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劉黑胖 正文 黑豆腐也是豆腐
    那一絲絲兒的柳枝兒,牽扯著一寸寸兒的夏風,遮了一半半兒的月兒臉,又隨著一星星兒蛙鳴,搖曳生姿。

    夜像晶瑩的玉。

    二更天,段雲嶂從宮外回來,想起軒羅殿裡滿案的奏折和奏折裡的攻訐謾罵,心中泛起淡淡的煩躁。瞧著墨藍墨藍的天上圓圓的月亮臉,那一絲煩躁便在心頭牽扯得更甚。段雲嶂覺得,似乎從來沒有一日像這一日這般疲憊。可是細細回想,前頭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其實都是一樣的疲憊。

    「小孫子,朕去御花園走走,你不必跟來。」

    「呃?皇上,天色這麼晚了……」

    「朕只是想去走走,你只管回軒羅殿,不許跟來。」

    眼見皇帝陛下不知又哪根神經錯了位,小孫子無法,只得拜首告退。

    段雲嶂沿著太液池邊一路走進御花園去,一眼便看見月影在池上蕩漾得很是嫵媚。低頭看見池邊的柵欄,不由得唇邊一軟,笑了出來。

    這柵欄是小黑胖落水後的第二年,御花園整修時她特地命人裝上的,說是免得宮人們失足落水。可以想像,那次落水的經驗對她而言多麼難以忘懷。

    停了一會兒,段雲嶂便往園中的黍微亭走過去,那裡視野最好。

    這個時候的御花園其實是最美的,常常能夠給他一種幻覺,這一切的外頭並沒有宮牆環繞,而他也不過是水邊居住的普通人。段雲嶂負手立在亭邊,輕輕閉上眼睛,享受這難得的清平心境。

    再睜開眼睛時,眼角的餘光瞥到亭下有什麼光芒閃爍了一下。

    段雲嶂微微吃驚。這個時候,御花園中除了偶爾巡邏經過的侍衛,應該沒有什麼人的。

    他走下亭側的台階,繞過一叢萬年青,穿過兩三片黃籬,在小徑上走了幾步,便看到一盞宮燈掛在對面的籬笆上,宮燈下有一個人,正背對著他蹲在地上,兩手在泥土裡翻找著什麼。那豐滿圓潤的小屁股旁若無人地晃來晃去,熟悉得緊。

    「黑胖?」段雲嶂下意識地喚。

    那身影一僵,而後響亮地應了一聲。

    段雲嶂默然片刻。

    「你在這裡做什麼?」

    金鳳起立轉身,搓著手上的泥土,神情自若:「臣妾來找東西。」

    「找東西?」段雲嶂挑眉。

    「可不是。臣妾昨天戴的一個金指環丟了。方才臣妾忽然想起,或許是和雲巖來看綠豆花的時候丟在園子裡了。」

    「所以你就一個人來找?香羅殿的宮人都是幹什麼吃的?」聲音沉了下來。

    金鳳呵呵笑了兩聲:「臣妾原想明天再命人來找的,可是躺在床上,腦子裡卻翻來覆去都是那指環。實在睡不著,索性就出來了。至於風月她們麼,是臣妾不許她們跟著的。」

    「為什麼?」

    「整天有人跟著,累。」

    段雲嶂沉默了。

    半晌,他把金鳳撥到一邊,自己蹲下:「朕來看看。」

    金鳳有些訝異,倒也沒有勸阻,笑盈盈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皇上也一個人?」

    「嗯。」

    「不想回宮?」

    「嗯。」

    金鳳沒有再說話。兩人一起默默地翻著泥土。

    上一次,兩人這樣說話,是多久以前了?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多年前的那個上元燈夜之後,許多事情便不一樣了。如今回首,竟若隔世。

    翻了一會兒,段雲嶂有些洩氣,便停了動作。這時金鳳在一旁道:「不知道皇上和雲重談的怎麼樣了。他心裡那個姑娘,究竟是誰?」

    段雲嶂轉臉來打量著她的神情,道:「朕沒有問他那姑娘是誰。」

    「嗯?」

    「他不想娶妻,就先別娶了。太后和太妃那邊,你也去說說吧,別逼他逼得太急。皇家子弟,難得有這一點自由。」

    「皇上不覺得,雲重自由得太過了?」金鳳歪頭。

    段雲嶂莞爾:「他這兩年已收斂了許多,也知道操心一些國家大事。」

    金鳳也笑。兩人間又靜默下來。

    良久,金鳳輕輕歎氣:「只是徐太妃那裡,不好勸啊。」

    段雲嶂聞言,低頭沉思一陣,道:「黑胖,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

    「呃?」

    段雲嶂歎了一口氣,徐徐道來。

    當年,徐太妃和太后娘娘分別還是徐妃和路妃的時候,先帝久無子嗣。徐妃和路妃幾乎是同時懷孕,先帝大喜,宣旨先生出來的那個,如果是男,就立為太子。兩個女人於是每日祈求上蒼,希望生個早產兒。

    上蒼很明顯是不太待見徐妃的。八個月後,太后娘娘就生下了段雲嶂,而又過了兩個月,徐太妃的肚子卻還沒有動靜。宮裡紛紛傳言,說徐妃懷的是個妖怪,更有甚者,還說徐妃原本是假懷孕,如今懷的根本不是皇帝的種。

    在這種情況下,路妃拖著還在坐月子的身子親自去求先帝開恩,並信誓旦旦為徐妃擔保,她腹中的不僅不是妖怪,而且絕對是先帝的親生骨肉。在路妃的懇求下,先帝命所有太醫為徐妃會診。終於,在懷胎十二個月後,徐妃生下了一個小皇子。

    生產那夜,因為嬰兒太大,難以生產,險些送掉了徐妃一條命,也是路妃衣不解帶地照看了一夜,才得徐妃母子平安。從此以後,徐妃便對路妃感恩戴德,以姐妹相稱。而路妃也就母憑子貴,被封為皇后,直至成為今日的太后娘娘。

    這段故事一直是宮裡頭眾口相傳的佳話,其主題無非是太后娘娘多麼慈悲為懷,後宮多麼相親相愛。

    徐妃原本是個十分大而化之的人,在教導自己的兒子的時候,卻總是格外苛刻,非打即罵。尤其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常常把段雲重罵的狗血淋頭,狗屁不是。久而久之,段雲重便也破罐破摔,成了一個十足的紈褲。

    金鳳終於動容:「皇上你的意思是,徐太妃晚產的原因……」

    「當時朝中利害相關者眾多,其中原因,誰能說得清。」

    金鳳靜了一會兒:「那皇上告訴臣妾這些,是為了什麼呢?」

    段雲嶂一怔,復而苦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告訴金鳳這些。

    「總之,許多事情你要多用些心計才好。」

    「臣妾明白了。」

    「可是……朕又不希望你變成徐太妃那樣。」

    金鳳驀然抬頭。

    她唇角一動,欲說什麼,卻又止住。

    她想說的是,我知道你很努力,可是我也不希望你變成我爹那樣。

    段雲嶂覷著她,似乎有些失落。

    過了一會兒,金鳳終於鼓起勇氣,張口欲言,卻聽到段雲嶂叫了一聲,越過她走到她身後,蹲下:「找到了。」他如獲至寶地從一棵油菜花下頭的泥土中拈出一隻金燦燦的指環來,送到金鳳面前。

    金鳳撫了撫心口,平心靜氣。

    「果然在這兒啊。」

    段雲嶂用指尖彈去指環上的灰塵,將金鳳的手拎起來,將指環套上去。無奈從食指套到無名指,沒有一根手指能套的進去,只好套到小指上去。戴小指就鬆動了些,難怪會弄丟。

    套上指環,段雲嶂忽然皺了眉,又執起金鳳的另一隻手看了看,然後道:「朕送你的木鐲呢?」

    金鳳一愣:「收起來了。」

    「朕記得你落水那一回還戴在手上的。」

    「後來就收起來了。」金鳳道,見段雲嶂臉色不太好,連忙又補了一句,「怕弄丟。」

    段雲嶂深深地看她一眼,歎氣:「的確,收起來比較好。」

    夏末,夜風微有些涼了。段雲嶂解下身上的外袍,往金鳳身上胡亂一罩,道:「既然東西找到了,就快回去吧。」

    金鳳覺得他話語裡帶著些安撫小動物的意味,有點想反駁,話還沒出口,腦袋上就被輕輕揉了一下。

    下一刻,人已不見,只有那人外袍披在她身上,散發出淺淡的檀香味。

    金鳳垂下眼簾,眼風裡,土上一小簇嫩黃正在悠悠舒展。

    啊,綠豆花兒全開了。

    這個夜晚的這些事,這些話,輕得彷彿沒有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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