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在整個墜落過程還沒有到達一半的時候,便失去了知覺,唯獨夜末一個人異常清醒。
當他一次又一次確認自己是個不祥之人,且傷害一個又一個無辜女孩之後,他捫心自問,像他這樣的人,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何意義?對所有接近他、喜歡他的女人而言,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禍害!
六年前,他從娘親口中得知自己的命運之劫,起初並不相信,但當雪兒步蘭兒的後塵慘然離去,他便對自己的命運將信將疑,開始避開、遠離女子,以免傷害無辜的性命,可結果呢?譬如小藍,終是防不勝防地死在了他的手上。
或許只有他死了,才能挽救那些對他心懷癡望的女子,他再也不用充滿痛苦地度過煎熬的人生,所以他留在了第三峰的峰頂,希望將黃姑小蛇引出,讓它們毒死自己。
可他卻暫時忘記了自己百毒不侵的身體,當意識到時,他並不認為這會徒勞無功,他相信它們即使毒不死他,也必能將他咬得體無完膚,讓他潰爛至死也好,毒火攻心也罷,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死亡,可以贖罪,雖然對於那些死去的人而言,恐怕並不足夠,但他卻可以結束痛楚,可以一了百了,哪怕在他內心深處,是多麼企望能像十二歲之前那樣,活得陽光燦爛、快樂滿懷。
他知道身為邪門弟子對付那些黃姑小蛇,雖然會花費不少時間,但絕對不會被它們所傷,所以他並不在意,只等著越來越多的小蛇爬上他的身體,將他送上絕路……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他曾經差點錯殺的,且一直仇視他的女子,會不顧危險地上來除去他身上那些兇猛的小蛇,就好像他是她很在意的人般……感覺到咬他肉體的小蛇愈來愈少,直至消失,即使他面無表情,但他的心卻深深為此震動了一下。
當連翹陷入蛇群的時候,他的餘光難以控制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他突然暫時不想死了,因為他認為,那個魯莽、膽大妄為的女子,一定會被蛇咬傷,他身上的血液,對她或許還有用處。
即使他在不知不覺中致人死於非命,但他卻比任何人都想救人,希望所有他在意的人都好好活著,所以在蘇合猝死的時候,他才會傷心過度,在證據確鑿的時候,想要替蘇合報仇。
他對連翹起初並無好感,以為她不過是師父其中的一個女人,但不知是她無邪的微笑感染到他,還是純粹羨慕她是一個能救死扶傷的女神醫,他漸漸不再討厭她。
所以當連翹發出尖叫的時候,他便義無反顧地朝她飛奔而去,原本憑借他的功夫,即使在他抱住連翹的時候已經騰空,也完全可以重新回到崖上,但許是被黃姑小蛇咬到多口的緣故,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麻痺,居然沒有足夠的力氣抱著連翹飛身而上。
他可以死,但她絕不可以!
抱著這樣的信念,他將連翹緊緊護在懷中,在墜落中,讓鋒利的岩石劃破他的背脊,讓峭壁上那些張牙舞爪的硬枝戳傷他的四肢……落地時,他在下,她穩穩在上。
他的身下是一些尖銳的大小不一的石頭,是一些短硬的枝椏,有一些已經深深地插入他的肉裡,先前即使被無數條黃姑小蛇啃咬,他的身體卻只滲出絲微的鮮血,而現在,他即使不看,亦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多處正在嘩嘩嘩地破血而流。
疼痛與疲倦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但他看著懷中的女子正像一隻乖巧的小貓睡得香甜,他滿足地一笑,靜靜凝視她片刻,用盡殘餘的力氣將她推出懷抱,動作很輕很柔,卻帶著無比的堅定,直到確定她即便是翻身也不會碰到他,這才吁了一口氣,在全身疼到極致之時,昏睡過去。
因為他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醒來,他不想剛救了她,她卻又死在他的手上,或許這次,他真的要死了,他臨死前的願望,便是希望她好好活著,玄狐他們能早點找到她。
*
連翹在昏睡了幾個時辰後才醒過來,確切地說,她是被背部頂著的一個東西給折騰醒的,她猛地坐起,這才發現原來是她一直背著的包袱擱在下面的緣故。
環顧四周是完全陌生的一個地方,連翹剛爬起來走了一步,便看到靜靜躺在不遠處的夜末,他的一襲白衣此刻已經被鮮血染紅,臉色慘白到毫無血色,刀削般的俊臉此刻顯得更加輪廓分明,即使他正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但那俊逸之氣在青山綠水的襯托下,反而美得動人心魄,讓見者不忍置之不理。
「夜末……夜末……」墜崖前的回憶一股腦兒衝上連翹的腦海,她明白是夜末救了自己,現在她才會安然無恙,但無論她如何叫他、推他,他卻沒有一點反應。
連翹的手不小心下移,觸到夜末身下,那被鮮血潤濕的衣服讓連翹的一雙小手忍不住顫抖起來,眼淚也禁不住落下。
「夜末,你不要死……不要死……」連翹一邊繼續喊著夜末,試圖將他叫醒,一邊用盡全力將他的身體側翻起來,把他身下的尖銳石頭一塊一塊撿起,扔得遠遠的,那些已經插入他肉裡的石子與枝椏,她不敢拔,怕引起更多的流血。
在這個夜末性命攸關的時刻,連翹早已放下了曾經對他的痛恨,只想在這荒蕪的地方,喚他醒來,讓他和她一起活著。
喚不醒夜末,連翹淚眼朦朧地爬起來,走到溪流邊將一雙沾滿血跡與泥土的小手洗淨,洗著洗著,她突然想到,在邪門山莊的時候,她曾經閒著無聊,拿起院子裡幾株草藥問連蓮它們的名字與用途,好像其中有一樣便是可以止血的。
想到這裡,連翹高興地朝草木茂盛的地方跑去,跪在地上埋頭尋找起來,那種草藥的名字她已經忘記,但那模樣她還隱約記得,只要看見,她便能認出。
「哈,找到了!」連翹這次的運氣又很好,沒花多長時間,便找到了那種草藥,洗乾淨草藥後,她用一塊圓潤的石頭將草藥砸爛,再次將夜末的身體側翻起來,咬牙拔掉陷入他肉裡面的石頭與硬枝後,迅速將搗碎的草藥敷了上去,這種藥草特別有效,夜末雖然仍舊毫無反應,但血卻再也沒有流出。
敷完藥後,連翹累得筋疲力盡,正躺在一邊休息,突然聽到一聲驚雷,睜眼看到天空烏雲密佈,她知道,恐怕是要下雨了,她望著仍陷入昏迷的夜末,想著夜末即使仍舊一息尚存,但若是再淋一場雨、發一次燒,或許剛撿回來的命又要保不住了。
想到這裡,她連忙起身,朝著附近的地方東竄西跑,想看看有沒有什麼避雨的地方,等她找到一個山洞,還來不及興高采烈的時候,天上的雨便無情地嘩啦啦下了起來。
連翹愣了愣,脫掉外衣與包袱一起放在雨淋不到的山洞裡,然後衝向雨中,朝著夜末飛奔而去。
她知道她需要無窮的力量才能將夜末拖入那個不遠卻也不近的山洞,她仰頭吞一口雨水入腹,以鼓勵自己的方式大喊一聲,便俯身抱住夜末的上身往山洞的方向拖。
「夜末,你再裝睡欺負我,雷公公可要打你了。」連翹知道夜末絕不是裝睡,但還是很希望他突然醒來,那麼她可以省掉不少力氣,兩人也能更快進入山洞避雨。
即使是再弱不禁風的女子,在危急時刻,潛能亦會得到極大的激發,此刻的連翹便是如此,她以連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力量,全心全意誓將夜末弄進山洞。
半個時辰過去了,她與夜末早已被雨淋成了落湯雞,模樣一個比一個狼狽,連翹不住喘著氣,汗水與雨水早已分不清,但她卻一刻也沒有生出過放棄夜末的念頭。
當連翹勝利將夜末拖進山洞後,她累得癱倒在地上,但只稍稍歇息一會兒,她便再次衝入雨中,又去拔了一些能止血的草藥。
回到山洞,連翹顧不上給自己換衣服,便將夜末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光,羞紅著一張小臉,擰乾他的裡衣,迅速擦乾他身上的水分,盡量避免看到他的身體,嘴裡還違心地自我安慰道:「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
然後她又將草藥搗爛,重新在他的傷口處敷上一遍,確認他呼吸均勻後,她這才放下心來,躲到暗處將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光,換上剛才刻意放在山洞沒有淋濕的外衣。
接著,她在山洞裡找了些枯枝,用郁金他們這幾日教她的辦法點燃枯枝,將她的濕衣服擰乾後,開始烘烤起來。
在她連打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後,夜末突地睜開了眼睛。
夜末以為他已經下了地獄,但當他倚頭看見火光,以及那個正在哼著歌兒的女子,便確認自己還活著,感到身體有些怪異,他微微抬頭,朝自己的身體不經意地看了一眼。
只一眼,男人光溜溜的身體便赫然進入眼簾,夜末慘白的臉即刻印上一層紅霞,然後又一寸一寸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