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霧II》洗塵的細雨ˇ有淚痣的男子-18ˇ
呂森臉上浮出細微的情緒波動。
尹九月指了指身後的三人,誠懇地說:「你仔細瞧瞧他們,再瞧瞧我,眼眶裡都是血絲。前天、昨天,四十八小時,我們都沒休息,一直在外面奔波調查。我們也是普通人,調查案件,詢問證人是工作的一部分。聽說前幾天,你繪的圖出錯帶給別人不少麻煩。我們警察也跟你一樣,會在工作時出錯,出了錯只能盡力補救。聽說你妻子去年夏天流產,失血過多搶救無效過世。你們本地警察沒體會你的心情,反而頻繁找你麻煩,導致你對警察很反感。我不瞭解具體情況,不能在這兒說什麼。你有喪妻之痛,能體會親人瘁然離世挖心般的疼痛。」
聽尹九月提到過世的妻子,呂森眼神變了,空洞而茫然的眼眸溢滿濃濃的哀傷。張嘴,聲音暗啞,他分辯道:「她不是病死的。是,是,是他們殺了她!」
尹九月把桌上的茶杯塞在他手上,「喝口水,慢慢說。」
棒著茶杯,沒喝,看著膝上的小狗,等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才開口說:「她是好女人。心好,性格也好,人也漂亮。」他抬頭看著室內的眾人,此時,他的聲音、表情都已恢復正常,繼續說:「她的父母、哥哥把她當掌上明珠,過度保護,限制她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處處干涉她的人生。去年春節,我在杭州上班,她在杭州讀大學,大四,只剩一個學期畢業。家裡管得太嚴,她不想回家,留在杭州過春節。那天,雪停了。我下班回住的地方,路上有條狗在街上被車撞了。撞到狗,開車的人不當一回事揚長而去。路過的行人對這一幕視而不見。我喜歡狗,以前養過。我跑過去把受傷的狗抱起來,而她當時從另一邊人行道跑過來。我們就這樣認識,兩人一起把狗送去寵物店。那條狗失血過多,沒救活,她很傷感。我建議她自己養條狗,她搖頭,她不想目睹自己養的動物死去。知道她也是海寧人,覺得又親近了幾分。沒過多久,我們戀愛。大學畢業,她決定留在杭州發展。慶祝她找到工作,我去了她的住處。正巧碰上哥哥來找她,要她回家。她哥哥見到我,認為我配不上她,當著她的面爆打我一頓,把我趕出去。我憎恨暴力,憎恨她哥哥。相愛是我跟她的事,他對我一點也不瞭解,光憑表面印象就全盤否定我這個人,太不講道理。我不服氣,也不想離開她。我養傷期間,她過來找我,商量後,決定回海寧尋求父母支持。我萬萬沒想到這個決定是錯誤的,沒想到她會因此送命。」說著他哽咽起來。
尹九月從他手裡拿走茶杯。
他難過地摀住眼睛,繼續低語:「想不到她父母也不喜歡我,認為我是懦弱無用的男人,配不上她。我父母得知她家人反對,也勸我放棄。投入的感情哪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他抬頭,揚起手臂,突然語氣激烈地問:「我們相愛,為什麼要放棄彼此?誰說男人不能長淚痣?這顆痣又不是我想它長上去的。就因為這顆痣否定我的價值,就認為我不能帶給她幸福,這種論調沒根據太滑稽太無恥。真正剝奪她幸福,奪走她生命的是他們!打著親情的旗幟張牙舞爪,橫加干涉,強行折騰我們的人生。這個年代還如此迷信,親手製造血紅悲劇,卻把責任推到我身上。甚至擺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無恥嘴臉,借此宣揚他們的迷信觀。對我,對她公平麼?」他突然沉默下來,閉上眼睛,淚水無聲滑落。沒多久,眼睛睜開,睫毛被淚水糊住。
康容放下筆,從褲袋裡掏出紙巾遞給尹九月,再由尹九月把紙巾塞給呂森。呂森擦拭眼淚,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我向他們妥協了,去醫院打算把淚痣去掉。」他搖頭,滿嘴苦澀,「醫生卻說,這顆痣處理不好會傷到眼睛,勸我不要去。汀知道我有這個打算,狠狠地嘲笑我。她說『有沒有這顆痣,你還是你』。」
見他又住嘴不說,尹九月坐在桌子上,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追問:「後來怎樣?」
呂森抿著嘴,悲傷的臉上浮現淡淡的幸福,接著說:「我們結婚了。她有了我的小孩,不到三個月。我們期待著孩子的出生,查字典取名字,裝飾嬰兒房,買一堆嬰兒服裝。」接下來他的表情變得憂鬱悲傷,「但她的家人不放過我,嘲笑譏諷甚至動手打人。那天,她哥哥來了。當著她的面抽煙,我說了他幾句,他發脾氣直接把燃著的煙蒂按在我手臂上。汀,她生氣,撲過去打他。他閃開了,汀撲空摔倒在地上,我去扶她,她說肚子痛。送她去醫院,她□有血滲出來。醫生要我們小心,她差點流產。她哥哥不知悔改,反而打罵我不是男人,躲在女人背後。住了幾天院回家,有討厭的客人來訪,她覺得悶,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出門時她的心情很好,不理會天氣炎熱,興致勃勃地在商場選購兒童玩具。我,我只去了一趟廁所……」他搖頭,猛地站起來,膝上的小狗被他弄翻在地,它驚惶地瞪著呂森。
呂森張大嘴,大口大口吸氣。摀住眼睛,顫抖地說:「血……流了很多血……她倒在台階旁邊,買來的東西壓在她身上,血……不停地流……她額頭的汗……她的手冰涼……都是他(他指著相片上,笑得一臉燦爛的劉木),都是他不好!討厭的傢伙,不停地說廢話。汀討厭浮誇的男人,為了擺脫他,才說要出門購物。他居然跟著我們一起去商場,跟蒼蠅似的圍在汀身邊。她下台階時摔倒,他不伸手扶她,跟大家一樣在旁邊圍觀。他給汀買了加冰的可樂……醫生說汀中暑,喝冷飲,摔下台階才流產……血崩……被掉下來的盒裝玩具壓住脖子,造成休克……玩具是他掏錢買的……是他!他才是奪走汀生命的罪魁禍首。」他無力地倒在椅子上,雙臂下垂,閉上眼睛不再吭聲。
柳下溪搖頭歎息,走上前問他:「孫澄江在妹妹死後對你持續施暴,你為什麼不反抗?她的死並不是你造成的,為什麼不反抗?」
呂森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半晌才說:「他說,『汀沒遇到我不會死』。」
柳下溪語塞,吩咐老賈:「扶他去休息室。」
「悲慘。」康容長吁一口氣,瞧著呂森佝僂的背影,歎道:「可憐的男人。」
尹九月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叼著香煙,不以為然,「這事跟他的個性脫不了關係。」
康容問:「怎麼說?」
當了爸爸的尹九月捶他的頭,「笨蛋,老婆懷第一胎,小心小心再小心,馬虎不得。小心一些,看緊她,悲劇就不會發生。出事了把錯推在別人身上,只會怨恨別人,跟他那不講理沒常識的大舅子一路貨色,都不是東西。」
「這……柳處長,你的看法呢?」康容搖頭,認為尹九月說話太刻薄。
柳下溪聳肩,敲打自己的額頭,低語:「我覺得,呂森對妻子的感情以及對她家人的憎恨,兩種激烈情緒交叉覆蓋。他搖擺其中,掙脫不出來。」
康容發呆,問:「什麼意思?是說他被愛恨纏縛,失去正常的判斷力?」
尹九月點頭:「沒錯。他對老婆有愛,失去老婆的打擊造成心靈扭曲,靠內疚與恨意支撐。總之,他們很蠢。」
康容問:「殺死劉木的是他還是他大舅子?」
尹九月想了一下,回答:「先聽聽呂磊怎麼說。」
「柳處長,找到孫澄江的相片。」一位刑警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手裡拿著一本雜誌。「他的相片刊登在雜誌封面上了。」
雜誌?柳下溪接過來一看,《財富榜月刊》封面人物:藍天白雲下,短髮,戴著金邊眼鏡,斯斯文文的青年男子站在綠色草坪上,正瀟灑地揮舞高爾夫球桿。他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身穿白底藍紋襯衣,打著暗紅色領帶,下身穿著深藍西褲。一條誇張的字句「『世紀新男人』備受注目的『地產界秀才』孫澄江」傾斜四十五度蓋在他身上。
尹九月吹著口哨,嘀咕:「不像壞人。」
康容糾正他的話:「不像隨時會動手打人的施暴份子。可憐地呂森,可憐地劉木。他的指紋出現在兇案現場,有這個推翻不了的證據,不怕請不到他過來喝茶。」
醫院王姑娘來了。她指著出現在監視屏裡的呂磊說:「是他,來接那個受傷男人,告訴我地址的人就是他!」
柳下溪觀察呂磊,此人大約二十七八歲,長相普通,卻有與容貌不符合的銳利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