    他的劍招很簡單,簡單而實用,一招一招劈下來,就像一斧劈裂華山,無花哨繁複的動作,利落乾淨。

    秋葉依劍緊持「尚缺」,手中握著潭月般的虛無輕鬆,冷氣由下而上滲入了他的指尖。

    這把劍和蝕陽不同,很不稱手,但他不能露出絲毫破綻,只要能殺人就行。

    尚缺一動,猶如冰峰雪柱,凝結了週遭清冷的空氣,秋葉依劍蓄起八成力道,一劍一劍凜冽劈下。團團白光登時爆散,劍氣飛揚,夾板似的兩側黑衣人如蟻穴潰巢,紛紛倒向路旁。

    老金眼尖,見前方陣型久滯不動,提氣朝林木間躍去,嗖嗖幾下落在山麓側首,呼嘯著指揮眾人。

    灰褐與銀白夾雜,就像捲起泥土的浪頭,緩緩朝道路深處退去。那潮水退得久了,間或響震夜色,銀白箭雨一陣陣地自黑暗中飛出,不斷釘殺黑潮武士。

    秋葉依劍酣戰一刻,察覺到銀光應是退得差不多了,突然劍底生寒,游龍般地刺向前方,尚缺一線細窄光芒,仿似薄霧飄散。

    竟是一改狠絕利落,使出了光影重重的劍招「如影隨形」。劍氣凝成一柱旋風,吞雲吐霧直衝而去,既是如影隨形,取的便是雪峰倒映鏡湖的劍意,無風、蒼寂、朦朧而又清晰。

    老金奔躲箭矢,無法照應混亂中的藥人。

    劍尖銳刺空氣,嘩的一下映出一道凜凜寒光,準確無誤擊向柴進才前胸。劍身穿透而過,鮮血順鋒刃滾落,宛如清流急湍,尚缺上卻未沾半分污穢。

    尚缺寓意優雅,力道也是精妙,兩寸寬窄的身子,薄如綢絲,刺入肺葉間剛好,既不拉傷創面,又不致人死地。

    黑衣人面色凶狠,齊身撲上。秋葉依劍極快地抽出劍鋒,一劍橫掃,強烈的劍氣爆發驚濤駭浪,掀起一道一道劍芒,源源不斷衝向眾人胸口。

    眾聲慘呼,有如氣浪。一劍霜洩靜如光練,斬殺出弧形缺口,他劍尖連番一挑,柴進才穩穩落及左手,再劈一劍後,那道縫隙愈見廣闊,他的身子卻如孤影鴻雁,趁著間隙利落掠向夜幕。

    老金劈開箭矢,面朝底下嘶喊:「快!都跟上!不要放走了他們,要趁勢殺光所有人!」

    西風定,惻惻寒輕。燈明人靜,深巷空映雕樑藻井。

    孤獨凱旋身如孤帆,自幽暗樓底輕輕一躍,落在闌干裡側,袍角瑟瑟拂過橫木時,如同柳絮飛墜,摩挲一陣寂寞的迴響。

    推門而進,室內清幽,青絲銀髮鋪散如蒲,觸落錦衾一角。

    冷雙成寂寂沉睡,臉頰消瘦無血色,就像那玉溪峰雪後初春之景,孤雲絕頂膽顫人心。孤獨凱旋凝視著微光裡的人影,心如靜湖波紋,泛開苦澀的水花:「年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他喃喃低歎,俯身摟抱住她,足不點地地掠下樓去。

    飄拂的白髮仍是那麼觸目驚心,梅林春雪鬱鬱紛紛,他和她僅是隔了一年的因緣,再見時已是鬢染星霜,相顧無言。

    一名手下牽過白馬,餘下幾人疏疏落落站在陰影裡,預備和他們的鎮主一起撤離。

    孤獨凱旋空出一手,將純白錦衾圍上冷雙成清瘦的身子,動作輕柔流暢,仿似小心翼翼地照顧她已有多年。雙臂環抱浮雲般的人兒,他躍上馬匹扣韁說道:「走,去七星山莊。」

    縱馬奔去,流風回舞,衣衫翩飛如霧,髮絲若雲飄拂,筆直朝著林間小道一路響遏,馳向青龍的下一站,巧奪七星。

    江湖傳聞有七名難以聚首的能人巧匠,他們手藝精妙,專司各人特長,已故的穆老爺子建造了七星山莊,恢宏大氣巧奪天工,也是七人聚集碰頭的府邸。

    七星山莊此次發揮了作用,好比是防線中的喉管地帶。官道承接青龍鎮出口,遠離青州,曲折北向接近揚州。

    此處地勢較為關鍵。如果東瀛人被引誘到七星,左西右東道路又分為兩個選擇。他聽冷雙成在信中提及,左邊本是秋葉依劍布控埋伏的江寧府,後將攻戰主權交與她,暗地裡撤了兵,按照她的新計劃,誘敵來到七星這個分岔口後,再設法使荒玉梳雪追過來,棄走江寧而進入東側五百里之外的白石山埋伏。

    夜風撲面,乍暖還涼。天空中墨色烏雲逐漸轉淡,有如頑劣小兒無意打碎琉璃燈盞,濃黑一片的幕布上被衝出幾縷清淺霞光。

    天放異彩,即將破曉。衝殺了一宿的東瀛密宗,想必也如黑暗中潛伏的豹,等待著第二個黑夜的來臨,以求借勢伏擊。

    馬蹄聲清脆有律,迴盪在寂靜山道。

    右側山麓連綿不斷橫亙過來,一行十餘馬匹落在山前道上,連成一匹不斷滾動的轉軸。人在路途馳奔,心卻如山中林木伸展了軀幹,迎著山色枝盤錯結、變幻莫測。

    冷雙成在睡夢中輕囈兩聲,趁著風勢,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孤獨凱旋耳中:「秋葉……辟邪……」

    秋葉,辟邪山莊沉沒了。

    孤獨凱旋緊摟她腰身靠著胸前,垂下眼眸疾掠了她面容一下,她的臉緊簇在雪白氈絨間,孩子般的脆弱明淨,微微跳動的慧睫,纖長無助,迎風拍打著深陷的眼眶,有如沙礫滾落箔紙,沙沙沙,在他心尖劃過一道又一道皺褶。

    「秋葉……辟邪……」睡夢中的她呼聲加大,不安地扭動起來。

    孤獨凱旋一陣心酸,眸色漸漸溫潤纏綿,長指輕扣馬韁,另一手抬起她上半身,用自己微溫的臉頰去暖和冰冷的容顏。

    「初一,你到現在還想著他,還想著責任,為什麼要過得這麼苦?」他的臉反覆摩挲,眸光變得幽暗深遠,「你在我懷裡,我就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只要這樣抱著你就好。」

    孤獨凱旋緊緊抱住懷中之人,那麼緊那麼用力,馬匹的顛簸都不能分開他們一絲縫隙。他默默地傷心極久,眼前的暮色不知為何變得模糊起來:「是不是我的退讓,讓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我真是駑鈍啊,現在才知道伸出手!我每次回想起你剛到青龍鎮的樣子,心裡像刀子剮一樣地難受!為了多接近你,多沾上你的氣息,我一直穿著青袍,只想著當日的你就是這樣打扮,靜靜地站在我面前……」

    他和她恍如一體,輕輕地在馬背上搖晃,風中落葉一般地顫抖,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發現自己語聲暗啞,濕濡的淚流滿了臉頰,溶溶淚水源源不斷,帶著溫燙的酸癢。

    胸前之人無所憂慮,無所察覺,近在咫尺的真實。心底似乎越發疼痛起來,他低下唇,顫抖著去尋那解除痛苦的良方,悶聲而泣:「初一,你還記得我的易容術嗎?只要是藥王弟子,都會識得本門特殊的標記……所以,你想的那個人,實際上已經來了,但是我就是這麼可鄙,不會再把你送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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