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三卷東西升日月 反芻
    冷雙成雙眸緊閉,眼瞼微微跳動,思緒退到一片汪洋大海裡。

    海面上沒有風,只有黑暗,暗沉如墨,烏雲仿似蓋頂聚集,突然扯出一道電閃雷鳴的光亮,生生映照出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

    她反射地動了動手指,口中虛弱地唸了一聲:「哥哥。」

    滾燙的血流出傷口後,經風吹涼,汗津津地粘在身上,如同螞蟻啃噬骸骨,竟然是一種戰慄到極致的冷。

    她察覺到了全身涼褪無溫,趁著失去意識之前,又拚力喊了一聲:「貓頭鷹!」

    「雙成……」她確信聽到了一聲呼喚,很輕很低,近似喟歎的聲音。

    冷雙成顫抖地伸展手指,最後一縷魂思如同迷路山峽的孩子,順著記憶中的微光走了出去……

    黑,濃墨的黑,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冰涼滲骨。狂風如怒濤,撕心裂肺地呼嘯,捲起千條萬枝彎腰亂舞。

    貓頭鷹雙頰慘白,一雙妖異淒美的眸子黯淡無光,他猛烈咳嗽兩聲,嘴角又蜿蜒流淌鮮紅的血流:「雙成……」

    冷雙成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裡,泣不成聲:「貓頭鷹,貓頭鷹,求求你,別死……」

    一隻虛軟枯瘦的手極力想揩去傷心的淚水,無奈垂軟下來,噠的一聲濺起泥漿:「雙成,我也捨不得離開你,我若走了,這世上就只剩下你一人……」

    冷雙成放聲大哭,痛哭聲穿透潑墨肆虐的蒼穹,閃亮地在狂風底打了個悶顫。貓頭鷹的臉暴露在大雨中,往昔雌雄莫辨的詭異艷美,在銀珠雨點傾砸之下,凌亂頹廢一如殘花敗蕊。他提起一口氣,忍著疼痛囑咐道:「雙成,你仔細聽我說……」

    冷雙成伏低臉頰,緊貼在他冰涼的唇上,搖晃著他的身子,嚎啕不止。

    「我可憐的雙成,如果能知道有今天,平素我一定會好好待你。」貓頭鷹語聲漸低漸止,「你一定要仔細聽我說……上次我們被逼跳崖,你重傷不醒,我為了救治你,試遍了谷底的各種草藥,結果發現有兩株毒草和你血液起了反應,一種是忘憂的萱草,一種是麻痺人的天燭子……雙成,你不要哭,聽我說完……」他微弱地喘息,胸腔裡的火辣堵在喉間,卻再無力氣咳出:「一定要記得,三者不能混食,否則引發你寒毒反噬,你不易控制……」

    「哥哥,你休息下,不要說話,陪我看看星星……」冷雙成將臉深埋在他胸口,頭顱深深顫抖,「大雨停了就會出星子,你多堅持一刻……」

    貓頭鷹瘦削的臉動了一絲,嘴角有了一點漣漪:「真是個傻孩子……我快不行了,你答應我啊!」

    「不礙事的,哥哥。」冷雙成紮下頭顱,大雨從脖頸滑入,如冰涼的雪片裹滿全身,「寒毒要不了我的命,發作起來只會令我內力大增……你不用擔心,就像小牛犢反芻草料……突生的疼痛終究會被我抑制住……」

    貓頭鷹慘淡一笑,笑紋無法達到嘴角,僅是眼眸裡盛了微光:「傻瓜雙成啊……你叫我怎麼放得下你……」

    冷雙成緊摟他上半身,一直搖晃著,搖晃著,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天空如同傷破了心,劈頭蓋臉地砸下冰珠子,暢快淋漓地宣洩他的感情。大雨許久未止,貓頭鷹的胸膛在冷雙成臉頰下逐漸變涼,她仔細而貪婪地數著微弱的心跳,一聲,兩聲……

    「雙成,不要再怪責李公子。」貓頭鷹拼盡了最後氣力,蠕動著紫唇,「……來生,我一定要比他先找著你……」

    轟隆一聲,電似火龍,張牙舞爪地衝下烏雲邊角,吞噬了冷雙成的嘶喊、慟哭,而天地間注入森森箭雨,狂野裡顯得更加蒼涼了。

    「潑醒她。」一道盈亮嬌柔的聲音響起。

    冷澈見骨的水嘩的傾倒而出,如同冰涼涼的瀑布,結結實實地鞭笞在冷雙成殘破的身軀上。冷水沖散了點週身的血污,在她身下印出一灘子淡紅痕跡。

    前番滲骨的冷未去,今又遭受涼水驚蟄,冷雙成很快抵擋不住,平攤於地面的身子微微顫動起來。

    荒玉梳雪笑靨如花,白衣勝雪地坐於室內。光線暗淡飛舞,映出她眼眸裡的一抹殘忍。她仔細地盯住冷雙成的臉,慢慢欣賞慘白面容上的每一個表情。

    冷雙成咳嗽一聲,動了動手掌,勉力支撐起身,淡然說道:「荒玉,我要見林青鸞。」

    荒玉梳雪微側螓首,好笑地望著她,像是在看一個怪物:「冷雙成,還沒睡醒罷?」

    冷雙成挪挪身子,找個舒服的牆角靠著,垂下了眼瞼。牆壁凹凸不平,冰涼的岩石咯著她的背脊,她看看光亮,藏在了暗處,剛好可以掩飾她眸裡的火焰:「你給我服食了護體丹,顯然不要我死……想必是拿我來對付秋葉依劍。」

    荒玉呵呵一笑:「那又如何?」

    冷雙成艱難地撐住牆壁,嘴角嘶嘶抽氣:「我現在沒多大力氣,但是還可以自殺。」

    突然冷風一閃,荒玉掠到冷雙成面前,極快出手扇了她一耳光,順勢點了她的穴位,笑吟吟地說:「你看,這根本不是問題。」

    冷雙成全身被制,既不能動亦不能言語,只得頂枚鮮亮的掌痕,默默閉著眼睛。

    剛才風聲低微,她落入暗處,對明亮的光線看得很清楚。

    但是她看不清荒玉梳雪的出手。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荒玉的武功比她想像中還要厲害,而且以她現在的功力,即使拼盡全力也不能完全制服荒玉。

    對於強大而狡詐的對手,如果不是萬無一失,她不會貿然出擊。

    臉上火辣辣地疼痛,冷雙成抑住心神,默默思索更重要的問題。

    ——荒玉梳雪和秋葉依劍性格極為相似,她還記得在長石街蠱毒發作時,秋葉依劍殘忍而仔細地欣賞她臉色,兩人的冷酷如出一轍。

    ——必須繼續裝作重傷無力才能令荒玉放鬆戒惕,既然和秋葉一樣自傲,想必她越是裝死,越是不引起荒玉的注意。

    荒玉見冷雙成如此冷淡、面無表情,嗤笑道:「不過,我倒喜歡看些有趣的東西……」

    清香裊裊,淡雅逼人,荒玉梳雪走近冷雙成,伏下身輕輕撫著她的臉龐,手掌凝白如脂,透著一股蘭花香氣:「好孩子,喝了我給你配的藥,很快就能看到林青鸞了。」

    荒玉的眼波溫柔含情,仿似真的就是一位溺愛孩子的母親,她摸了兩下冷雙成的右頰,對上冷霜縈繞的眉尖後,手指甲猛地一拉,劃出一道血痕:「聽聞秋葉依劍手刃我族九十人,你既是他的人,那就替他受這九十鞭子吧……」

    微微一笑,她拍開了冷雙成上身的穴道,仍是制住了木頭人的四肢。

    冷雙成雙眸微抬,臉龐不動,一口答應:「好。」

    「呵呵,真有意思的女人。」荒玉梳雪嬌笑連連,黑暗的地下室裡充滿了銀鈴也似的聲音,「不過你放心,我可捨不得讓你死,所以讓你挨了鞭子後,我會好好地替你療傷……」她慢悠悠地走到刑架前,取下了一條黑烏烏的鞭子,啪的一聲響亮地抖了個鞭花。

    「因為我還想天天這樣折磨你。」

    粗糙的鎖鏈嵌住了冷雙成兩腕,勒出深深的血跡,她極力站穩兩腳,身軀卻無法抑制地搖晃。

    鞭子如同毒蛇,將毒牙狠狠地扎入了她的後背脊,雖然這些鞭傷不至於要她的命,但是抽在她素來抵抗最強的皮膚上時,她仍是疼得囉嗦著呼吸。

    荒玉梳雪的狠毒,她早就能預料——在送她煉成藥人之前,荒玉要她清醒地遭受折磨,這樣更能令人痛苦。

    一道又一道的鞭風落下,冷雙成默默忍受著火辣疼痛,一面細心地聆聽荒玉得意的笑聲:「冷雙成,滋味好受麼?等會服下藥水,會比這更加疼喲,我要親眼看著你像狗一樣爬來求我……」

    聽著荒玉軟如甜糯的聲音,冷雙成盯著地上的陰翳,突然想起此刻已是月上中宵。

    月色有些慘淡,隔著縫隙照過來,是一種切肌的冷漠。她怔怔地盯視許久,心底痛苦地嘶鳴一聲:秋葉依劍,見著我之後,千萬不能傷心。

    潮濕的土地,斑斑駁駁的樹影,冰涼的四壁,滲著水絲的角落,這一切構成了一間地下密室的所有。

    林青鸞直挺挺地立於壁前,雙眼呆滯,面上毫無表情,如同一具木偶,無喜怒哀樂,不知人間冷暖。

    「砰」的一聲,冷雙成被人丟擲於身前,他仍是一動不動地僵立。

    冷雙成艱難地抬起頭,伸出了顫抖的手,只是看了一眼他的樣子,一直沒有哭泣的人此時卻泣不成聲:「林青鸞……林青鸞……」

    「哦?這麼有感情。」荒玉梳雪衣飾潔白,乾淨優雅地立在階上,口中輕笑不斷,「服了藥後,很快就和他一樣喲!」

    胸腹裡的疼痛翻江倒海地攪起,劇痛程度不下於苗疆九蠱,冷雙成面目上冷汗涔涔,手指蜷曲如刺,牢牢地釘在泥土裡。

    她察覺到了身體發生的變化,趁著藥效發作之前,又艱難地挪動身子,朝林青鸞身影處爬去。

    血絲模糊了濕漉漉的地面,一路拖行過來,場景慘不忍睹。

    她執著地一爪一爪摳行,顫聲喚道:「林青鸞,林青鸞,如果你聽得到我的聲音,記得一定要活下去……」

    眼前飄拂下一根銀白的髮絲,冷雙成看了一眼,忍痛哭泣:「如果你沒碰到我,你還是青鸞公子;如果你早點碰到我,我倆也能縱情山水,過著輕鬆自如的生活……林青鸞,林青鸞啊!」

    冷雙成痛呼兩聲,最後抓住了林青鸞的腳踝不放手:「求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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