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無方少年游》四木ˇ選擇ˇ月色漸濃,映得處處明亮如新。月光傾瀉在樓閣前幾處人影上,比四周隨風飄拂的旆襦還要溫柔。紅袖樓前銀白耀眼,秋葉依劍冷淡地盯住那道奼紫嫣紅的門戶,一如往日,靜靜等待冷雙成的到來。似乎在這片柔紗夢幻中,玉樹臨風的少年看起來也披上一層柔和的紫色光輝。
但這僅僅是蘭君的錯覺而已,因為他看到了疾馳而來的黑衣少女。
唐七瓜子清秀的臉龐掩映在飛舞的髮絲中,她的雙眸盛開驚恐混亂的夜光,自閣樓奔出後,一路撲向秋葉依劍身前。如果不看她慌亂的眼光,唐七黛眉紛飛,嫣紅口唇,出落得也是個標緻的美人。
蘭君看到秋葉少主仿若未見,眼光穿透夜色,仍是牢牢盯住前方。
唐七纖秀身姿還未撲到秋葉懷中,秋葉依劍就輕輕朝旁一避,冷冷喝道:「站住!」
唐七眼中光芒一突,宛如四散而飛的蒲公英,剎那間只剩下光禿禿的桔梗。她瞳仁的焦點集中在眼前絳紫禮服的秋葉胸口,語帶悲涼地說:「你答應過放了我哥哥!」
唐七見秋葉依劍冷漠不語,禁不住又喊了一聲:「方纔餵你解藥時,我明明在你耳畔請求過放了哥哥!」
繡樓中又走出第二道人影,來的卻是白衣賽雪的喻雪公子。他面無表情地提著唐五腰身,不緊不慢地走到月下。
秋葉依劍看了他手上一眼,冷冷地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為什麼!」唐七的淚如珠晶瑩閃亮,她極快地看了看秋葉依劍那兩片薄薄雙唇,在她印象中它總是淡紫緊抿的,像蜀中紫月懸天的礫燦練,無關人間冷暖,一旦出雲烜赫,吐露的便是令她心碎的字眼。
「我家養了一隻文豹,有一天我不小心把她弄丟了,卻差點被你哥哥掀了皮毛。」秋葉依劍一動未動地立於銀月下,冷漠矜持地說道。
這句話場地裡其餘人都聽不懂,敏感倔強的唐七這次還是聽懂了。
珍珠白練似的眼淚滾滾而下,唐七微微低著頭,不願秋葉依劍看到她的淚水。這位平素沉默壓抑的姑娘,在面對自己心仰長久的少年時,終於激烈地爆發了:「為什麼是她……她有什麼好……值得你處處維護,甚至連命也不要?」
輕紗般的月光落在秋葉依劍冰澈雙瞳上,折射出琉璃閃耀的光采。眾目注視之下,紫衣翩然的辟邪少主,流風回雪玉骨冰肌,漠然凝視著空氣,靜默半晌,瞳仁裡昇華出堅定不移的光芒。
「唐七,你知道什麼是感情嗎?」
他緩緩問了一句,這是他第一次對別的女人口吻如此清淡,比以往的冷漠如雪溫婉不少,因為他想起了一個聲音。
當日的她質問他時,這句話就是一根刺,猛地紮住了他的心,他一直在回想這個縈繞在耳邊的疑問。
——梅林中,暗香下,是什麼樣的境遇能讓一個敏捷隱蔽的少年,口出的疲倦如同跋涉千年的旅者?扶林落英,如斯美景,是什麼樣的心情能讓無所顧忌的冷雙成,語聲中的淒涼如同蒼穹暮煙,消彌於無形?
唐七一怔,秋葉依劍卻再也沒吐露什麼,僅是垂首看了看左肋,冷漠說道:「原來你跟我一樣駑鈍無知。」
在漸漸凝重的夜景中,走來了第三條人影——莊楚楚。
端莊可人的楚楚風姿婉約,款款行來,那抹秀雅的剪影牽走了所有月色星光,她緩緩走至秋葉依劍跟前,襝衽一禮:「多謝少主哥哥。」
秋葉依劍不置可否,不躲不避受了她的謝禮。
趙應承走出來時,面色上有些閃爍不定,他淡淡皺起俊秀的眉,看了秋葉一眼:「他是初一?」
秋葉依劍轉視趙應承,突然啟口說道:「如假包換,正是你不惜一切代價換取的初一。」
趙應承聽出他的警示之意,不由凝神看了看秋葉依劍冷漠的臉。他沉吟一番,抬首詢問:「日後能否借初一進一步說話?」
「世子金口玉音,望三思後再定,否則不知被她聽去了什麼,又會夾槍帶棒地呵斥別人一氣。」
趙應承驚愕一怔,半晌後才想明白秋葉話中偏私袒露的意味。
秋葉依劍這句冷漠的話警戒色彩頗濃,熟悉他心性的趙應承自然知曉:看來初一在秋葉眼裡極為重要,令一個冷漠無情的人也會忌憚初一對他的詰問發難。
趙應承微微一笑:「這個自然。」然後走到喻雪、三老跟前,分別交代了幾聲,喻雪不發一語轉身離開,手中仍是提著唐五,冷冷地走入了黑暗。唐七看了秋葉依劍側影一眼,忍住了沒有追問。
趙應承又走至楚楚跟前,微笑著請她先行。楚楚有些羞怯地看了一下趙應承的笑容,先是淡淡搖頭「我等阮姑娘」,得到趙應承隨後護送回莊府答覆後,默默低首,清淡如煙離去,在走進月色無法垂憐的暗影中時,無限留戀地回首看了一眼。
眸光盛霧,楚楚可憐。
秋葉依劍目視三老,蘭君會意率先動身,追隨楚楚而去。
夜景中出現第五道身影。
鮮紅衣衫的程香緩緩步出朦朧月色,她如同喻雪那般,不緊不慢地走到了明亮之中,瞬間容顏在月光中綻現。秋葉依劍冷冷睥睨她一眼,爾後又冷漠地注視門閣。
程香抬頭看了看前方剩下的三人,眼光轉到秋葉身上時微微一頓,想了想凝神站定,等著落後幾步的冷雙成。
冷雙成抱著軟軟最後出現,她小心翼翼地環抱著白衣少女,仿似擔憂驚醒懷中沉睡之人。程香見秋葉依劍目光落及軟軟身上極久,詭異一笑,伸出兩隻手指夾了夾冷雙成的臉。
冷雙成雙手被佔並未躲避,只是有些怔忪地看著程香。
「說起來我是第一次近瞧你面容,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二皮臉』?」程香笑瞇瞇地問。
冷雙成沒有任何反映,秋葉依劍已經左手微抬,運力一彈,一縷尖銳的指風破空而去。他的動作迅如閃電,袍袖飄拂一下,左手已經回復原處。
那道指風正是屢試不爽的「一點驚鴻」,帶著他十成功力直撲程香右手,准而狠。
冷雙成低呼一聲「小心」,程香早就有所提防,極快地撤回手掌,衣袖躲閃不及,仍是叱的一聲被刺出個小洞。她晶瑩瞳仁轉到秋葉依劍面上,冷笑著說:「好狠的心!秋葉世子,我們的冤仇來日方長慢慢細算,靈慧公主的事還沒完哪……」
秋葉依劍聽到此句後雙眸一聚,滿含殺氣地盯住程香。
程香見目的已達,有些忌憚秋葉依劍說到做到的性子,閃身跳到沉默不語的冷雙成身後,一路慢悠悠行來,笑靨如花,無比爛漫。
——剛才在水牢裡,趙應承細一探查拍開了所有人穴位,無需他威脅,唐七就很說出程香等人僅中迷藥無需解毒的內幕,只因軟軟無任何功力抵禦,至今仍在昏迷。在趙應承的轉述中,程香得知秋葉依劍竟是拋開以往恩怨,定計救援,重重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唐七掛念唐五,最先離去。楚楚見迎面掠來散發白衫的少年,定睛一看,認出來人,咬了咬嘴唇與她擦身而過。
冷雙成進來時,首先撲到軟軟身前把脈,見無大礙才轉身走到程香面前,卻是深深鞠禮:「多謝公主。」
程香本是驚奇,轉念似是想起了什麼,冷冷一哼撇開了面目。
冷雙成直視程香,誠懇說道:「在下替阮姑娘多謝公主大恩。」
趙應承一直背著手站在牆角,淡淡地看著她們,聽到冷雙成的聲音後,遲疑地喝問:「初一?」
冷雙成已經抱起了軟軟,轉過臉冷漠地看著他。
程香打量兩人臉色一眼,站了起來擋在兩人中間,對趙應承說道:「世子請先迴避,阮姑娘還有些私事要處理。」
趙應承雙手不著痕跡藏於身後,盯視冷雙成一眼,慢慢轉身離開。
程香藉故一支開苗頭不對的趙應承,立刻像炒熟了的豆子,辟辟啪啪地發作起來:「初一,你還敢再出現在我面前哪?」她冷冷一笑:「來了也好,新賬舊賬一起算!」
冷雙成見過程香外冷內熱的性子,苦笑一聲,微縮著肩膀讓程香發洩怒氣一番。
程香眼見冷雙成抱住軟軟一聲不吭,怒火如同滅了星子的炮仗,攢足的力氣在嘴邊轉悠了幾圈,最後吞入腹中。「你告訴我,那日逃走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冷雙成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年來一些大事,包括知曉她照顧軟軟的舉止,程香聽完,歎了口氣:「原來你也不知道孤獨凱旋去了哪裡。」
冷雙成沉默無語,面對她始終深覺虧欠的程香,她無法說出任何虛情假意勸慰的話語。
程香喟歎片刻,忽又爽朗一笑:「你也不用愧疚,錯不在你。」頓了頓續道:「走吧,隨我出去,不知唐七在外面怎麼樣了。」
寒波澹澹起,銀輝悠悠下。回首月中人,平林淡如畫。
程香帶走了唐七,趙應承送走了阮軟,冷雙成兀自在清涼夜景裡呆立,心裡一片繁亂,思緒飄到極遠極久的地方,有些忘了此時身處何地,要幹些什麼。
——秋葉依劍毫不掩飾的舉止,讓她心中五味雜陳,眼見往日的迴避、裝作視而不見都無法擊退他步履半分,冷雙成抑制住慌亂,冥思苦想。
她的眼光如同汴水的月亮,左轉右閃,泛著一道又一道的弧紋。
秋葉依劍打定主意看住她,鎮定地立於她身側,也不催促,僅是冷漠不語。
所有人如同鏡花水月,片刻之間散去,越來越涼的夜色裡,只剩下了這兩方剪影,在迷濛的薄霧中一動不動。天漸轉亮,初露醬色錦緞般雲彩,濃墨潑滿了觸目所及的天幕。
冷雙成回神看了看秋葉依劍,濕漉漉的霧靄使他的面容更透蒼白,他的兩抹薄唇緊抿,看起來顯得俊魅無情,堅如磐石無轉移。黑色纖長的睫毛經過月光照射,投下兩片淡淡的陰影。
冷雙成極快地掠過他略顯疲倦的雙眼,心裡一軟暗歎一聲,轉身朝秋葉依劍拜了拜。
秋葉依劍未曾提防,皺了皺眉說道:「你又想做什麼?」
冷雙成靜默一會,又垂眸堅定說道:「公子出身名門位高權重,素來是做大事成霸業之人……」
「住口!」比干心竅的秋葉依劍豈能不知她隨後而說的是什麼,他聚氣於掌朝左側一劈,「轟」的一聲青石街面如同去年的儒州後院,一道森然刺眼的溝壑牢牢紮在金梁曉月旁。
「你再說一個字,信不信我血洗整座開封,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霸者?」秋葉依劍眼光如針尖聚起,冷冷地盯住冷雙成大喝了一聲。
冷雙成心如鼓搗,眼皮一突,復又躬身恭敬說道:「公子息怒……公子言出必行,既是允諾我侍奉三年,日後需以禮相待,不可輕言調笑……」
「原來你這木頭也知道退而求其次。」秋葉依劍盯住她的眼睛,冷冷一笑:「冷雙成,你想拿話堵我,我偏生不如你願。想疏離我,那還得看我樂意不樂意。」
冷雙成又是歎息一聲,穩住身子沒動。
秋葉依劍伸出左手,露出蒼白修長手指,右手背於身後,掌心朝上平展:「過來!」
冷雙成看著他的那隻手掌,突然有些明瞭他此舉何意——父親教過她一句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輕霧繚繞,水聲潺潺,在寂靜無聲的金梁大街上,秋葉依劍沒有讓冷雙成由著性子掙脫,俊顏肅然伸出了他的左手,留給了自無方出遊以來隱蔽沉穩的冷雙成一個選擇。
冷雙成想起了那道五彩琉璃門,心中一直在揣測此時的魏無衣到底是何種心情。
走出來,是否留有生機;走過去,是否永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