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蒼茫的雪色中,遠近的民宅稀稀拉拉地亮起了幾窗燈火,而遠處的金簷紅牆,便隨著大黑馬的蹄聲而鮮亮起來。
「皇上,你真的不生氣麼?」金鳳在馬上小聲問。
身後的段雲嶂狠狠地給了大黑馬一鞭子,沒有說話。
金鳳歎息:「果然是生氣了吧。唉,其實又有什麼好氣的呢?男人,就是這麼小氣。」
段雲嶂握馬韁的手緊了一緊。彷彿感應到主人的鬱憤,大黑馬長嘶了一聲。
「唉,人和馬,都這麼小氣,不過是讓你踏個雪來看看麼。既然不願意,為什麼又起個名字叫『踏雪無痕』……」金鳳絮絮叨叨地衝著大黑馬數落起來,顛簸中聲音有些變調。
「黑胖。」段雲嶂忽然在她耳邊輕聲說。
「呃?」金鳳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如果可以選擇,你還會進宮來做這個皇后麼?」段雲嶂的聲音帶著他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滄桑。
金鳳一怔,而後心中漸漸柔軟下來。
「你不也是一樣麼?難道你是一開始就想做皇帝的?」身後的熱度讓她輕輕瞇長了眼。「人生能有多少事是能讓自己選擇的呢?我只知道我打從進宮起,就只想做個好皇后。」
身後的段雲嶂靜默了,金鳳察覺到他的呼吸有些起伏不定。
驀地,一隻冰冷的手將她的手從溫暖的袖筒裡拉出來,握住。她一驚,正待說什麼,手腕上卻被人套了個什麼東西。
金鳳將手腕慢慢抬到眼前,便看到一個藏黑的鐲子懸在自己腕上,雪水凝在鐲子上,油彩塗染的古怪文字便格外明亮起來。她訝異地瞪著那鐲子,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段雲嶂已經長叱了一聲,加快了馬速。
青年高亢的聲音迴盪在雪地裡,別有一種瀟灑快意的味道……
趕在封印年假前,禮部尚書洪霆率三位侍郎,聯合四位御史,上書太后,請求為皇帝納妃,理由是,皇帝年滿十八,卻仍無子嗣。
這上書為皇帝擔憂,直呈太后,矛頭卻指向皇后。
皇帝無子,責任自然是在皇后了。
皇帝無子,則國家無儲君;無儲君則皇室不定,皇室不定則社稷不寧。大臣們覺得,實在不能指望皇后娘娘生兒子了,必須要引入會生兒子的生力軍。
禮部尚書洪霆是十年前的狀元,文采極好,寫下來的上書也是事理分明,脈絡清晰,雄辯而實際,廣列條陳而一針見血。
太后娘娘深深地被這一份上書打動了。她發覺自己實在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這麼些年來,儘管她對金鳳全無好感,儘管她還大膽地在段雲嶂身邊安插了一個備選的女子劉白玉,可是她從來都沒有認真考慮過要為段雲嶂納妃。因為金鳳的父親是威國公。威國公從不允許別人危及到他的地位,也不允許別人危及到他女兒的地位。
可是,皇帝畢竟已經十八歲了。先帝這麼大的時候只是親王,原配的王妃還在世,側妃也已有三名。
那麼,納妃還是不納妃,這是一個問題。
其實照金鳳看,納不納妃,根本稱不上是一個問題。畢竟段雲嶂現在不納妃,總有一天也會納妃。可是太后娘娘卻不這麼看,太后娘娘看她的眼光,就像看一塊絆腳石。
劉大夫人專程進宮,和金鳳深談了一次。對於夫婿納妾的事情,劉大夫人是最有經驗的了。
「金鳳,皇上納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心中千萬不要有什麼疙瘩,教滿朝文武看了我們劉家的笑話。至於劉白玉,你放心,國公爺絕不會讓皇上立她為妃的。」
「為什麼不能立白玉為妃?」金鳳不解。
劉大夫人深深地歎了口氣。
「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白玉雖然名為我們劉家人,卻對劉家恨之入骨。」
金鳳這回是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按理說,劉家供她吃穿,還為她請夫子,教她琴棋書畫,她感恩還來不及。可是這丫頭偏偏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她一直以為,是國公爺害死了她全家。」
「那麼她家人究竟是怎麼死的?」
劉大夫人謹慎地看她一眼:「此事說來就話長了。當年先帝爭儲之時,前太子黨中有人狀告劉白玉的祖父與當地官府勾結操縱糧市,意在打壓國公爺。而國公爺那時是先帝的股肱,一旦國公爺牽連進去,勢必會影響到先帝,於是國公爺便沒有插手此事。後來劉白玉的祖父和父親雙雙被斬首,母親病死,家破人亡,國公爺才收留了劉白玉。」
「那麼,白玉是怨恨父親沒有施以援手麼?」
「不。」劉大夫人神色悲哀,「她認為,國公爺是故意將禍事引到她祖父身上的。國公爺年輕時受過她祖父的侮辱,想必你也聽說過。她認為國公爺怨恨她祖父,這才施以報復。」
金鳳一時無語。
劉歇受過劉白玉祖父的侮辱,卻也同時得到了恩惠,儘管那恩惠還不足以讓他平步青雲。
劉白玉受了劉歇養育之恩,卻仍放不下對劉歇的嫉恨,儘管那嫉恨的源頭猶待考證。
然而她並不能說劉白玉錯了。
劉歇當年究竟是無力回天還是蓄意陷害,只有天知道。
「母親,父親對納妃這件事,究竟如何看?」
劉大夫人抿唇淡淡一笑:「朝堂上的事情,你父親尚且忙不過來,後宮這點瑣事他就更不放在心上了。想靠納妃來打擊你父親,這些朝臣未免天真。只要皇上不納劉白玉,你父親是不會插手的。」她在金鳳手上按了一按,「你在宮裡,留意一下太后和皇上的口風,暗示一下我們劉家的態度,也就是了。」
金鳳斂眸,片刻又道:
「那母親你呢?你對父親納妾的事如何看?」
劉大夫人的笑容失了幾分,神色微收:「金鳳,為妻之道,你或者還不夠明白。丈夫的需要,就是你的需要。阻止他納妃,是沒有意義的。」
「那麼這些心計又有何用?一切隨他去就是了。」
劉大夫人再寧靜一笑:「你若不用心計,納妃就不止是納妃了。對方會將你蠶食鯨吞,然後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在你丈夫心裡,什麼都不是。」
金鳳看到劉大夫人的臉上逐漸染上一層悲哀。
她微微頷首:「金鳳知道了。」
她知道劉大夫人是智慧的。可是她並不想對段雲嶂用心計,因為,她只是想在她做皇后的時候做好這個皇后,僅此而已。
她從來不想做段雲嶂的妻子。
那個她夢到過的,醉臥梅花影裡,不須他人相識的女子,和那個雪地裡為她套上一個木鐲的青年,在她心中輕飄飄地打了幾個來回。
終究是前者最重……
隔日,太后娘娘便召金鳳到自己的寢宮熙羅殿。
太后挽著她的手,揩了兩下乾爽的眼眶:「皇后啊,哀家也是女人,知道此事的苦處。可是尋常人家尚且有三妻四妾,何況皇家?為我朝千秋萬世計,也只有委屈你了。」
「太后說哪裡話。未能提早為皇上納妃,是臣妾的過失,臣妾該向太后請罪的。」金鳳垂首。
太后聞言大喜:「你能這樣想,再好不過。」
金鳳笑笑:「這是臣妾的本分。」
太后歎了一聲:「只是哀家同皇上提了納妃的事,不知為何,皇上卻顯得不太熱絡呢。」她別有深意地向金鳳看去。
金鳳揚眉:「皇上一定是害羞。」
「……」太后表情怪異地瞪著她,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就由皇后你去勸說皇上,如何?」
金鳳臉上終於掠過一絲不自然:「這……合適麼?」
太后一揮手:「你是他的正妻,此事再合適不過。」
「那麼臣妾的條件,自然也可以向皇上提了。」
「當然……呃?」太后一愣,「皇后有什麼條件?」
金鳳偏頭笑道:「太后,臣妾的條件,件件都是為了皇上。」
太后的神情漸漸凝重下來,她終於察覺到威國公的威勢再度介入了。這並不令她意外,讓她意外的是,這個逆來順受的小皇后,居然敢如此大膽,如此不卑不亢地和她談條件。
太后在玉座上坐正,背部輕輕靠上錦緞鋪就的椅背,心中稍定:「你說說看,都有什麼條件。」
此時,無論是太后,還是金鳳,都沒有料到威國公真正的意圖,更沒有料到威國公其後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