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方少年游 第二卷南方有嘉木 醞釀
    醞釀《無方少年游》四木ˇ醞釀ˇ「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雪白的宣紙上舞龍走鳳地鐫寫著這幾個大字,筆法剛硬大氣,仿似運筆之人心中藏有萬壑深山,有蓄志不露的大將風度。墨跡到「膠」字最後一捺,緊緊一頓完美收尾,可見寫字之人平日的涵養深刻。此條文幅正是印證了古語:觀字如觀人。

    秋葉依劍立於古案前,抬頭看了下幾步遠的冷雙成,說道:「過來。」

    冷雙成仔細看了看秋葉依劍臉色,一團冰雪般的霧氣縈繞在他雙瞳內,掩藏了往日火焰般閃爍的光芒,他的眼睛裡又有著露水一樣的明亮,極快地抬首目視時,那滴晨露墜入古井寒潭,搖晃出高深莫測的漣漪。

    冷雙成低下頭,頗為躊躇。

    ——秋葉依劍每日凌晨冷漠地從她身旁穿過,並不喚她隨身伺候,據聞是去了竹林晨練,為了半月之後的那場決鬥。在葉府裡四處不見秋葉依劍的身影,她倒是落得清閒到處晃蕩,走著走著謹慎的冷雙成就發覺了異樣:葉府上下對她十分恭敬,有時還能看到僕從們竊竊私語,衝她抿著嘴直笑。

    ——數日以來,秋葉依劍對她極為冷淡,令她有些惴惴不安。以冷雙成寬和大方的心性,數次為難自己的公子,親眼目睹他難受憤怒的臉,的確讓她惶恐自責,心情難以言喻。

    昨日清醒後,她驚嚇萬分,直接從秋葉依劍寢居床榻上滾下。對上秋葉依劍辨析不清的目光後,只得窘困一笑。秋葉依劍盯視她半晌,才口吐一句:「我不會對一個睡得死沉的女人有興致。」

    冷雙成又抬起頭偷偷打量了下,秋葉依劍背著手佇立於室中,白衣纖塵不染風采依然。他的深邃雙眸凝聚於自己臉上,透著些冷淡。她慢慢地捱了過去,走到他身畔停駐。

    秋葉依劍轉視她的眼睛:「站到這邊來。」隨著語聲,他慢慢揚起了他的左手,露出左肋身前的位置。

    冷雙成眼皮一突,仍是猶豫。只聽見秋葉依劍冷淡催促一聲:「過來落款!」她心裡暗道「你不過去我怎麼下筆」,嘴上依舊不敢發出聲音。眼見秋葉依劍穩固如山的眸光,歎息一聲認命地走了過去。

    冷雙成稍顯僵硬地立於秋葉依劍左側胸口,屏住呼吸抓住衣袖。秋葉依劍身形比她高出三寸,參差黑髮落於他鼻端前時,嘴角得意一笑。

    冷雙成凝神看了字幅一眼,潑墨行書如白雲流暢,竟是不輸於任何一名大家之筆,暗暗吃驚。突然想起青衣營樓中匾幅,立刻明瞭「東閣」古字自然出於秋葉依劍之手。

    「認得上面的字麼?」秋葉依劍冷淡地問,左手虛搭案沿,不著痕跡地環擁了她的腰身。

    「公子又說笑了,這不正是詩書中小雅之章嗎?」冷雙成仿似不願讓他瞧扁父親的學識,脫口而出回應一句。

    冷雙成身後的秋葉嘴角笑意更盛,語聲仍是冷靜:「看來你也識字啊,能否說說這句話的涵義?」

    冷雙成眉間幾不可見微鼓一下,想了想開口說道:「公子,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這可是你教我的伎倆,你不開口說也成,但你必須下筆寫。」察覺到身前之人意欲掙脫後,又一穩左臂牢牢將她圈在身前:「退而求其次的道理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冷雙成。」

    冷雙成急欲逃離這種曖昧迷亂的胸懷,對自己輕易服軟恨得咬牙切齒,但她迂迴性格深埋於心,兵敗之前不忘垂死掙扎一下:「在下資質魯鈍,所寫之字恐怕不入公子法眼。」

    秋葉依劍不為之所動,冷漠地吐出幾字:「恭賀秋葉三月初一生辰。」看到她僵直的背影后,又忍不住說道:「你什麼落拓樣我沒瞧過,還在乎這一幅字?寫了就放你走。」

    冷雙成臉上一紅,咬咬牙抓起案上銀灰狼毫,冷淡說道:「公子勞駕讓讓。」

    秋葉依劍先佇於她發後片刻,爾後慢吞吞移開了身子。

    冷雙成垂首丈量宣紙空隙之處,一邊心思極快轉念,心中羞愧不已:這個秋葉依劍不知又想打什麼主意,這次居然拿了一首古詩詞戲弄我,他的姓氏豈是由女子輕易落筆寫的麼,還好文幅上沒提及我的名字,否則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詩經》云:「威儀抑抑,德音秩秩。」又云:「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古人以這樣的詩句,形容女子莊重美好而又清純明淨的德行,最重要的是,遵循官府庠序之教,此詞是用生長在窪地裡的桑樹之美和青色葉子,來比喻女子對夫君以色親,以德固的情義。

    秋葉依劍見她臉上陰晴不定,也不點破,極快地掠了掠唇角。冷雙成伏下身工工整整地寫了一行小篆,放下筆退到旁邊,面無表情地問道:「還有什麼吩咐嗎,公子?」

    「可曾上過太學或是官學?」

    「不曾。」

    「這首詞的最後一句是什麼?」

    「忘記了。」

    秋葉依劍冷淡地哂笑一聲:「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答應我,一定要記得這句話。」

    冷雙成抬頭驚異地看向秋葉依劍,他的淡唇緊抿,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立於古樸景致的書室之中,極像畫中走下雅致的仙人,無需朝陽拂照,全身上下就沉鬱著篤定不移的光彩。

    秋葉依劍低下頭,執起紫砂竹蟬筆架上那隻狼毫,口中淡淡說道:「你去吧,喚銀光進來。」仔細辨認冷雙成足跡聲後,他凝視宣紙半晌,最後提筆在落款前寫下了三個字:冷雙成。——字跡竟和冷雙成先前所寫分毫不差。

    銀光面帶疑慮地步入書室,看了下公子的身子,不由得驚呼:「公子,筆墨沾身了……」

    秋葉依劍右手持筆,低頭盯視書案上的宣紙,點滴墨汁飛濺下來,像朵朵盛開的墨菊侵染了雪白的衣擺,而他竟是渾然不覺,兀自注視著那條橫幅。

    「神算子到京了麼?」他突然開口冷冷問道。

    銀光搖搖頭:「吳總管九日前自揚州動身,最快需三日後才能到達……總管一到,我即刻請他來見公子。」

    「昨日吩咐查尋的事呢?」

    「回公子,據傳訊揚州所有官兵一天一夜細查,紅楓渡口並未發現有冷姓祖宅。」

    秋葉依劍抬起頭,琉璃雙瞳熠熠閃光:「這就奇了,父親既是舉子,又兩次提及紅楓渡,景致描繪這麼詳盡,怎可能是憑空捏造?」

    銀光無法作答,只能微愣地看著公子。

    「冷雙成去了哪裡?」

    「竹林裡。」

    秋葉依劍嘴角微微一動,掠開一絲淡淡的弧紋:「終究好奇了,這麼曲折的腸子。」

    銀光面露不解,秋葉依劍冷淡瞥視一眼:「你將我這幅字墨收好。」

    銀光見公子欲往門外走去,口中急切喚道:「公子……武林中發生幾件大事,兵部還等待著公子定奪。」

    秋葉依劍一直冷漠前行,步出房閣後又傳來冷淡的聲音:「不急,一件件地來。」

    竹如隱士,蒼翠挺拔,深深藏匿於濃蔭綠影裡,風入林中,夾道茂竹簇簇響顫,竹葉輕輕拂面,動靜相間盡顯萬般溫柔,寧靜和幽雅。

    冷雙成手持一根細竹,在四周如海的竹林裡敲敲打打,身上青衫與這片綠色融為一體。

    秋葉依劍走至她身後兩丈開外站定,默默地瞧了許久,見她仍是心無旁騖地敲擊,開口喚了一聲:「冷雙成,你這是做什麼。」

    冷雙成突聞熟悉語聲微微一怔,爾後極快轉身半鞠禮:「公子。」

    秋葉依劍遙遙佇立不語,冷雙成偷偷窺探一眼,有些瞭解他的心性,只得開口回答:「我正好有事請教公子……」

    「哦?真是難得,什麼大事能讓你主動詢問我?我倒是要洗耳恭聽。」

    冷雙成聽完他冷淡的話語,又是有了片刻的躊躇:「是關於楚軒公子……」

    秋葉依劍冷冷地盯視她一眼,冷雙成頓了頓復又恭聲說道:「慶典上偶聞楚軒公子笛聲,只覺是天外之音,一洗塵俗之氣……」

    「所以你念念不忘?」秋葉依劍突然截口說道。

    冷雙成抿了抿嘴,把心一橫,有些豁出去似地說:「懇請公子救救吳三手。」

    「你的請求只要中肯,我都會答應,不過你必須直截了當地說,別拐彎抹角不利索。」

    冷雙成細細想了會,於胸中遣詞造句一番:「安師傅說吳三手需靜心調息,我突生一個念頭,就是想請楚軒公子以樂音為他療傷,看能否有所裨益。」

    「誰都可以,楚軒不行。」秋葉依劍冷冷回道,沒有絲毫猶豫。「再者阮軟腿腳不便,我一早便將這二人遣送回揚州,此刻正在路上。」

    冷雙成微微動容:「多謝公子考慮周全……聽聞公子應允楚楚郡主求藥請求,不知是否有此事?」

    「是。」

    冷雙成心中一震,半晌無語。秋葉依劍看了看她這模樣,能猜測出她此時想法,口中仍是問道:「這和你敲竹子有何關係?」

    秋葉依劍看到冷雙成臉色居然紅了紅,才低頭說道:「竹子中空,大音希聲,一時之間有所觸動胡亂敲擊……」

    秋葉依劍聽明白了,心裡只覺好笑,面容上並未表現。「我能救吳三手,但作為禮尚往來,你必須告訴我一件事情。」

    冷雙成心裡驚愕,面容上亦是如同秋葉依劍波瀾不驚,她還記得秋葉依劍言出必行的習性,心下了然他即將要提及的事情,默然思索許久後,才重重歎口氣:「我知道是什麼了……該來的,總躲不了……公子,請吧。」

    秋葉依劍聽她這蒼涼口氣,心中一動,盯住她問道:「你知道我要問什麼?」

    「公子日前曾提及要追問在下身世,在下一直不敢忘記。」

    秋葉依劍寂然無聲地走了過去,站在冷雙成面前,凝視著她:「你有什麼事情害怕我知道?」

    冷雙成心裡歎息「好聰明的人」,嘴上只是說道:「公子,請。」

    秋葉依劍見她這番模樣,沉吟一下拉起她的手腕,不容她掙脫:「隨我來。」將她帶至竹林深處的竹亭,安置她坐穩,又站在面前說道:「這裡清靜。」

    竹林深處清幽雅靜,的確是一方勝地,只聽聞嘩嘩水聲,叮叮咚咚滴露作響,仿似天籟之音清脆悅耳。

    「冷雙成,我要知道你的一切事情,從你出生那日起,一直到現在所有的經歷。」

    見冷雙成沉默不語,秋葉依劍語聲裡便帶了急切,脫口而出:「難道我所做的一切還不夠你坦誠相待?」

    冷雙成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如淡墨清斂,似乎終於想透了許多東西,不再有動搖和遲疑。「我是在思索我告及公子的身世,公子是否能接受。」

    「就算人家告訴我你是我親妹子,我都不會吃驚了。」

    冷雙成目視蒼翠綠色,終於在這一片生機盎然裡揭露了所有。

    「我生於唐肅宗至德三年,至今逾越百年……絕不欺瞞公子。」

    秋葉依劍只聽第一句,身子猛地一震,想是如此冷硬如冰的人都未曾料到,把他折磨得肝腸寸斷的女子居然不是常人,不過有了先前的狠話,他也未表現多大驚愕,仍是鎮定不語。

    清流急湍,茂林修竹,青葉白水交相輝映,寧謐的清晨一角,仍是一坐一立的兩道人影。秋葉依劍靜默了仿似一個四季輪迴,身軀緩緩彎下,一雙墨玉瞳仁對上了冷雙成怔忪呆滯的眼睛:「你走了這麼久,終於來到了我這裡,我第一次感謝上蒼……」

    冷雙成垂下眼眸默然無語。

    秋葉依劍在她看不見的上空發自內心地微笑,看著又回復雕塑一般的冷雙成,一股熱流從胸膛蔓延,逐漸升至指尖。他忍不住扯了扯她的頭髮說道:「無論你是何人,碰到過誰,我只認定一點,你是從辟邪離開。」

    秋葉依劍伸出手停頓在她的臉畔,卻又生生煞住,克制住自己。看了幾眼沉默的人後,轉身衣襟飛揚地離去:「記得我對你說的話。」

    水聲清幽,竹葉窸窸窣窣地應和,冷雙成呆坐極久,才抬起眼眸望了望四周,察覺已無人煙,幽深靜寂有如禪房午後,浮生恍若一夢。她站起身定了定心神,走到翠竹前細一打量,果真發現了竹身被真氣削出的痕跡。

    她凝視許久,喃喃囈語:「為什麼不是練劍,而是掌法?難道他的左手劍真的出神入化,凡人難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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