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二卷南方有嘉木 醉酒
    醉酒《無方少年游》四木ˇ醉酒ˇ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

    初春的寒意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場除夕飛雪捲走了人世的嚴寒,送來了開封的春天。春日融融和風惠暢,時令遞嬗的足跡走遍葉府,所經之處均是淡翠淺綠,萬紫千紅,一簇簇地發出大地無聲的吶喊。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冷雙成盯著眼前的成茵綠草,只覺得以前父親說錯了,並不是草色遙看近卻無,而是芳草萋萋,春意自腳下升起。她環視四周,除了身畔的吳三手,一切都顯得勃勃生機。

    吳三手靜靜地坐在椅子裡,太陽暖暖地照射在他身上,帶了層熒螢光暈。他盯住一處嫩草,眼睛沒有任何顫動地一眨不眨。冷雙成坐在他腳邊的小凳子上,偶爾轉過目光看看春色,閒暇時一直凝視著他的面容默默思索。

    「吳有,你還是不願意醒過來嗎?」冷雙成掏出兩粒骰子一伸右掌,骰子骨碌碌地在她手裡轉動:「連你最喜愛的賭術也不願意學了麼?」

    吳三手的瞳仁沒有絲毫改變,仍是無慾無求無喜無憂地看著草叢。

    冷雙成歎口氣,站起身走至他面前,垂首看著他:「我還指望帶你去揚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比這裡美十倍,即使在大雪封山的季節裡,柳絮般的白雪上點綴著紅楓,靜悄悄的像是人間仙境……」

    冷雙成細細地描述了一番她渴望已久的故居,見眼底之人漠然無反應,又歎息說道:「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你在這裡多坐坐,我去探探你的藥方……」

    園子裡寧謐盎然,花蕊無聲綻放,灰白色樹梢上吐出蕾芽。空中充滿了小蟲子們呢喃的繁音,破過靜寂的春色,緩緩走來一道雪白無染的身影。

    秋葉依劍垂手在吳三手面前佇立,凝視他的發頂極久,才冷漠說道:「如果能留在冷雙成身邊,我寧願傻的人是我。」

    冷雙成穿過曲曲折折的迴廊,一陣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讓她停住了匆忙的腳步。明媚、秀麗,融融的陽光把疊疊重重的飛閣雕棟鑲嵌在無數光格裡,而在光線裡最奪人眼球的,便是安頡寢居前後大片大片奼紫嫣紅的花。

    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叢中三點兩點綠,到處十枝五枝花。

    冷雙成有些明瞭那日的秋葉依劍為何能從萬花叢中尋到那朵海棠,試想島上若有如此卉木高手,自小耳濡目染深受熏陶,辟邪少主不奪得此中翹楚實屬不易。

    冷雙成小心翼翼地避開腳畔花海,走到房閣前輕輕敲了敲門:「安師傅!」

    「進來吧!你這孩子不錯,還知道顧惜我的花兒……」門裡傳來一個溫和爽快的聲音。

    冷雙成微笑著進了屋,房間裡也是繁花似海,有些格格不入地坐著葉府御廚安頡——他有一張圓圓的紅彤彤的臉龐,肚子腆著像一尊彌勒佛。冷雙成看了看就知道安頡為何臉紅如花,眉飛色舞了,因為新春清晨,他也在喝酒,而且好似喝了不少,桌子上東倒西歪地躺著幾個瓷花小酒罈。

    「安師傅。」冷雙成潤了潤嗓音,盡量不動聲色地喊了一聲,「在下有事想請教你……」

    「喝酒。」安頡胖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道:「無論想知道什麼,先喝酒,陪我喝高興了什麼事我都告訴你。」

    冷雙成心裡猛地一突,她吞了吞口水木訥說道:「晚輩不勝杯酌,深恐在安頡師傅面前放肆……」

    安頡聞所未聞,傾手倒了一盞酒,色澤清冽芳香四溢,鼻子裡哼了一聲:「你道是常人能隨便喝著我這自釀的花酒麼……老規矩,幾個問題幾盞酒,喝了再說話……」

    冷雙成看了安頡面容一眼,暗暗咬了咬牙說道:「好,晚輩僭越了……請安師傅倒兩盞酒。」

    「爽快,比那幾個人都爽快!」安頡笑瞇瞇地說著,然後又加了一盞酒擺在冷雙成面前。冷雙成不敢好奇,如果再多問比誰爽快,豈不是要多飲一盞?

    冷雙成低垂眉目,極快地拿起第一盞酒,一飲而盡。胸腔裡火辣辣地燒灼,只是片刻,花彫後勁直蹭腦門,讓她雙眼有些迷亂。冷雙成竭力按制住四肢遊走的熱氣,閉了閉眼平穩開口:「吳三手神智為何還未清醒?」

    安頡一直盯著冷雙成面容細細查看,發覺眼前之人臉色依舊白皙,雙瞳晶亮,將信將疑地回道:「心病還須心藥醫,吳三手沉浸在往日的悲痛之中,自然不能清醒……他的身子已無大礙,只需慢慢調養就行。」

    冷雙成右手緩緩撫上青瓷盞沿,手上帶勁穩了穩思緒,面目上仍是蒼涼一片。她的瞳仁仿似山澗清泉閃閃發亮,直視安頡,身軀紋絲不動地飲下了第二杯酒。

    「忘憂散是什麼?」

    安頡咧嘴一笑:「原來你也是為了公子而來。」抬眸看了看冷雙成平靜的神色後,他又哈哈大笑說道:「萱草萌芽,侵陵雪色。萱草是一種可以使人忘憂的草,忘憂散正是由萱草提煉而得。服用者每日子時發作心如刀絞,一月之後可以忘卻所有憂愁,是以喚作忘憂散。」

    「『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洩春光有柳條』,傳聞原來是真的……」冷雙成意志漸漸渙散,喃喃自語:「那豈不是什麼都不記得……」

    安頡看著冷雙成的瞳仁歡笑:「當然了,如果施以催眠,就是親生老子都不會記得了……」話音未落,冷雙成如一團棉絮緩緩伏下身子,閉起了她晶亮冷澈的雙眸。

    安頡大吃一驚,胖胖的身子極快站起,欲伸手探查冷雙成面目,嘴中著急大呼:「怎麼這麼不頂事,怎麼這麼不頂事……剛才眼睛不是睜得大大的麼……」他的手還未觸及冷雙成的身體,突然不動了。

    因為房屋裡瀰漫了一股濃濃的殺氣,醇勝花彫,烈似焰火。即使安頡是木頭,也能感覺到空氣裡冰涼如雪冷冽似冰的氣息。只有一個人能做到這樣,如同十年前的那個夜裡,將千杯不醉的安頡灌成了軟如棉花,然後丟到了城門底下。

    一滴滴冷汗自脖子滑下,安頡屏住呼吸慢慢抬頭朝右側望去,對上了一雙湛黑森森的瞳仁。

    「公子……」安頡無聲地咧了咧嘴,面部有些抽搐。

    秋葉依劍冷冷盯視安頡右手一眼,那隻手立刻僵硬在空中穩住不動。

    「你當她是程香?隨便由你糊弄?」秋葉依劍伸手摟起冷雙成,將她牢牢環抱在自己懷裡:「我都不能讓她吃一丁點苦,你怎麼膽敢如此放肆!」

    安頡不敢窺視秋葉依劍的眼睛。那雙鳳目自小就是狹長精湛地藏有鋒芒,配合公子俊美無匹冷漠的臉,眼中不是風雲雷霆就是波瀾不興——不言時含威不露,出聲時又似古井寒潭,讓人心中生不起半絲漪淪。

    ——據外界所聞只有一個人不怕公子的眼光,也只有這個人能讓公子依順如雲,可這個人被自己灌醉了,而且此刻正在公子懷裡。

    安頡汗如雨下,心中惶恐難安,直呼後悔不該早起飲酒,喝至高興之處忘記這茬事。

    秋葉依劍冷冷地看著安頡窘困的臉,眼珠在陰影中變成了黝黑:「安頡,你還記得辟邪莊規麼?」

    安頡不敢動,只是伏身回道:「記得……擅入山莊,男者不殺為奴,女子不殺為娼……安頡感激公子的收留,自願為犬馬效勞。」

    秋葉依劍一直等著安頡把話說完,才開口語聲冰冷說道:「冷雙成最早在邊院落腳,最終離開無方,現在回到我的身邊,你說她是什麼身份?」

    安頡突然想起了在東閣樓前的那塊石碑,石碑掩藏在深深蒼翠的青木中,碑文上溝壑縱橫地刻著幾個大字——辟邪山莊遺訓:擅自闖入山莊者,歷代莊主如若不殺,可削罪為奴,若是女子留有不殺,必立之為少夫人。

    安頡驚愕抬頭,眼光呆滯:「是……是少夫人。」語聲一落,他仿似明白了什麼,身軀晃蕩,依在桌上穩住了身形:「安頡該死……以下犯上。」

    秋葉依劍冷冷接道:「知道就好,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想是處於生死關頭,安頡心思極快轉動,圓圓的眼珠左右一瞟:「公子,是不是只要安頡能說出一個讓公子安心的理由,公子就不會追究我的過錯?」

    秋葉依劍低頭凝視冷雙成一眼,懷裡的人呼吸平緩,溫文無害地平臥於胸口,不會再如霧般滲落他的手,遙遙浮起在枝頭。看著如此平靜安詳的臉龐,落於如此絢麗多彩滿室花海中,他只覺心裡最柔軟的角落開始蔓延,清風一拂,吹綠了一地的繁花雜樹。

    安頡看了看公子的臉色,大膽地說了一句:「冷護衛平日對公子極為恭敬疏遠,此刻卻緊密無間地醉於公子懷中,安頡斗膽提醒公子一句,這豈不是天意促合美事一樁麼?」

    說完之後,安頡忍不住地訕笑,抬頭看到公子冰涼不變的目光,驚呆不語。

    不瞭解安頡的人肯定會被安頡這番話所迷惑,但是秋葉依劍自小在無方長大,卻是瞭解這人嗜酒不貪色的習性,否則也不會放任他在身畔二十年。他所說的天意促合是指冷雙成能如此親近於自己,的確是平日祈求不來的美事。

    秋葉依劍再次低頭看了看冷雙成,轉過身冷若冰霜地離去。

    百卉含英,紅花綠柳,穿過庭院樓廡,彎彎迴廊,一路上春色不斷直晃人眼。秋葉依劍罔顧匍匐在地的僕從昂然前行,如孤高天神不可仰視,泰然自若地來到自己的樓閣。

    熏香渺渺,碧綠紗櫥,金柱屏風,錦簾掛幕,房內所有的裝飾不變,景色依然。但是如果在窗欞邊少了冷雙成,秋葉依劍就覺得自己的生命都缺陷了一角。

    他小心地將她放置在平素休憩的床榻上,拉過水湖絲被,給她掩好了四角,低下頭默默地看著她。

    平靜的臉,沒有任何的人間疾苦;掩蓋光芒的眼睛,看過人間冷暖世道滄桑;殘忍的雙唇,吐出的全是狠狠燒灼他的字語。秋葉依劍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面容,仍是仔細而貪婪。

    距離紅袖之圍已經五日。

    五日來他全是在水深火熱地生活。

    冷雙成看著那隻手掌,看著他的眸光在月光下變得深沉,彷彿具有一層層深淺不同的顏色,越靠裡首越濃,越接近表面的琉璃質就越淡。

    她勇敢地迎上他的雙目,走至秋葉依劍身畔三尺見遠停駐,沉穩說道:「公子萬金之軀,奴婢願在公子身邊服侍三年。」

    秋葉依劍面色遽然轉白,更顯透明。如同一個溺水的人般張口說了說什麼,最終沒發出一絲聲音——聽她第一次自稱「奴婢」,秋葉依劍就心下瞭然,還能叫他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他心裡悲痛萬分,俊容上都抑制不住地顫動:好個聰明的冷雙成!好個殘忍的冷雙成!

    原來東閣所言,初一曾在青衣營裡苦讀典籍數月,這個深沉隱蔽的少年有可能看到了那個碑文,原來這件事是真的。但是她自稱奴婢,就等於是願意入莊為奴,自己削減了少夫人的名銜。——她還是不願意一生陪伴在秋葉依劍身邊。

    秋葉依劍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忘記搭乘驊龍,怎樣一路冰冷地披著晨霧走回了葉府。冷雙成始終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三尺見遠不發一語。從那日後,秋葉依劍抑制住心裡的憤怒冰涼,視而不見地經過她的面前,不對她多說一句話,不多看她一眼,仿似先前的初一對待他那般。

    可是溫文無害的冷雙成此時正躺在他眼前,躺在充斥著他全身氣息的典雅氣派大床上。

    冷雙成身著白領青衫,長髮披覆身後,睡容沉靜安詳,面色柔和得像個孩子。秋葉依劍默默凝視她許久,忍耐許久,終究敵不過自己的內心,一展長臂緊緊抱住了她。

    「我捨不得離開你,片刻都不行。」秋葉依劍面對著那張溫和的輪廓緩緩低下嘴唇。他流連在她緊閉的雙眼上:「你的眼睛裡有我的影子,可是我的眼裡只看得見你。」這雙眼睛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因為那雙黑白分明的瞳仁,定神時像潭水冷清,閃動時像寒星熠熠。

    秋葉依劍緊緊摟著冷雙成的腰身,仿若稀世珍寶一般揉入胸前。他低下他蒼白如雪的臉龐,貼在她微暖平靜的臉龐上,輕輕搖晃著,搖晃著,眸光深遠而悠長。

    「冷雙成,聽說你賭技無雙,喜歡為了別人孤注一擲。我從今天起下定了一個死決心,為了完全得到你,我願意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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