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五章 歸途
    第五章歸途

    當冬日的陽光悄悄灑入這座庭院的時候。蘭塵辭別了京城。

    按照蕭澤的計劃,他們會在明春前往雍江入海口的那座海港,從那兒出發抵達蓬萊。現在蕭澤依然杳無音信,但時間快到了,蘭塵決定就慢悠悠地順淥水而下,沿著南河到南陵,在那裡跟船隊取得聯繫,而後去蓬萊。

    她要走,是大家都知道的,也明白留不住了。但具體出發日期,蘭塵沒有特別告訴誰,只在前一天給仍然滯留京中執著地尋找蕭澤的韋月城以及蕭澈他們說了一聲。

    蘭塵其實希望韋月城可以跟她一起出海,因為當年,他們在拿到蓬萊島的詳細地形圖後做簡單規劃時,為韋月城在定居地附近蓋一座掬月樓,便在蕭澤那時的笑說中。蕭澤的玩笑是真是假,蘭塵有時揣度不了,有時卻也能看得真真切切。所以,她要把掬月樓蓋起來。

    韋月城未置可否,蘭塵也不期待她當時就能給出答覆,只說明日辰時出發。若是決定同行,便在城外會合。

    至於蕭澈,若蕭澤不出事,他一定會攜妻兒同他們一起離去,但現在,蘭塵也不過是來問一聲罷了,答案是早已知道的。果然,蕭澈沉默地聽完蘭塵的話,過了好半晌,他才看著蘭塵,表情冷淡而語氣堅定地道。

    「我要找到大哥,我不相信他已經不在!」

    「嗯,好。」

    蘭塵點點頭,依舊淡然道。

    「那麼我就先走了。」

    說罷,她便要轉身離開,蕭澈在背後忽然又問。

    「蘭塵,你,為什麼不能在這裡等?」

    「……」

    蕭澈沒有得到回答,停住腳步聽他說話的那人在他說完後不發一語地繼續走遠,纖細的背影像風中一節輕輕搖曳的竹枝,安靜又閒逸。

    這讓蕭澈不禁想起了蕭澤的背影,那曾是他看得最多的風景。有時,蕭澤也會如此閒澹,衣袍隨風翻捲的樣子有如青竹,那一刻的他,蕭澈直覺地認為,那不是蕭門少主。而只是蕭澤。

    收回目光,上官鳳儀看向依然沉默地望著蘭塵遠去那方向的蕭澈,柳葉般的眉彎了彎,她走上前去,握住蕭澈垂在身旁的手。蕭澈看著溫柔地注視著自己的妻子,皺起眉頭。

    「我不明白,鳳儀,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能那麼肯定地放棄尋找大哥?大哥待她,明明就如……」

    上官鳳儀安撫地握緊了蕭澈攥緊的左手,溫柔笑道。

    「澈,我想她並不是放棄了,不然她怎麼會非要去那個如今還杳無人煙的蓬萊島呢?你呀,關心則亂,你好好想想大哥跟蘭塵,他們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如果出這種事的是你,天涯海角,就算你撞壞腦袋忘了我,我也一定要把你找出來。可是,蘭塵跟我不一樣,正如大哥跟你,也不一樣。」

    許是那份愛語太直接。蕭澈微微紅了臉,鬆開拳頭,反手牽住了妻子。但一想到蘭塵的舉動,還是不能完全釋懷。

    「蓬萊島又如何?大哥如今情況不明,她就這麼跑去蓬萊島,難道就能等到大哥平安出現嗎?」

    上官鳳儀微微一笑,道。

    「不是還有你嗎?你會找到大哥的,對不對?再說了,『蓬萊』二字,一定早已深刻在大哥心裡了,我相信他會去的,無論如何也會去的。而這一點,蘭塵比我們還要確信。澈,不要讓她不安,好嗎?她其實,沒有我們以為的那麼看得開,這是女人的直覺。」

    蕭澈不再說話,只抿緊了嘴唇看著妻子微微垂下的美麗的臉,上官鳳儀正摩挲著他手上握劍磨出的繭子。這樣的小動作讓蕭澈心裡慢慢暈開幸福的波光,卻也因此更添愧疚。臉上表情雖還是冰冷的,目光中卻透著十成的溫柔,這樣的蕭澈是單單會出現在上官鳳儀面前的,不僅僅因為此後,他必將虧欠妻子許多許多,只要,蕭澤一日不回來。

    「澈。」

    上官鳳儀突然喚著丈夫,蕭澈忙道。

    「嗯,什麼事?」

    「——我想帶著孩子們跟蘭塵一起出海去蓬萊。」

    握著上官鳳儀的左手猛地使出了十分的力氣,又在瞬間趕緊鬆開。生怕這未加節制的力道傷到了她。但蕭澈冷峻的目光卻直直鎖住妻子,好一會兒才幹巴巴地問。

    「為什麼?」

    「因為我也很想看看海,『月下飛天,雲生結海,蓬萊煙波隔紅塵』,這些真的很吸引人,何況蘭塵還想要延續大哥的計劃,建立起一個海上的商業帝國?女人連皇帝都可以做,去組建一支海運商隊又有何不可呢?讓我去好嗎,澈?我和蘭塵一起在蓬萊島上把家安好,等你跟大哥歸去。」

    「……一定要走麼?」

    「我想去,澈,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是什麼閨閣秀女,上官鳳儀,是一直都站在你身邊的人。」

    看蕭澈皺著眉不說話,上官鳳儀抽出手撫上他的眉峰。

    「我不會一直都呆在蓬萊島上只等著你去的,澈,有時間,我會回來看你,不管多遠都會回來,所以,無論你去什麼地方找尋大哥。一定要給我留下線索,讓我可以找到你。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發誓,不管到哪裡,上官鳳儀都絕對會站在你身邊的。」

    伸出有力的雙臂,蕭澈一把抱住妻子,緊緊地抱著,喃喃地重複。

    「對不起,鳳儀,對不起……」

    上官鳳儀有微微的怔愣,但隨即伸手溫柔地攏住蕭澈的背。她把頭輕輕放在蕭澈肩上,低笑了一聲。

    「——傻瓜!」

    雖然有些吃驚,不過蘭塵沒有拒絕。

    上官鳳儀身負的可不止是武林第一美人的稱譽,在那張傾國容顏下,她的武功與統御能力早已借蕭澤之口為蘭塵所知。若是有她襄助,自然是大好事。

    而到第二天,出行隊伍因上官鳳儀母子加入意外壯大不少的蘭塵又在城門外見到了已等候在那裡的韋月城和許遲他們,簡單的行李表明了韋月城的決定,命人稍待片刻,蘭塵走過去。

    「夫人,我們會先到南陵,然後再出海,您看怎麼樣?」

    「你決定就好,我沒有意見。」

    韋月城依然是那幅淡淡的神情,但這麼回答完了,她卻又看看蘭塵,遲疑了一下,才道。

    「我父親會留在這裡,但他若是想去蓬萊島,該如何走?」

    「夫人放心,蓬萊島並不是秘密,我們是要把它作為東西海路上的中轉核心來建設的,只要打聽海港,就可以很快找到那裡。而再過些年,便無需打聽,世人皆會知蓬萊。」

    「聽說南海上海盜頗為猖狂,如此暴露蓬萊的位置,合適嗎?」

    「合適。我們並不是要避世隱居,既然想建立一個海上商業帝國,確定出海運中心就是必要的,蓬萊島無論面積大小、地理環境,都是最好的選擇。至於海盜,我們早有考慮,選出的人手皆受過海戰訓練,以他們的能力,海盜不足為懼。這是公子當初就已定好的計劃,夫人不用擔心。蓬萊島至少有二十個京城這麼大,即便海盜圍攻,也只可能選擇海岸,夫人的掬月樓在山中,不會受侵擾的,屆時老弱婦孺也可去避難。」

    韋月城的目光再次落定在蘭塵身上,這個纖瘦的不習武藝不善醫術亦不屬於閨閣的女子,自蕭澤出事後,一直表現得十分鎮定冷靜,如此自然是讓他們省了不少心,但是,韋月城又直覺地感到不對,卻又說不出來,或許……或許,就是因為她太鎮定太冷靜了吧。

    性子固然冷淡,韋月城對蕭澤的事卻還是關心的。她能確定蕭澤在蘭塵心中不一般,因此,蘭塵的這種鎮定冷靜就顯得十分詭異,讓人不由得不擔心。

    將所知的過往細細想過,韋月城有些明白了。正如韋清所說的,蘭塵不是個有大抱負的人,卻是個過於清醒的人。一個人倘若清醒過度,便會立刻想到事發後的所有可能,希望的存在與破滅同時紮在心裡,這無疑是雙重折磨。那麼,蘭塵選擇遠去蓬萊,會否就是因為怕這份折磨把人吞沒?

    極低極低地歎息了一聲,韋月城揮了揮手。

    「走吧。」

    她只留下了兩人同韋清一起四處尋找蕭澤的下落,餘者都將隨她跟著蘭塵出海。那片未知的海域必然是風浪洶湧的,她固然不能幫蘭塵建起他們的海上商業帝國,但她會保護好蘭塵,不管蕭澤是否回來。

    巳時正,蕭門的船慢慢離了碼頭,順淥水而下,要往南陵而去。

    碼頭上送別的蕭澈沒多久就抿緊嘴唇轉身離開了,蕭潛給了他任意調動門人的權力,以便尋找蕭澤。沈盈川也賜了金符給他,讓他可以尋求各地官府的幫助,再加上蘇寄寧在全國商舖傳下的通告,這整個昭國,都為蕭澤而動。

    這樣的冬天,河上吹刮的風愈發顯得凜冽了,除了船工,大家都進艙內取暖,蘭塵便裹了件極厚的大氅站在船尾,靜靜眺望著遠去的京城。她應該是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的,該離開的人也都離開了,綠岫的帝座亦穩定下來,有了那些銳意進取的臣子們的輔佐,用不了多少年,這座向天下更為開闊地敞開其城門的都市必將會揚名這個世界。

    這座城市,乃至這個朝代、這個國家的影響,甚至可能涵蓋千年。

    雖沉在思緒中,蘭塵還是看到了河岸上站立的身影。

    那樣俊拔挺立如玉竹般的身姿,不消多看,便知道是誰了。蘭塵沒有揮手,既然嚴陌瑛選擇這種送行方式,她接受就好,他們之間,再見或是不見,都沒有什麼分別,她只知道自己會記住這個人,放在回憶裡,且氤氳成一壺清茶罷。

    船漸行漸遠,嚴陌瑛的視線猶緊緊追著船尾模糊了的人影。終於連那越變越小的船也看不見了的時候,嚴陌瑛還兀自站在寒冬的風裡,一句話也不說,連視線亦不曾挪一下。

    沈盈川特地加派給他的侍衛們謹慎地站在數尺之外,若是可以,他們絕不願這位皇帝的心腹之臣如此站在荒郊野地裡沉思。那太危險了,但也沒人敢上前勸說,嚴陌瑛固然不發脾氣,他站在那裡,卻自有一股懾人的氣魄,估計整個昭國除了聖上跟那個顧大人之外,沒人敢當面攖其鋒。也就莫怪他能助當今聖上登上皇位,並舌戰群臣,推動起玉昆書院那可謂是翻覆天地的革新了。

    相比較這些侍衛們的敬佩,陸基眼中露出些許擔憂。他跟在嚴陌瑛身邊多年,自然知道些嚴陌瑛的心事,眼見斯人已遠,嚴陌瑛卻還站在河岸的冷風裡略茫然地望著白如浸霜的淥水,他想了想,上前兩步,低聲喚道。

    「大人,大人?您該回衙署去了。」

    「……」

    「大人,請快些回去吧,今日聖上還要召見從梁州趕回來的孟栩孟大人的,您務必要到場啊!」

    「……哦,我知道了。」

    嚴陌瑛從記憶裡回過神來,他深呼吸了一下,最後看了眼煙波渺渺的遠方,轉身走向陸基。

    騎上馬,在侍衛們的簇擁中,嚴陌瑛揮鞭馳向京城。

    他的愛戀其實早在那年的風雨台上就結束了,今天算是真正了斷吧,從今而後,嚴陌瑛將屬於前方巍峨華美的京城,屬於腳下這片綿延千萬里的大地。

    沈盈川登基時日不長,帝位尚不穩定,如孟家等與弘光帝關係密切的大家族該如何處置,需步步小心;王朝已歷百年,弊病良多,都需要一一妥善解決;沒有了蘭蕭,未來的太子該如何選定,也還是個難題;北燕的燕南即將登基,他與達西族那個名叫迦葉的女子間的聯繫是否會導出特別的結果來,又會對燕昭兩國產生什麼影響……治世就是一場永無終點的戰爭,為她,為自己,他願意投入,願意把整個生命都放進去,並且要讓那勝利維持百年。

    呵,太平盛世麼?

    這個夢是她的,那麼,他會完成的。

    京城的消息從來就最多,所以知道蘭塵今日離開的,自然不止嚴陌瑛一人。當那船往東方駛去的時候,同嚴陌瑛一樣沉默地望著同一個方向的還有薛羽聲跟顧顯,還有站在金鑾殿屋頂上的沈盈川。

    薛羽聲本來想親去碼頭送行的,顧顯攔住了她。蕭澤的失蹤畢竟是團陰影,這種情況下的送別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蘭塵既然連個信兒都不給,就說明她也不想來個依依惜別。如此,與其跑去碼頭觸動雙方,倒不如他們就在城樓上遠遠眺望著,倒是給自己一個安慰。

    難得乖順地點頭,薛羽聲這日早早就派人在宮門外候著,裡邊兒一下朝,就讓人把顧顯撈出來,直接拖上馬車駛往南城,那裡是離碼頭最近的。

    他們看著蘭塵走上船,看著那大船順著水流快速離去,看著天地間,漸漸連個影子也無從追蹤……薛羽聲重重歎息了一聲,她趴在城頭,目光仍投向船遠去的方向。

    「喂,顧顯,你說要是蕭澤不出事,他們兩人會怎麼樣?」

    「他們兩個——」

    顧顯停頓了下,搖搖頭,道。

    「不知道,他們兩人跟別個真不一樣,結果如何,難說。」

    薛羽聲沒有反駁,她只是皺了皺眉,看著蒼茫的原野半晌,忽道。

    「顧顯,我們結婚吧。」

    被拒絕多次,這個肯定的答覆太過突如其來,反倒讓顧顯一時無法相信了,他細細打量著薛羽聲,想看出些捉弄的端倪。

    「一生一世一雙人,蘭塵說過,這其實是人生最大的圓滿。你不知道她說這話時的表情,那麼美,那麼……永恆,讓我……」

    薛羽聲的抒情在看到顧顯懷疑的目光後迅速消退,她眼一瞪,恨恨地道。

    「你給我等著吧,顧顯!明兒我就去跟聖上說,風雨台不必搬到京城來了,你也不必去淥州了,我這就休了那什麼假冒富商,獨自坐鎮風雨台!」

    「咦?啊!羽聲,別激動,我不是那意思!」

    「哼!管你是什麼意思!」

    「哎呀,我是太高興了,怕自己聽錯嘛,你知道的……」

    「我才不知道你竟然耳朵不行了!」

    ……

    遠遠聽見兩位主子又吵了起來,守在城樓下的侍衛們有志一同地攤著手搖頭,這種情景早就見慣了,不過大家誰也沒膽去打斷這種實在無聊偏生那兩位很以此為樂的爭吵。唉,要是煦兒在就好了,至少是兩個對一個,勝負早知道嘛。

    比較起城牆這邊的熱鬧,金壁輝煌的皇宮裡,沈盈川登上屋頂的行為惹得一干宮人個個幾乎要捧著掉地的下巴尖叫出來。從古至今,哪見過大白天爬到屋頂上看風景的皇帝呀?

    哦,老天爺,還有那個侍衛啊,竟然毫不猶豫就從命,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個「諫」字是寫給誰的呀!

    不理會下邊驚駭無比的宮人,沈盈川站在屋頂上背著手向東望。這是京城裡最高最華美的屋頂,但除了一溜兒過去的那些鱗次櫛比的屋簷以及晴朗的溫暖的天空,她什麼也看不見。

    遠方,淥水正奔流而過,不捨晝夜。

    蕭門能取得漕運上的龍頭地位,靠的自然不止是武功,船才是關鍵。這次蘭塵等人南下,京城分舵更是派出了最好的船,於是沒幾日,他們就到了淥州。

    淥州蘇家,在那筆危險的政治投資取得成功後,再度輝煌起來,然而這中興的結果,蘇騁已經無法看到了,太平元年秋末,他溘然長逝。

    蘭塵在淥州歇了一日,她帶著蘭蕭去蘇府祭拜。

    隔了許多年重新走進翡園,蘭塵只有似是而非的感覺。當年優雅貴氣的年輕公子如今風采依舊,卻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當年美麗雅致的新娘曾集萬千欣羨於一身,即使現在病入膏肓,人們說起來也只歎她福厚而不長。畢竟以蘇寄寧的地位,至今都僅娶這一位妻子而無妾室,實在難得。有夫如此,婦復何求?

    祭拜了蘇騁後,蘭塵還是返回船上了,秦宛青既謝絕蘭塵讓韋月城來替她診病的提議,她也愛莫能助。雖然猜測個中肯定有什麼緣故,不過那是私事,蘭塵模糊勸過兩句,對方執意,她也就不多說了。

    送走蘭塵,蘇寄寧猶豫片刻,還是走到秦宛青的臥房裡。甫進房門,濃烈的藥味便撲鼻而來,外面很冷,屋子裡爐火很熱,但秦宛青卻還把錦被蓋得嚴嚴實實,她的身子,已經被疾病徹底拖垮了。

    看見蘇寄寧進來,秦宛青放下府裡的賬本,笑道。

    「怎麼這時候就回來了?」

    「嗯。」

    蘇寄寧含混地點點頭,坐到床邊。

    「宛青,韋夫人的醫術是為一絕,你……何必一次次拒絕?」

    看了看皺著眉頭,真切地為自己擔心著的丈夫,秦宛青笑了笑,卻沒有完全說出真實的理由。

    「多少大夫都下了這麼個診斷,珍藥稀藥也不知用去多少,還是一點都不頂用,可知是沒法兒了,又何必麻煩韋夫人耽擱行程呢?生死有命,只要我走後,你能把我在心裡記上十年,我就很滿足了。」

    平淡的聲音如利爪一樣把蘇寄寧的心揪得緊緊的,他從不覺得自己不愛這個妻子會於她有愧,但細數成婚十三年來的種種,他又不由覺得於妻子也確實有所虧欠。

    秦家亦是昭國屈指可數的富商,秦宛青嫁入蘇府自不是貪圖享樂的,而這些年,她跟他聚少離多,甚至在為了當今聖上的帝業刻意表現出沒落的那幾年,秦宛青處理家中往來開銷等方面可謂絞盡腦汁,把偌大個蘇府治得井井有條,上奉養祖父與母親盡心竭力,下教養一雙兒女嚴慈有度,讓蘇寄寧完全不用操心。但她的病症,也正是那時候心神操勞落下的根。

    少有地,蘇寄寧不知道該說什麼,正好丫鬟端了湯藥進來,他便接了過去,坐到床邊。

    「別說傻話了,孩子們還小,你若是走了,誰來為他們準備嫁娶?還有這大一個家業,難道要母親再出來管麼?好了,宛青,快把藥喝了吧。」

    秦宛青微笑著接過了湯藥,墨黑的藥汁但聞著就覺得苦,她皺了皺眉,強忍著趕緊喝了,蘇寄寧忙餵了蜜餞給她壓著。饒是如此,秦宛青還是難受地靠著床欄,雙目緊閉,等著這藥味過去。

    半晌,她才緩過來,睜開眼睛看著床邊正一下一下撫著她手背,試圖讓她感覺舒服些的蘇寄寧,不禁有絲恍惚。這是她的丈夫,她愛了十四年的人,她,卻不是他愛的人。

    沒有怨恨,也沒有嗔怒,她認了,畢竟蘇寄寧認識那人在先,畢竟她知道,無論那人在蘇寄寧心中有著多重的份量,都不過是蘇寄寧一人的相思而已,蘇寄寧的妻子,是她。

    說不嫉妒,是假的,但真要因嫉妒而沖昏頭腦,又顯得可笑,那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蘇寄寧愛著,她在這邊妒火沖天,不過是讓自己變得更可憐罷了。所以,她乾脆地裝作不知道,乾脆地把自己的一顆心完完全全地為蘇寄寧奉上,但是她其實還是瘋狂的,否則不會應著這場病,連命都給賭上。

    「寄寧,寄寧,只要十年,行嗎?你把我在心裡記十年,愛十年,然後,我們便真正地分開,永生永世,再不相見,可好?」

    纖細的手指點在心口,含著笑的聲音花香一樣縈繞在臥房內,聽得旁邊伺候的秦宛青的陪嫁丫鬟忍不住衝到屋外哭出聲來。蘇寄寧攏住那隻手,什麼話也沒說,就緩緩地把瘦得沒了肉的人擁入懷中。

    在他肩頭,秦宛青依舊微笑著,一滴淚水從她微笑的臉上滑落。

    這天的同一時間,上官鳳儀去淥州分舵見了蕭嵐與花棘夫婦。這兩人當初是決定要跟著蕭澤出海的,如今蕭澤不在,他們也還是問問的好,畢竟這對夫妻無論文治武功都相當出色,能多些人輔佐自然好,海上終歸還是危險重重的,而要組織起龐大的海運力量都很需要些能力。

    花棘同意了,事實上她早有所準備,不過淥州事務尚需要些時日交接,她說到時候會直接去海港與蘭塵匯合。至於蕭嵐,沒說話就表示也同意,況且眾所周知,他不會反對花棘的決定。

    韋月城雖然沒進城,卻有人趕來找了。

    還留在淥州的冼夫人有些猶豫,本來她是在淥州隨風小築裡幫沈盈川訓練人才的,不過隨著沈盈川登基為帝,這些私底下的活動就都變成朝廷事務了,沈珞奉了皇帝旨意親來請冼夫人進京。

    去,還是不去,這可是個問題。

    跟學生們玩毒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冼夫人這幾年樂在其中,不過京城裡當不比隨風小築自在,怎麼辦呢?撐著下巴望著韋月城,冼夫人期待參考答案。

    喝下半杯茶後,韋月城淡淡開口。

    「這些事,總之你喜歡就好。要是覺著不自在,把你的意思告訴皇帝後,去留對你而言,當不成問題。」

    「嗯,說得也是,好吧,那我就先去京城玩玩吧。哪,說好了啊,月城,要是京城呆得不如意,我也要去蓬萊島,記得給我留個院子噢!」

    「隨便你,反正蘭塵說那島很大,有的是地方,你別玩得太過火就行。」

    韋月城先提出警告,雖然她已經可以猜到對面人的反應。

    果然,冼夫人笑瞇瞇地揮手,十分爽快地道。

    「放心放心,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哈哈哈!什麼毒到了我手中,都會乖乖聽話的!」

    ——那個,我說,就是知道你是個什麼人才不放心啊……

    上官鳳儀回來得遲,大家已經用過晚膳了,各自在艙裡歇著,唯蘭塵裹著大氅站在船尾面對瑟瑟寒江,不知看些什麼。

    想了想,上官鳳儀沒有走近。

    暮色籠罩的船的那邊,安祥寧靜,而又曠遠得恍如在天際一般,那是獨屬於蘭塵的世界罷。或許有人能走近,但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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