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四章 在時間之外
    第四章在時間之外

    初次進入皇宮,蘭塵跟蘭蕭都很「平靜」。

    前方的宮廷席筵尚未結束。他們便坐在沈盈川的寢殿裡靜靜等著,桌上擺著沈珈命人準備的茶水和食物。偌大的屋子裡,燭火閃爍,就只有他們兩人。

    拿起筷子,蘭塵給蘭蕭夾了些他愛吃的菜,道。

    「晚膳都沒吃,有天大的事,也別餓著自己。」

    說罷,便端起碗慢慢吃起來。

    蘭蕭這時才轉頭看向蘭塵,咬了咬唇,他問道。

    「娘今日帶我來這裡,是因為她要認我嗎?」

    「對。」

    「……如果,如果我不是她的兒子,而真的就只是個被丟棄的小孩,娘會把我撿回去嗎?」

    蘭塵愣了愣,吞下口中的飯菜,看著蘭蕭。

    臉上的易容面皮在屋子裡的人都退出去後,就給取下來了,露出一張漂亮的臉。以前每每看到,蘭塵都會感歎這孩子的基因實在太好。即使今天臉色很難看,也還是一樣漂亮。

    這樣的孩子。就算不是因為綠岫,也招人喜愛得很。

    「這個問題,娘也不知道。」

    蘭蕭的臉色卻一暗,低著頭不說話。蘭塵放下碗筷,歎口氣,又道。

    「小蕭,你知道娘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沒有那麼古道熱腸,也沒多少母性光輝可閃耀,生性涼薄,所以,我寧願不結婚,不生子。你是偶然間來到我身邊的,若沒有你母親這一層關係,若非公子堅持我來撫養,我應該會同情你,會帶你走,卻不一定是把你當作自己的兒子來養育。」

    聽到這裡,蘭蕭把嘴唇咬得死死的,幾乎流血。蘭塵忙伸手去掰開他牙齒,又把筷子放到他手裡,繼續道。

    「可是娘後來一直都很慶幸,你可以成為我的兒子。不是因為你母親,也不是因為公子,單單純純就是因為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年。娘感謝上天讓你成為我的兒子,不管你親生父母為何人,娘都把你當作兒子。」

    一個輕輕的吻落在蘭蕭額頭上,溫暖得讓蘭蕭差點掉淚。他有點後悔自己這麼問。十年親密相處,他如何不知道蘭塵待人溫和下的疏離?但只有對他,蘭塵從不吝嗇「愛」這個字。

    一把抱住蘭塵的脖子,蘭蕭什麼話也不說,就把她緊緊抱著。

    蘭塵微笑地享受著蘭蕭少有的任性與這般親暱,空空蕩蕩的心,這一刻滿溢著溫柔。在蕭澤失蹤後,她初次發自內心地笑出來。似乎不是她在安慰蘭蕭,卻是蘭蕭在安慰著她。

    抱著兒子,蘭塵忍不住想,假如蕭澤在的話,那麼她應該能更好地安慰這孩子,能更自然一點地把蘭蕭還給綠岫吧。

    ……蕭澤……

    蕭澤也許回來,但也許再不會回來,已經過去這麼多天,由不得她不如此想。從今以後,她又將是一個人。這卻是她自己的選擇,今日結果,早在當初。

    這應該叫做看開了,還是算自欺欺人?

    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但糾纏於這個又顯得毫無意義。不管怎麼哭喊,怎麼心痛欲絕,蕭澤也不會突然出現在身邊,跟以前一樣,飛揚著眉眼笑得恣肆。即使存一線希望於他某年某月某日可以回來,但至少在那之前,她的生活,卻還得繼續下去的。像從前一樣,平平淡淡地看日落,看花開,看紅塵的煙波無止無盡,看這沒有了他在的世界是如何地平凡,如何地精彩……

    這一頓飯終於是安安靜靜地吃完了,沒有喚守在外間的宮人進來,母子兩個就跟之前在京城那小院兒裡住著時一樣,自己把碗筷簡單地收拾了下,叫人拿走了,然後坐在窗前,看著已經黑透了的天空。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講蘭塵的從前,講與蕭澤定下的原本的打算,講蘭蕭小時候,她這半路娘親鬧出的笑話。

    等沈盈川回到寢殿的時候,蘭塵已經靠在窗前的軟榻上睡著了,而蘭蕭就抱著膝蓋坐在她身邊。聽到門開的聲音,蘭蕭轉過頭去,一個明黃衣袍的人輕聲走進來,傾國傾城的貌,威儀天下的氣魄。他沒見過,可是他知道,這一定就是沈盈川,一個蘭塵偶爾會叫成綠岫的人。

    好聽的聲音將他的名字喚了出來,彷彿已在心底叫過無數遍。

    「小蕭——」

    看著喟歎地走近的皇帝,蘭蕭雙手不覺又緊緊地扯著衣角,面上卻是平靜。他身邊,蘭塵睜開眼睛,眸子裡一片清明。

    撐著胳膊坐起來,蘭塵對蘭蕭笑了笑,然後轉身面對沈盈川。

    在榻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沈盈川大大方方地喚了蘭塵一聲——姐姐。蘭塵沒有站起來施禮,卻笑說如今可不敢受了。

    沈盈川搖頭,堅持道。

    「姐姐,朕早就說過的,什麼都可以改變,惟獨你永遠是朕的姐姐這一點,絕不會變。沒有你,便沒有朕今日。」

    蘭塵笑著搖搖頭,「聖上」叫著彆扭,「綠岫」又不合適,她便省略了稱呼。

    「說得太大了,你有今日。靠的是你的能力和你的部屬,與我沒多大關係。況且既然已成為皇帝,弘光五年之前的事,不刻意隱瞞,但是也沒必要張揚,天下只要知道皇帝的名諱為沈盈川就夠了。」

    「姐姐,高處不勝寒,朕知道,也早做好了準備,但朕就留你一人,也不行嗎?你是個清醒的人。你可以的。」

    沈盈川說得有點急切,蘭塵沉默片刻,仍是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行?姐姐,其實原本朕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的,因為蕭澤說要帶你出海去。可是現在蕭澤……姐姐,假如一直找不到他,你要怎麼辦?總不能還在蕭家等著呀。正好,朕知你一定也捨不得小蕭,不若封姐姐為宮中女史,就在這裡伴著朕和小蕭,豈不也好?朕會給姐姐絕對的自由,也絕對不會讓任何人來打擾了姐姐清淨的。」

    蘭塵的笑容淡沒了下去,她溫和地看著沈盈川。

    「謝謝你!若是以前,我一定樂意之至,可是現在,即使公子真的不回來,我也打算要出海去。」

    「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出海有多危險,沒有蕭澤,可能我連出海的人與船都組織不起來,可是沒關係,他不回來,我就去那蓬萊島上等著吧。他若還記得,無論如何,都會去的。」

    沈盈川一臉痛惜,她看著蘭塵喃喃道。

    「何苦?姐姐,你這是何苦?」

    蘭塵起身去斟了三杯茶,遞給她們母子後,方才微笑著道。

    「你非我,安知這於我而言是苦是樂?」

    沈盈川啞然,半晌,她深深一歎。

    「好吧,姐姐,朕不攔你,朕也攔不住你,不過你要記著,倘若有事,一定要告訴朕。不然。朕一輩子都會不得心安的。」

    「嗯,我會的。謝謝你!」

    不管以後沈盈川會成為什麼樣的君王,她這一刻的保證,還是讓蘭塵頗為感動。此事說完,她轉向一直沉默的蘭蕭。

    「小蕭,來見過你母親。」

    三個人,三種表情。蘭塵很平靜,沈盈川很激動,而蘭蕭,他先是猛地抬頭看向蘭塵,然後咬著唇看向沈盈川,最終,什麼話都沒說,偏過了頭。

    沈盈川很失望,強自露出的笑容裡有著歉疚與希冀。蘭塵走到蘭蕭面前,把他的頭輕輕地抬起來。

    「小蕭,我告訴過你當年是怎麼回事,沒有誰是故意拋棄你的,而是倘若不這麼做,你和你母親,還有妹妹,都逃不過死劫!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兩個女人爭孩子的故事嗎?放手的那個才是真正的母親啊,因為她愛她的孩子,所以只要孩子能好好地活著,就算自己必須放棄,她也願意。」

    蘭蕭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閉上了嘴巴,點點頭。

    「娘,我知道。」

    「知道就好,不用著急,慢慢來熟悉就好了,畢竟血溶於水。」

    蘭塵摸摸他的頭,又對沈盈川道。

    「小蕭還小,畢竟也跟了我十年,要他一下子就跟你親暱,恐怕弄不來,以後你就多陪一陪他吧。」

    沈盈川看著蘭蕭慈愛地笑著。

    「嗯,朕知道,這是朕欠他的,以後一定好好地彌補。這江山,朕定會把它治理得好好的交到小蕭手上。」

    她這話一說出來,蘭蕭還沒什麼反應,蘭塵倒很愣了一會兒,雖然在意料之中,但她還是緩緩問道。

    「你,要封小蕭為太子嗎?」

    沈盈川點頭。

    「對,朕已經考慮好了,沒必要分出雲逸雲翔誰才是朕的親生女兒,就說朕當初產下的是三胞胎,小蕭體弱,所以由姐姐抱去撫養。而今習得內功心法,身體強健,才回到朕身邊。朕的太子,名為沈蘭蕭。」

    「哦。」

    蘭塵應著,看了一眼垂著頭不做聲,只兩個拳頭仍舊捏得緊緊的蘭蕭,又道。

    「打算什麼時候公佈?」

    「過一個月吧,朕帝位方定,尚有諸多事務。不過從今晚起,你們就住在宮中,可好?姐姐你正好再多陪一陪小蕭。」

    蘭塵考慮了一會兒,搖頭道。

    「我想回蕭門去,公子說不定什麼時候有消息,我希望可以盡早知道。」

    「朕會讓人立刻來通知的,但凡有任何消息,無論好壞,絕不瞞著姐姐。」

    「不,在那裡等,我會安心一點。」

    「可是這蕭門京城分舵畢竟不是南陵的清園,姐姐一個人,習慣嗎?」

    「無礙的,他的院子,我習慣。」

    沈盈川頓了頓,再勸道。

    「朕想接下來幾天,嚴陌瑛、薛羽聲,至少他們兩人肯定會找你的,在宮中不是更方便些?有些話,在蕭門裡頭,不好說的。」

    「這倒沒關係,公子的院子裡頭,向來沒什麼人。而且,在那裡,話其實更好說。」

    見蘭塵如此堅持,沈盈川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只得點頭道。

    「好吧,那等明日再回去也不遲,夜已經深了,今晚就和小蕭一起住在朕這寢宮裡吧,朕有許多話要跟姐姐和小蕭說。」

    撫了撫蘭蕭的肩膀,蘭塵應道。

    「也好。」

    龍床很大,兩個大人一個小孩,都不是占體積的身材,三人並排躺下了,也還寬敞得很。

    基本上是沈盈川在說,她有太多的經歷,太多的責任,太多的考慮,這些話從她真正以女帝為目標開始,就只能放在心裡,蘭塵是唯一她可以與之訴說的。誰也不知道以後彼此還會不會如此敞開心扉,反正至少今夜,年輕的皇帝還可以跟她信賴的蘭姐姐說出這些心裡話。

    蘭蕭躺在中間,沒多久,他就閉上了眼睛,蘭塵笑說果然還是孩子。

    夜很深了,蘭塵和沈盈川也終於睡著了,蘭蕭的眼睛緩緩睜開。他側過頭,看著蘭塵。

    朦朧的光照在蘭塵臉上,她睡得不安穩,眉緊皺著,身體像貓一樣蜷起來,兩隻手死死地攥成拳頭放在下頜。沒有了白天時異常的平靜,蘭塵的不安明顯地表露出來。

    蘭蕭睜著眼睛看了很久,他現在還不能明白蘭塵與蕭澤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他只知道,他喜歡蕭澤站在蘭塵身邊,即使院子裡就安安靜靜的,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笑鬧,但那安靜裡有股淡淡的恆久的味道。

    人往往不相信永恆,但人渴望永恆。

    這也是蘭塵說的。

    第二天,沈盈川下了早朝、批閱了些重要奏折後,就折回寢宮了。蘭塵不在,宮人說嚴陌瑛來求見,他們便去了御花園,蘭蕭也跟著去了。

    沈盈川便舉步往御花園走去。

    他們在湖心亭裡,不止那三個人,還有顧顯和薛羽聲。這時節,春花已謝,夏花未開,最斑斕的是層層疊疊的綠色,湖心亭映著滿池翻捲的玉盤般的蓮葉,映著湖邊絲絛般柔軟的柳枝,分外清爽。

    茶香裊裊,以君臣禮見過沈盈川後,六人各自揀了位子坐下。

    薛羽聲給沈盈川斟了茶水,曼聲道。

    「陛下可勸勸蘭塵吧,非要走,蕭澤不在,要真到時候不回來,哪能放心她一個人出海去那什麼蓬萊島啊?」

    聽見她這麼說,沈盈川便知蘭塵已經把打算跟他們說了。瞥一眼沉默地舉著茶杯把玩的嚴陌瑛,她道。

    「羽聲已經勸過了?」

    「是啊,不過羽聲人微言輕呢,勸不動她。」

    美人輕輕搖頭,語帶微嗔,這無聲的譴責被她運用到了十分的強度,蘭塵果然有點接受不了。

    「不是啦,羽聲,我有我的考慮,你知道,我不會衝動下決定的。」

    「哦,你的考慮啊——哼,你的考慮就是不把我們的擔心當回事兒!」

    惹惱了薛羽聲,她說話就不會客氣。

    這一點,顧顯最是感同身受的,他往亭子欄杆上靠了靠,道。

    「蘭塵,若是蕭澤知道,他也不會同意你就這麼出海去的。」

    「我明白你們是為我擔心,不過且不說世事本就沒有十拿九穩的,再者,這是我想做的,我難得有想做的事。」

    「可你……不是個喜歡接受海風磨礪的人。」

    「所以說,這是兩回事。」

    蘭塵微微一笑,她轉向沈盈川和嚴陌瑛。

    「我想你們應該也會支持我的,畢竟沒人比我更清楚開拓出這條海上公路到底有多麼重要,而你們已經有所瞭解。」

    沈盈川慢慢地點了點頭,嚴陌瑛這才抬眼看向她。

    「蕭門收集的海上諸多資料,你都看過了嗎?」

    「看過了,先前還在南陵的時候,是我整理出來的。」

    「你也是很早就決定出海了?」

    「嗯,公子說起後,我想了想,就同意了。」

    薛羽聲忍不住插嘴道。

    「可是現在蕭澤下落不明,你一個人,別說那些人你指不指揮得了,要是遇到海盜什麼的,誰保護你?」

    「這個不用擔心,組建商船之初就考慮到了,所以都是配備了武裝的。況且那就是為海運而組建的船隊,即便蕭澤不在,船隊的運作也會照常進行。」

    蘭塵的雲淡風清讓薛羽聲急了。

    「你、你怎麼這麼固執?」

    笑了笑,蘭塵拈著茶杯,輕聲道。

    「也許就是為了想念他吧。」

    「——啊?」

    薛羽聲一時沒聽明白,嚴陌瑛卻垂下了眼眸。

    蘭塵淡淡笑著,淡淡地道。

    「我或許不夠愛他,卻願意用一生去想念。同樣的,他亦不夠愛我,但在這世上,他只願意回到有我在的地方,所以,我要去蓬萊島,終有一日,他也會到那裡的,無論以什麼身份。」

    張了張嘴,薛羽聲說不出話來了,她看向顧顯,顧顯輕輕搖了搖頭,那意思她明白,但……唉,果然人有千百種麼?

    沈盈川慢慢喝著茶水,蘭塵的話應證了她昨晚的猜測,所以她沒有多勸,卻轉而問道。

    「蕭門交給了蕭潛,那蕭澈呢?他會如何?」

    「公子原是想請蕭澈一同出海而去的,但現在看的話,他恐怕不會停止尋找公子,除非……已確定公子的生死。」

    「這麼說蕭門北方分舵也還是會由他掌理?」

    「不,他不會接受的。」

    「事發突然,蕭潛能掌管好偌大一個蕭門麼?」

    沈盈川有點擔心,畢竟南漕北馬,皆是國之重擔。蕭潛少年無名,雖是蕭澤選下的人,此次接任門主卻是倉促的,又沒了蕭澈在門中壓陣,他能不能服眾首先就是一個問題。

    「儘管放心,公子並非僅僅因為姓蕭才選的他,蕭潛至少擔得起大器晚成的稱譽。」

    既然有這樣的評價,沈盈川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畢竟蕭門的承繼還是由他們說了算的,她身為君王,此刻絕不適合參與到這種「家務事」裡去,以不變應萬變方是良策。

    將目光放到旁邊安靜地站著的少年身上,沈盈川慈愛地笑著宣佈。

    「朕昨日認回了小蕭,奈何姐姐今日就要出宮,卻得趕緊為小蕭找一位太傅了,你們以為,何人為宜?」

    嚴顧薛三人看到蘭蕭以真容出現在宮中,便知昨夜一定已經母子相認,眼下沈盈川這麼說,那必是將來要立其為太子的,一國儲君的教育,自然該慎重。嚴陌瑛想了想,道。

    「孟相始終立場含糊,天下又都看著孟家,我們不能動,莫如封為三公之太傅,以為太子之師。另擇沒落望族長者為相,攏聚人心。」

    摩挲著茶杯的花紋,沈盈川考慮了下,點頭許可。

    「好,就這麼辦。小蕭的身份容後再公佈,但這段時間,可先召孟僖入宮與孩子們見面,畢竟,他還是朕那兩位公主的舅公,想必不會推辭。」

    聽見他們談論這些政事,蘭塵慢慢飲完杯中茶水,打算跟沈盈川告辭了。放下茶杯,她還未及說什麼,蘭蕭忽然起身快走兩步面對著沈盈川跪下。

    這莫名的舉動惹得大家都是一愣,沈盈川忙道。

    「小蕭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恭恭敬敬地對沈盈川叩了三個頭,蘭蕭喚了一聲。

    「母親。」

    「——怎麼了?」

    「母親,恕孩兒不孝,請母親准許孩兒隨娘離宮。」

    眾人俱是大驚,沈盈川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她收回伸出去欲扶起蘭蕭的手,沉聲道。

    「皇兒這是什麼話?」

    這聲音讓蘭塵不禁一顫,抬頭盯住沈盈川。端端正正跪在她身邊的蘭蕭卻直視著沈盈川,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母親,蘭蕭不願做太子,只願隨娘離宮,出海而去。」

    沈盈川沉默著,「母親」與「娘」的區別,別人聽著可能不甚在意,以她的身份,「母親」這個稱呼也許還更好,就如蘭塵昨夜所考慮的那樣。然這時落入她耳中,就刺耳得很,但偏偏,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看著面前跪得筆直的兒子,她的臉色變了又變。

    蘭塵初時的驚詫已經從唇邊隱去了,看看沈盈川,她沒有扶起蘭蕭,只道。

    「做一個盛世明君,小蕭也不願意嗎?」

    側頭望著神色淡遠的蘭塵,蘭蕭的表情亦十分淡然,聲音卻很堅定。

    「盛世明君會有許多,不缺我一個,所以我還是希望如自己的願,成為那片大海上的無冕之王。而且,娘,你知道公子當初為什麼一定要你來撫養我嗎?」

    蘭塵一怔,她沒想過蕭澤會跟蘭蕭聊起這些。

    「因為,娘是最能安於寂寞的人,卻也是最怕寂寞的人。」

    御花園裡似乎從未如此安靜過,所有人都靜靜地坐在那裡,只有風輕柔地吹起衣袖,把少年的誓言帶入花叢中。

    「在公子回來之前,我會陪著娘,不會讓娘又變成一個人的。」

    怔愣半晌,蘭塵突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亭子。蘭蕭看著她走遠,回過身來對沈盈川又重重地叩了三個頭,便爬起來跑出亭子,追著蘭塵去了。

    四人看著蘭蕭幾步追上蘭塵,什麼話也不說,就把蘭塵的手牽住,也不管蘭塵停下腳步,也不管蘭塵沉默地注視著他,就牽著蘭塵不鬆手,還拉著她往外走去。

    在要拐過那片薔薇花架的時候,他們清楚地看到蘭塵歎了口氣,終於跟上了蘭蕭的步子。

    亭中沉寂了好一會兒,嚴陌瑛與顧顯互相看了看,正打算留下薛羽聲陪著沈盈川,二人且先告退時,沈盈川忽站起來,大聲道。

    「——來人,傳朕的旨意下去,送他們出宮。」

    一道白色身影從亭邊冒出來,是沈十四,他沒幾步就到了湖邊守候的宮人那裡,將沈盈川的旨意傳達了出去。

    看見有宮人小跑著趕去傳口諭,沈盈川的腳動了動,卻終於還是沒邁出那一步,她又坐了下來,擺擺手。

    「你們也先退下吧,朕想一個人呆會兒。」

    「是,聖上。」

    嚴陌瑛三人躬身行禮,退出了亭子。在亭外與轉回來的沈十四交換了個眼色,便離去了,沈十四慢下腳步,看向只剩下皇帝一人的湖心亭。

    滿池搖曳的蓮葉更襯出亭子的空寂,沈盈川獨坐在亭中,腦中一時漫過許多人的身影。

    蕭澤、沈燏、白鴻希,還有馮家莊上那些早已化為塵土的父母兄嫂……抬手斟了杯茶水,沈盈川起身走到亭邊,將那茶水緩緩灑了一圈出去。

    「從此以後,朕,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沈十四沉默不語,連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他站在亭外,與沈盈川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那是這天下只有他才能有的距離,他已經滿足了。

    坐著薛羽聲的馬車,蘭塵和蘭蕭回到了兩年多未曾走進的蕭門。

    道了謝,母子倆跳下車,正準備進去,薛羽聲探出頭來。

    「蘭塵,你給我記著,怎樣都行,反正得好好活著,要是敢胡來的話,小心我叫你做鬼都不安生!」

    輕輕笑了出來,蘭塵只道了兩句話。

    「你放心,多保重吧。那半闋詞就勞你讓它傳遍天下了。」

    「行啦,知道啦!」

    賭氣似的摔下簾子,薛羽聲歪入馬車中,車伕甩了甩馬鞭,華美的馬車輕快地跑動起來。

    望著遠去的車影,蘭塵面上的微笑漸漸淡沒,她牽著蘭蕭的手,沉默地站在繁華的街頭。

    她和薛羽聲,實在是兩種性格的人,能有如今交情,倒確實難得。昔年的淥州名ji依然風流嫵媚,敢愛敢恨,她站在人群中便是一道無比亮麗的風景,所以,花花公子的顧顯能為之停留。雖說薛羽聲現在不願嫁,不過,心是已經許了出去的,想必過了綠岫這政權的穩定期後,會傳來兩人的喜訊吧。

    不管從前如何,在這茫茫塵世能有一個人一生相守,便是幸福,是薛羽聲和顧顯的幸福。

    這樣的幸福,她是得不到的。

    因為幸福固然有許多種,但倘若不能坦然接受可能有的苦難,幸福絕不會真正降臨。蘭塵不喜歡悲劇,所以,她也無法擁有喜劇。

    她的生活,在平淡中收穫雋永,這或許亦是一種幸福吧。

    蕭門裡從未如此冷清過,蕭澈幾乎把所有人都調出去尋找蕭澤了,留下的只有老弱婦孺與等同於獨自壓陣的蕭潛。蘭塵和蘭蕭才進門,蕭潛也剛好回來,年輕的和蕭澤有幾分相似的臉上有著掩不住的疲倦。

    看見蘭塵,蕭潛愣了愣,他已經知道蘭塵母子昨日被女帝接入宮中去了,雖然不明白女帝為什麼會特意找蘭塵,卻也沒想到她們會回來這裡。城外還在不遺餘力地搜索,有任何消息,當然是先傳到莊園裡去的。

    「要我派人送你們去城外嗎?」

    蘭塵搖搖頭,道。

    「不用了,我們就在這兒等吧。公子的院子不住人的話,就荒廢了。」

    「放心,我命人每日打掃的。」

    淡淡笑了笑,蘭塵看著面前表情認真的年輕人,道。

    「屋子得有人住著,才會有人回來。少主,我們能在那院子裡等半年麼?」

    蕭潛一驚,隨即瞭然,他打量蘭塵半晌,道。

    「你只願等大哥半年嗎?」

    「我在這裡等公子半年,倘若到了預定的出海之日,他還未回來,那我就要先走一步了。我知道,他很期待海洋,所以我就先到蓬萊島上去蓋一座宅子吧,我在那兒等他,無所謂於時間。」

    沒有看蕭潛的反應,蘭塵對他禮貌地欠了欠身,牽著蘭蕭走向蕭澤在京中所居住的院落。

    二十餘天後,距蕭澤墜崖已有一個月,蘭塵在院中靜靜坐了一個晚上。她看著那輪彎彎的月亮,不知為什麼,她覺得蕭澤這晚也一定在月下無眠。淡忘許久的詩句就這麼突然地湧入腦海中,蘭塵還記得那詩人的名字,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

    永恆、剎那,剎那,永恆

    等你,

    在時間之外,在時間之內

    等你,

    在剎那,在永恆

    ……

    月光如水,照著面前一池紅紅白白的蓮,美得不似在紅塵滾滾的人間。蘭塵慢慢閉上了眼睛,那人也許明天就回來,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但她知道,假如這世上真有靈魂存在的話,那抹修長的青色身影一定已經站在她身邊了。

    所以,他言笑晏晏的樣子,不管隔了多久,在她腦海中都會清晰得宛如剛剛才轉身離去。他們之間,已模糊了時間。

    第二天,蘭塵找了韋月城,又找了花棘和楊珖,她用一天的時間勸他們一起去說服蕭澈撤回了蕭門派出的大半尋找蕭澤的人馬。面對蕭澈的怒氣,蘭塵只是重複著一句對韋月城他們已經說過的話。

    「沒有人比他更看重蕭門。」

    南漕北馬,這是蕭門得以維持武林泰斗地位的基礎,接過蕭門少主之位的蕭潛遵從蕭澤擬定的計劃,慢慢退出蕭門所涉足的其他產業,而僅僅在漕運和馬市上保持絕對的優勢。

    這畢竟是皇帝的天下,弘光帝的所作所為單從他的角度來考慮,倒是無比地正當。而即使換了君主,從根本上來講,同樣難以容忍可能危及帝座的龐大勢力存在,沈盈川當然也不例外,雖然她的底限會比弘光帝大很多。所以,蕭門若想有下個百年的興盛,就最好不要過度膨脹。這是蕭澤講給蕭潛聽的原話,不過還有一段原話是他對蘭塵說的,他說。

    「至少在我們有生之年裡,我會保證,蕭門不會讓她猜忌,讓你為難。」

    類似這樣的話,蕭澤說得很少,每當蘭塵整理好房間後坐在廊下休息的時候,想起來,便不由得微笑。

    太平元年,伴隨著秋日漸漸來臨,有闋曲子跟著姑娘們手中半遮面的琵琶傳遍了昭國。不知道是誰寫的,也不知道還有半闋在哪裡,人們聽著這婉轉的樂音,跟著唱,唱得世人皆知。

    「……此生,問我歸何處?

    歸何處,月下飛天,雲生結海,蓬萊煙波隔紅塵。西窗共坐,花蔭半卷,但看碧潮迭起悠然落……」

    蓬萊?

    蓬萊是什麼地方?

    蓬萊在哪兒?

    蓬萊,有誰在那裡——。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