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三卷東西升日月 (番外)往事(三)
    夜,極靜。

    中宵之月掛在瘦瘠柳梢,朦朧素淡,帶著雲朵的蒼白之色,冷漠拂照細密網格。縫隙中透過慘白的月光,落在我的臉上,我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臉色比它更冷清。

    「冷雙成,撐著點喲!我還指望你對付秋葉公子呢!」耳畔傳來一道明亮的語聲,輕巧如風,不含一絲情感地穿過鐵柵欄。

    大火仿似包裹了我全身,四肢百骸都是灼烈之感,陣陣痙攣未消,頭皮頂又新起針刺疼痛,我知道,在藥水的誘發之下,我體內的寒毒已經開始發作。

    最痛的不是心,是頭皮,我揪著袖子,不敢去抓拔我的頭髮,因為我怕荒玉看出異端。

    紫袖清婉如寒雲碧月,鑲嵌著朵朵白菊,精緻而細雅,如今濺上污濁水色,凌亂不堪。我緊緊地拽著它,尋求一絲希翼和勇氣,因為碧透對我說過,她們姐妹二人被秋葉依劍從百花谷重金請出,僅是為了替我裁試衣衫,讓我每天穿戴一新,如同紫荊,就生長在秋葉家的世子府邸裡。

    根根髮絲似鐵砧戳透我的頭皮,頂端尖攢如刺,直接將一枚枚附骨之釘拍入了我的頭顱內。我撐不了多久,慢慢地昏迷過去。

    失去意識前,一片冷漠的月光散落我的眼瞼,逐漸模糊,宛如水墨暈開了宣紙,帶動我的思緒四處浸漬水跡。

    我陷入了一團夢境裡,有熾熱的陽光,碧綠如帶的水流,攀枝錯結的密林。

    我很少做夢,每日沾枕即眠,睡得紋絲不動,宛如伸展了枝葉的榆木樁。可是有人不喜歡我這樣毫無聲響地躺著,多數深夜,他驚醒過來,一定要惡毒地拍醒我幾次,糾正我的睡姿。

    我記得很清楚,自存世以來,我只做過兩次噩夢。

    第一次遠在青山寺,當時的我沉浮於汪洋大海,極力想逃離東海海濱,因為那裡有一座神秘冰冷的辟邪山莊。第二次是在葉府寢閣裡,夢見了天嘯離我越走越遠,我駭力追趕那個白色的背影,直至他融入了蒼茫夕陽……

    可是這次,在青州密林裡,一輪紅日躍出水面時,還帶來了我一直害怕的場景:秋葉依劍持劍冷漠走來,追殺同時出現在水畔的李天嘯與林青鸞。

    「公子!」我大喊一聲,冷汗淋漓地坐起腰身。

    環視四周,月色朦朧,清風入帳,裊裊花香輾轉沿紗櫥滲進,哪裡還有夢魘中的痛徹心扉?

    這裡不是我躺下的床榻,我明明記得,沐浴後我睡在了窗欞側,輕枕一夜幽香。

    茫然回首,右手邊靜臥一個白衣人影,他睜開了幽深冷清的眸子,波瀾不興地看著我。我瞧著他冷漠俊美的臉,心裡卻如同冰川化雪,坍塌了幾處粼粼脊角,溫軟水珠嘩啦啦地滾動。

    這個人,氣勢強悍冷冽,硬生生闖入我的生活,先是逼著我承認內心情感,再是逼著我喚他「夫君」,直至最後他將我管制得死死的,有如一方紙鳶,引線牢牢地被牽在他的手裡。

    秋葉依劍給我的自由,也是寥寥可數的範圍。他喜歡我乖巧聽話、端莊美麗的樣子;喜歡我呆在他身旁,一轉頭就看得見我的影子;喜歡撫摸我的臉龐,親吻我的身體;喜歡看著我不明所以地陰笑,有時候心情極好,招招手喚我過去,替我修剪新生的指甲。

    只要我不逃離他,他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細心程度超過了父親,冷漠如斯、強制如斯,我卻漸漸地從他身上汲取到了溫暖。

    只要是有關我的事,事無大小,他悉以咨之,此點真的令我感動。

    眾人都忌憚他,我也有一絲畏懼,尤其是他一動不動盯著我的時候。

    不知為何,他的冷硬比父親的鐵尺還讓我害怕,他可能也察覺到了我的抗拒,總是軟下身段哄哄我,天長日久,我們磕磕絆絆地走在一起,然而在那些日子裡,無知的我並不知道一個秘密。

    眼下我終於發現了這個秘密。

    今晚夢境裡,面對微笑的李天嘯和冷漠的他,我不假思索衝過去,抱住的是他。

    我低下頭看看微微抖動的手,摀住了顏面,眼淚突然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

    原來秋葉依劍和我都不明白,在面臨他和李天嘯的抉擇時,我竟然會選擇他,這個冷酷狠毒的男人。父親說過,男人要「行欲徐而穩,立欲定而恭,坐欲端而正,聲欲低而和」,這樣才算得上是儒雅之士。

    我透過模糊指間,趁他冷漠注視我的時候,仔細地打量他,找了好久,他身上除了如冰雪般冷漠的氣息,毫無儒雅翩翩的影子。

    天嘯,原來我真的遺忘了你,甚至夢境中最後出現的,都是他的影子。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我的眼淚留個不停。

    兩根微涼的手指搭上我的面頰,一個冷漠的聲音隨之傳來:「喚我做什麼?」

    秋葉依劍看到了我的眼淚,但是他嘴擒得意笑紋,只好心地替我擦拭冷汗。

    我仍是震顫地默然不語,自小所習的禮教深植於心,若是直視著一雙深邃浩瀚的眼睛、正對著一張冷漠至極的臉龐,我需要很大的勇氣去說出心裡話。

    想必往日在葉府梅林裡,他面對冷漠不耐的我時,也花了很大的勇氣吧?

    秋葉的強硬,一直是我畏懼他的原因:我從沒見他歎過氣;除了我為難他,我從沒見過他為任何事煩憂;從來只有他算計人,沒有人能利用他……

    我一邊默默地回想,一邊挪到了羽絮床幔一角,垂下眼眸斟酌著開口。

    涼風穿透而入,秋葉將毯子包裹著我的身子,雪白的絨毛有如他的皮膚,晃亂了我的眼。

    「原來冷雙成思念附骨之深,做夢也喚我夫君。」他將手背揩了半天,陰笑著逗弄我說話。

    我臉頰傳來溫熱,心裡轟然一響,不會被他說對了吧?

    隨後他提起了我這次的江寧之行,微熹光亮落及他臉龐,側削出一絲冷漠之色。我看著他的冰霜眉目,心中一痛,脫口而出:「秋葉,我喜歡的是你!」

    話音剛落,空中除了渺渺花香,靜得只聽見扶風花木颯颯之聲。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面容,目瞪口呆地看著空氣,甚至還不敢看下他的眼睛。

    秋葉依劍緩緩地靠近他的臉龐,烏黑發亮的眸子橫移了過來:「聽你這意思,除了我,還有旁人?」

    我暗自驚心,這人簡直就是天神轉世,什麼事都瞞不過他,心裡不由得懊惱地詛咒一句。

    「啊!」我大喊一聲,怒道,「幹什麼!」

    一股燒灼之感猛地衝上我面容,秋葉依劍伸出兩根長指,夾著我的臉頰陰笑:「在罵我?」

    「鬆手!怎麼可能!」我拍上他的手臂,吃痛直呼。

    他鬆了手指,弓起指背,又細細摩挲被他掐紅的地方:「你那點彎彎腸子我都清楚……平時見你喜怒不形於色,但是罵人時眼睛就要垂下去……」

    我抓下他的手掌握住,看了他一眼。

    「怎麼,有話要說?」微微的笑紋掠開他嘴角,他平伸了另一側手掌,「過來。」

    我挪動雙膝,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胸膛。他沒有我這般斯文,直接抓住我的腰身,將我反抱在懷中:「說吧。」

    月夜柔和,花香陣陣,如此靜美夜景,我漸漸放鬆了心防:「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你在殺人……」

    秋葉緊了緊他的手臂,並未接話,僅是親吻下我的臉龐。我受到他的鼓勵,繼續說了下去:「林子裡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林青鸞,一個是……李天嘯。」

    秋葉鬆手揪了一下我的頭髮,我疼得絲絲吸氣,按著發尾說道:「我真的想你知道,除了你,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低笑了起來,得寸進尺地啃向了我的脖頸,我躲避他的糾纏,認真地說:「林青鸞生性恬淡,喜愛自然風景,此點與我極為投緣,我一直待他如手足……前幾日又被你折磨過,身子越發孱弱單薄,我才不遺餘力想救下他……」

    我轉過臉,凝視著身後幽清的眸子,懇求:「依你性子,你肯定會在暗中追殺他,若是找到了他,答應我一定要放過他……」

    秋葉笑笑,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即使過了我這關,他那病態的妹妹也不會放過他。」

    我心下愀然,知道他所言不假。

    自從我遇到了秋葉,我的命運就一直和他糾纏不清,我還發現了一個令我膽戰心驚的事實:秋葉可以給我熾熱的情感,但是老天也在奪走我的一些東西,我身旁的親人一個一個離我而去……

    一縷清柔的月光透過窗紗,灑在了室內,地面上宛如鍍了一層銀霜。秋葉依劍見我又沉默下來,默契地沒有再提及李天嘯,摸了摸我的臉頰:「說完了?」

    他的身上有一股沐浴後的清香,如同往日那般令我安神,我回過心神,繼續說道:「林青鸞對我說過,東瀛總壇裡一共有數萬死士,接下來的這場仗,的確不易打贏。」

    「不必多慮,我自有安排。」

    我歎了口氣:「我知道,從江寧回來那日,你和銀光關在議事閣裡不要人靠近,我就知道你在安排事情。」

    秋葉並未否認,持續撫摸我的面頰。我想了想,又說道:「荒玉梳雪的武功恐怕還在你我之上,沒有交過手,無法探知她的底細。」

    「不礙事。」他聽到此處時,突然手伸向了我的衣衫,溫熱的唇也隨之落下:「我等了這麼久,想必話都說完了?」

    我驚喘,伸臂摟住了他的脖子,擱於他頸側說了一句話,羞愧得令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秋葉,你什麼時候和我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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