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太平元年
黑煙確實是蘭塵跟蘭蕭兩個辛辛苦苦弄起來的。
今兒一大早。蕭漩就讓人把他們兩個從睡夢中薅起來一起用早膳,弄了豐盛的一大桌,偏他自己又不吃,端著杯茶坐在旁邊半天沒喝完。
儘管覺著不自在,蘭塵還是慢慢地享用著。今天是第十天,蕭澤會來,想必蕭漩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等著蕭澤上門,然後是單挑是群毆還是弄個陷阱直接逮了事,都看蕭漩此刻心裡怎麼想了。蘭塵對此無能為力,蕭漩的心思已經被那個結給擰成了麻花,他對蕭澤做出任何舉動,蘭塵都不稀奇,就是不知道這會兒把她們母子叫過來還能有什麼說的。
吃飽了,也喝足了,蕭漩還是端著那杯茶沉默。蘭塵也不想多話,就帶蘭蕭站在欄杆邊看風景。
她看到了一個幾乎已被遺忘的人。
當然,那是被她自己而已。事實上蕭澤早就跟她說起過,楚懷佩變成了飛雲山莊的新莊主夫人,而且聽說後來蕪州楚家遇襲,處長子楚懷郁夫妻等幾人僥倖逃脫外。全部葬身血海,跟楚懷佩似乎脫不了干係。
原來如此,楚懷佩被蕭漩拉到囂閣裡來了。
似是感覺到樓上的視線,楚懷佩抬起頭,看了一眼。那一瞬間的狠絕讓蘭塵不由得震了震,蘭蕭馬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的視線扯了下來,安撫地對蘭蕭笑了笑,她們的視線再度投下去,楚懷佩卻已經不見了。
蘭塵往四周看了看,輕輕歎息了一聲。蘭蕭的目光卻是十分冷肅,緊緊抓著蘭塵的胳膊,蘭蕭的警戒值已到最高點。他知道自己不過十歲,知道自己打不過這些把他們抓來的人,但是,他會保護他的母親,保護這個不善廚藝不善女工,只會溫和地拉著他的手帶他閒晃著回家,會在廊下的躺椅上枕著春花秋葉安靜入睡的母親。
蕭漩走過來。
「我會讓人把你們帶到後面的林子裡去,隨便你們怎麼辦,要自己逃走都行。大哥來了,我會如實告訴他,他應該會分出他的屬下來救你吧,無所謂,反正,我只是要打敗他——絕對!」
蘭塵點點頭,她反正是沒有決定權的。
「謝謝!不過三公子。後面的林子應該就是所謂的深山老林了,我們可以帶些食物和匕首之類的東西嗎?你既然這麼乾脆地放了我們,總不至於希望我們走沒兩步就叫虎蛇給吞了吧?」
「……你不想等他們來救?」
蕭漩皺了皺眉頭,蘭塵清清淺淺地笑著。
「你要自救,人方會救你。」
「……好。」
得了蕭漩許可,蘭塵索性還要了一塊布來,包了廚房大批糕點和兩件外衣來背在身上,叫蘭蕭拿了匕首,自己又討了根兩指粗的長木棍來,就跟著蕭漩派的人走入林子裡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人說「好了」,便轉身運起輕功消失在林中。
「走累了,小蕭,你爬那棵樹上看看,周圍有沒有大石頭或者那樣的空地?」
蘭蕭檢查了下蘭塵周圍,沒發現有危險爬蟲類後,他縱身藉著樹杈飛掠上樹梢,往四周仔細察看。
「娘,左邊有塊空地,可能是石頭上覆著青苔。」
「嗯,我們去那兒歇歇。」
蘭塵率先朝蘭蕭所指方向走過去。順便用木棍開道。
看著挺近的一段路,他們卻走了很久,尤其腳下鬆軟的腐質土地,更讓這段路走得磨人。蘭蕭看到的果然是塊蓋滿青苔的大石,足夠他們兩人坐下了。
「娘,你帶這些東西,有何目的?」
「點火,告訴公子咱們的位置,剩得浪費時間。這是深山裡頭,我們兩個人走不出去的。而且,我想應該也能順便幫確定方位吧。」
看著兒子疑惑的眼神,蘭塵笑著彈一彈他的小腦袋,便吩咐他用匕首去掏些枯樹木屑、砍些枯枝來,自己則去撿了樹枝。
用偷拿的火折子點燃那包裹布,再把弄成碎布條的外衣一點點投入火中,慢慢引燃木屑樹枝。不是很乾燥的東西燃燒起來,便騰起一股濃黑的煙,幸而這時候沒什麼風,黑煙直直向上。
蕭翼找來的時候,母子二人正一邊吃著糕點,一邊拿著木棍不斷撥動火堆,以免帶潮的木頭弄熄了火。
「你們動作真快!」
蘭塵站起來,笑得雲淡風清,卻讓蘭蕭看到了她緊攥的手。
蕭翼也看到了,只不動聲色地笑道。
「公子讓我們先來找你們,放心,蕭漩大概是太渴望親手打贏公子了,他眼下應該還不會使詐,而且。蕭澈也該要到了吧,蘭塵,你這煙可點得好,再遠都能看到,早知道就不帶那小傢伙來冒險了。」
「就只有你們五人嗎?那我們先回那宅子裡去。」
蘭塵邊說著邊用樹枝撲滅火堆,以免待會兒造成森林大火。許遲看了看那宅子的方向,平淡道。
「兩個人送你們去山崖那邊等蕭澈,三個人回去幫公子。」
「不用,那太浪費時間了,我們一起回去。」
蘭塵很堅持,蕭遠山也勸道。
「蘭塵你不會武功,蘭蕭到底年紀小,囂閣剩下的這批傢伙,可不是良善之輩,萬一拿你要挾公子,可怎麼辦?」
「我們不進那宅子,把我們送到院牆外就行了,我們躲到崖邊去等你們。我不會輕舉妄動的,而且,你們身上該有韋夫人做的**吧,給我一點就行。趕快吧,蕭漩跟楚懷佩都是偏執的人,我擔心他們會有什麼瘋狂舉動。」
「好。我們確實得趕快回去。」
蕭翼答應了,於是他背著蘭塵,蕭遠山背著蘭蕭,幾人又風馳電掣地往回趕。照蘭塵說的,把她們母子放在崖壁邊的院牆外後,他們翻過院牆。
宅子有內外三層,囂閣的人剩下得不多,卻足夠對蕭翼他們展開包圍戰。五人背朝裡圍成一個圓,神態輕鬆地面對外圍那個大得多的囂閣的圓。蕭翼不打算現在就開打,他扯著問蕭澤的情況,問蕭漩的打算。問輸了如何贏了如何,這時候,蕭澈已經帶人趕到那處崖口了。
刀兵響起的那刻,蘭塵躲在樹叢後抬頭看著天空。
湛藍的底色上,白雲如絲如縷,耳邊有清風流水相和,這是個可以慵然靠在廊下翻著書頁小憩的午後。
蘭塵安靜地等待著,當蕭澈帶人衝過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從樹後站出來,她等著那人自己走出背後那棟宅子,等著七日後綠岫的登基大典上,他在皇宮屋頂給找一處好位置,等著再過幾個月,他們便坐著海船去那叫做蓬萊的地方。
有了蕭澈帶人介入,蕭翼他們的壓力頓時消失,戰線開始往最內側那院子靠攏。韋月城的**這時也起了作用,劑量不大,不至於帶來院牆上站著的人「咕咚咕咚」直往下掉,不過一旦交戰雙方皆是高手,**的影響便顯現出來了。
對什麼人用什麼戰術,絕不含糊,這是蕭澤向來的手段。所以儘管江湖人都稱蕭澤為俠,他卻從未以此自詡過。
崖邊平台上交手的結果也差不多出來了,蕭漩的武功與蕭澤其實相差無幾,但精神力的影響往往不是絕對地給人帶來爆發力。蕭漩太執著於贏,他把自己也化為劍,卻忘了不管多好的劍,擊打過多,也是易折的,何況他到底是幅血肉之軀的人呢!蕭澤保護著自己,卻在他身上製造出無數創口,內力再強勁,血液流失卻必然帶來人體虛弱。
整個院子裡,只有一個人一直在旁觀這場戰鬥。
楚懷佩沒有理會囂閣護法的召喚,就那麼站在平台左側邊靜靜地看著,任憑劍氣劃破她依然美麗的臉。
看著那慢慢穩佔上風的深青色身影,楚懷佩有一瞬間的恍惚。這是她多少年前僅只一見就把心沉醉了的男子。那時還青春年少著,如今竟都過而立了,偏偏回憶起來似乎還在昨日,但又像已經過了一輩子。然而,隔了這麼多年,她眼裡還就是只有他,是他太卓越,還是她太執著?想不明白,後來乾脆不想了,反正也沒有結果,卻又不想放棄,她這一輩子,就這麼放下去了。
「你傻呀,懷佩,你真傻!你越是這樣,蕭澤越不會愛你的!懷佩,你為什麼不能把心打開一點?為什麼不能試著去愛別人?」
紅榴被帶進皇宮之前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楚懷佩笑了笑。紅榴這話說得好不笑人,她為著大哥,還不是受盡萬般委屈,怎麼不試著去愛那個丹朱呢?
哦,不過,也許那話正是對丹朱說的吧。相愛的兩人間插入個糾纏不休的第三者,確實惱人。卻不知他們移不了的愛,那癡傻的第三個人就移得了麼?
她也是,眼裡裝進那個人後,再放不下第二個了。
不,也許本來是可以的,但那個短暫的甜蜜的夢最終把她困死在裡面,即使再怎麼不甘於那個女人的存在,再怎麼憤恨於他寧可那麼守著那女人都不願錯開腳步回頭看看自己,她也擺脫不了,這份在她心口刺了枝艷麗無比的血桃花的愛戀,非要——至死方休!
要結束了,蕭漩已經注定失敗。
不管是他同蕭澤的這一場比試,還是囂閣與蕭門的戰鬥,都已經進入尾聲。
楚懷佩冷冷地看著已經被逼至絕境的蕭漩的不甘,看著他手中寶劍終於被蕭澤的黑曜格開,脫手飛去,看著他癲狂般隨即一掌劈向蕭澤,卻為蕭澤躲開,反而一劍刺中腿部,踉蹌著直往後倒,眼看要從業已殘破的平台上摔下山崖,蕭澤急忙收劍,伸手去拉他下墜的身體。蕭漩的眼睛是血紅的,也許是身體本能的反應,也許他真的恨蕭澤入骨,藉著蕭澤拉的勁道,他一從崖邊旋過身體,便倏然又是一掌擊出。這次,距離太近,蕭澤來不及閃躲,生受了這一掌。而同時,兩人因這掌一個摔到平台上,一個直往後倒眼看要掉下去,幸而手中黑曜還在,蕭澤一劍紮在平台邊緣,硬生生穩住了身形。
正好看到這一幕的蕭澈煞白了臉色,趕緊要飛掠過去,以免蕭漩死不服輸,再耍什麼手段傷害蕭澤。但比他更早地撲到蕭澤面前的,是一抹紅色的身影,今日例外地穿了一身嬌艷紅衣的楚懷佩奔出了她一直站立的地方,在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情況下,她死死抱住剛攀著劍站起來的蕭澤,兩人一起跌出平台。
——蕭澤!蕭澤!若是,若是不能同生的話,就共死吧,至少黃泉路上我伴著你,至少今天,誰也搶不走你——
驚駭的表情第一次出現在蕭澤英俊桀驁的臉上,他一直注意著楚懷佩,但因為知道楚懷佩武功平平,單是醫毒為絕,他防著的是楚懷佩使毒,怎麼也沒料到她會抱著自己尋死!
狠狠一掌拍到楚懷佩背上,蕭澤扯開她的胳膊,拚命想提起一口氣飛縱著抓到旁邊崖壁上的籐蔓,儘管已經墜落到平台之下,他不會甘心就這麼陪葬的!
然而,他低估了楚懷佩這一刻的瘋狂。
蕭漩儘管傷重,那一掌卻發了狠,真正令蕭澤受了傷。加上在這下墜之勢上,蕭澤所能積聚的真氣著實有限,何況被他扯開的楚懷佩吐著血仍睜著眼死死拉住蕭澤衣角。
耳邊的風聲掩蓋了崖上所有呼聲,被劍氣割破的衣服禁不住拉扯,楚懷佩終於離他而去,蕭澤卻再也無力去攀住崖壁夠得一線生機了。
他看見天很藍,看見雲如絲縷,他知道有個人還等著他回去。那人,雖然總是清清淺淺,笑得彷彿不關世事,雖然總如飄絮一般踩在風裡,似乎不會為誰駐足,卻到底也不過是希望在這世上尋得一個歸處罷了。
他不知道她來自哪裡,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麼人,亦早就不想去探究,更不是非要抱得美人歸,她願意站在那裡,他便已經很滿足了。其實名震天下的蕭門少主蕭澤所希望的也就是一片可展開羽翼的天空與一座梧桐深處安謐的院落罷了,當他黃昏那刻拂落一身紅塵歸去的時候,有人站在簷下,抱著新摘的花兒側過身來,微笑著,平平常常地喚一聲:公子——
天空模糊了,眼前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
水從四面八方灌過來,壓得人不能呼吸,死亡的感覺從未從此清晰。耳邊卻響起孩童稚嫩的歌聲,清脆的聲音別有一般滋味。
此生,問我歸何處?
歸何處,月下飛天,雲生結海,蓬萊煙波隔紅塵。西窗共坐,花蔭半卷,但看碧潮迭起悠然落……
蘭塵靠著牆壁坐在地上,她很平靜,心臟跳得越快,她的表情就越平靜,平靜到看著她的蘭蕭都有幾分不安起來。
「娘,裡面好像快結束了,我們去看看?」
推了推蘭塵,蘭蕭輕聲道。
蘭塵移回目光,看著蘭蕭彷彿在沉思,末了,她正想搖頭時,蕭澈撕扯心肺的一聲大喊震入他們耳中。
「大哥——」
從未聽過蕭澈這樣的聲音,也想不到什麼情況下會使蕭澈發出這樣的聲音,蘭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腦袋有那麼一刻的空白。蘭蕭說了什麼?她聽不到,蘭蕭拉著她要幹什麼?她也不知道。
粲白的視線裡,有人一襲深青色衣袍緩緩走來,唇角勾著笑,恣肆汪洋。
「娘,娘,你怎麼了?快起來,公子好像出事了!」
蘭蕭使勁兒推著突然呆了一般的蘭塵,伸手夠了夠,抓空的感覺讓蘭塵陡然清醒,她看著自己的手,然後撐著地,慢慢站起來。
外面兩個院子裡除了倒地的屍體和重傷的雙方下屬外,再沒一個能站起來的人,拉著蘭蕭,蘭塵直直走進內院。
人都聚集在平台那裡,蕭漩一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蕭澈被人死死壓在邊緣,黑曜插在木板裡,彷彿已被遺忘。
「滾開!滾開!快去找啊,把我大哥找回來!」
蕭澈嘶吼著,毫不留情地揮掌拍向壓著自己的屬下,旁邊蕭遠山忙拉住他的手,蕭翼大聲安撫著狂躁的蕭澈。
「別發瘋!許遲已經在找下山崖的路了,公子不會有事的!」
完全無效,沒人能真正瞭解蕭澤這個大哥對蕭澈來說有多重要,何況他還親眼目睹蕭澤在自己面前落下山崖。
「翼叔,點了他的穴位,把他捆起來,什麼時候冷靜了什麼時候放。」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非常耳熟,卻沒了往昔的溫和,蕭翼一驚,回過頭來。蘭塵正走過來,沉靜的目光透著十分的冷意,她看一眼蕭澈。
「把公子找回來要緊,他這樣狂亂,只會壞事。翼叔,請您快一點。」
說罷,直接走到平台破碎的邊緣,俯視懸崖。
蕭翼遵從了蘭塵的意思,點住蕭澈的穴道,再命人將他結結實實地捆起來。蕭遠山他們自然沒意見,蕭門的人只皺了一皺眉,沒說什麼,眼下,畢竟是找回蕭澤更重要。
「許遲,能找到路下去嗎?」
蘭塵大聲問攀著籐蔓往下探了十來米的許遲。
「順著籐蔓勉強能下去,不過,下面河水那麼湍急,公子又受了傷,在崖底的可能性很小。」
許遲實話實說,蘭塵皺緊了眉,回頭看著眾人。
蕭澤墜崖,蕭澈又陷入癲狂,這裡的人馬有兩批,誰指揮誰一時可不好說,但還有個囂閣的爛攤子在這兒,必須分配人手才行。蘭塵看了看,道。
「你們都是公子的屬下,也別管蕭門中聽沒聽說過了,現在首要的是找到公子。我且分一下人手,你們聽不聽。」
內容聽起來是徵詢意見,聽著卻完全不似商量的語氣,蘭塵面無表情地掃視眾人一眼,蕭翼先拱手道。
「蘭姑娘要我們怎麼做,儘管分派。」
蘭塵便毫不客氣地吩咐了。
「翼叔,你們五人輕功絕佳,且是合作慣了的,從這裡往下游去,由你們來搜索。公子說不定還有力氣掙出這水流,所以要注意崖邊籐蔓、山洞。」
「姑娘放心,我們這就去。」
「你們俱是公子選出來的門中精英,此趟前來主要是為了破囂閣,這個任務已經完成,分出三分之一人手整理殘餘即可,其餘人再分成兩個小隊,順水流而下,往遠一點地方去搜尋公子下落。另外挑出兩名輕功最好的,趕緊回京城報信,派更多人來搜尋。」
「是。」
兩邊人馬都利落地答應了,轉眼間已經分工到人,趕緊報信的報信,找人的找人,無一人敢鬆懈。
「小蕭,找根繩子,把三公子捆住。兩人都拖到那邊樹下去,你看著。」
「是,娘。」
蘭蕭毫不猶豫地去找繩子,完全按照蘭塵吩咐辦。
平台上現在只剩下蘭塵一人,她在黑曜跟前緩緩地蹲下來。
冰寒的劍刃反射著灼眼的日光,一線猩紅血漬仍殘留其上,告知方才戰況的激烈,然而,現在唯有這劍插在這裡了。寒光凜凜的,再不見那人拔它出來,瀟灑地挽出一個劍花,歸劍入鞘。
——古人說,一劍霜寒四十州,果然絕妙!
那麼,是詩絕妙,還是劍絕妙?
——雙絕。
呵!
——這把劍有名字嗎?
有,它叫黑曜。
——黑曜?就是寶石的名字?
對。
——唔,很好聽,我也喜歡黑曜。
真難得啊,我還以為你對珠寶那一類都沒什麼興趣的。
——為什麼會這樣想?我當然會喜歡珠圓玉潤的東西,雕工精細的金銀飾品,琉璃、水晶之類的,我也喜歡啊。不過,我不會把錢胡亂用在這方面就是了。
也對,是應該這樣……
弘光十五年,亦即太平元年。
沈盈川的登基大典如期舉行,華美的宮殿,高貴的儀仗,巍巍千年的京城,一名傳奇女子從此成為這國家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帝,在她手中,昭國打開一頁盛世芬芳。
京城的戒嚴並沒有解除,不過當女帝鸞駕從緩緩宮城駛出,沿著御階往太廟而去的路上,滿城百姓盡皆夾道,爭睹女帝風采。
沈盈川微笑著坐在車駕裡,一身明黃帝袍,頭戴玉毓冠,向百姓們招手致意。
以往皇帝登基走這條路時,為防刺客,多數都只留給百姓們一個遠遠的車簾子瞧而已,但沈盈川不僅縮短了這段距離,而且她就那麼昂然地面對臣民。與當年凱旋而歸時壓著軍隊殺氣的那股英武之氣不同,今日的沈盈川高貴典雅、威儀天成,形容間自有一份傲視天下的氣魄,配上那皇家儀仗,真正倒不輸這「天子」二字了。
本來東靜王妃在民眾中就很得擁戴,加上他們私下有意宣傳,令得鸞駕過處,歡聲鼎沸。這盛況從出發到她進太廟祭祖、禱天地,然後原路返回到宮城裡,基本上已經沒人對這女帝有什麼意見。當然,有也是不敢當眾說的,頂多幾人聚一處牢騷而已,沈盈川不介意,正如蘭塵所說,不要妄想所有人都忠誠擁戴於你。
鸞駕最後在金鑾殿前廣場上停下來,沈盈川緩緩步下車,展目看著黑壓壓跪了一地山呼萬歲的她的臣子,看著這座她從此以後要放進整個人生的宮殿。無悔於今日選擇,但,若是那人今天真能坐在這金鑾殿的屋頂上看著她一步一步走上去,該多好!
紅色地毯正在鸞駕前鋪開一條長長通道,沈盈川踏了上去,這是她第五次走過這裡。穿過廣場、走上台階、步入大殿、登上御座,下面跪伏的昭國重臣們即刻行叩拜大禮,齊聲高呼萬歲,殿內方歇,殿外隨即跟上,待這一儀式結束,沈盈川抬了抬手,清朗而字字鏗然的聲音傳遍大殿,這是她正式以皇帝身份坐在這裡如此宣佈。
「眾卿——平身。」
看著階下振衣而起的群臣,沈盈川面上帶著得體的微笑。
禮官開始捧著黃綢宣讀詔書了,新帝繼位,要改元,要封女兒們為公主,封已經去世的沈燏為帝君,封許多許多……沈盈川的視線越過群臣頭頂,看向殿外純淨的藍天與燦爛的陽光。
這就是她的國,她的江山了,從此坐擁天下,俯視萬民,把這萬里社稷的重負擔於一肩,服從那歷史不以成敗論英雄,但以成敗論君王的鐵律。那麼——你呢?蘭姐姐,你來自哪裡?現在,又想到哪裡去?
朕,若給你那份封賜,你可願接受?
吞沒蕭澤的那條河從景山裡出來後,是匯入淥水的。京城自古繁華,那條河乃至淥水卻從沒如此熱鬧過,不止蕭門弟子,連官兵都來了,拉網一樣地在水中及兩岸搜索,只為了找到一名叫做蕭澤的男子。
可是,楚懷佩的屍體找到了,束髮的玉帶找到了,卻始終找不到蕭澤。真正的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蘭塵在城外,從蕭澤墜崖那天起,她就沒回過京城,一直在城外蕭門的莊園裡住著。她沒有參與找人,只是每天呆在院子裡,把個屋子整理得乾乾淨淨,彷彿蕭澤下一刻就會推門進來。
蕭澈那日足足被綁了一個時辰,徹徹底底冷靜了,蘭塵才讓人給他鬆了繩索,找人的事自此全部交由他負責。蕭潛則接手了蕭門事務,從去年起蕭澤就有意把蕭門交給這四弟,因此處處帶著他,如今倒也算順利。
一切都順利,惟獨,不知蕭澤下落。
又一日的黃昏無聲降臨,蘭塵獨坐在廊下,靜靜地看著天空。蘭蕭提著食盒走進來,看見蘭塵那麼坐著,年幼卻早熟的他一陣心疼。
蕭澤的失蹤引來無數人慌亂,然而蘭塵卻一直都很平靜,她指揮人沿著河道去尋找,她命人清點囂閣的生死情況,一一核對,她把黑曜拔出來,用布巾仔仔細細地擦乾淨,連劍鞘上沾染的灰塵也輕輕地一點點抹去,抱回這院子裡,放在蕭澤慣常掛劍的床頭。每天的膳食,蘭塵都好好地吃,晚上到時辰了就好好地睡,沒一點異常。
但,蘭蕭到底是蘭塵一手養大的,他能感覺得到,蘭塵這樣其實是異常。
人該哭的時候最好哭,該笑的時候也最好笑,把情緒壓制起來可能會造成的一個後果就是當情緒再也壓不住之時,它們會全部反噬到人自身上去。這是蘭塵告訴他的,然而蘭塵沒說若是她這個一向清醒的人也如此了,該怎麼辦?蘭蕭到底才十歲大的男孩子,再怎麼早熟敏感,他也只能擔心地伴在蘭塵身邊,什麼都做不了。
「娘,用膳吧。」
蘭塵回過神,牽動嘴角微微一笑。
「哦,好。」
接過食盒,蘭塵正準備進屋,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她倏地轉過身,急切地看向被推開的院門。
「有消息了嗎?」
這與她之前一直表現出來的平靜相差太大的飽含著焦急與期待的聲音讓正要踏進來的沈珈愣了愣,然後搖搖頭,道。
「不是,我是奉聖上旨意,來召你們入宮的。」
「……入宮?」
蘭塵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呆了呆,她問。
「有什麼事嗎?」
「今日是聖上登基大典,也許久不見了,所以想請你跟蘭蕭入宮一聚。放心,不是出席宮中大宴,就是聖上想見見你們罷了。」
「……哦,好。」
蘭塵重又恢復了平靜,沒有多說什麼。
母子二人進屋去換了衣裳,蘭蕭一會兒就出來了,蘭塵卻拐進了那間留給蕭澤的臥室。
這裡沒有屬於蕭澤的痕跡,單那柄劍掛在床頭,說不上是給人增加信心,還是徒增感傷。蘭塵走攏了去,手指輕輕撫過劍鞘上簡古的花紋。
「小蕭要走了,應該不會再回我身邊了吧,真捨不得啊!呵,如果不是在身邊朝夕相處十年,我一定不會這樣難過的,對嗎?原來我還不是那麼涼薄啊,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在我身邊十年,我也會捨不得呢,何況、何況——你,還不回來嗎?」
呢喃般的聲音在空寂的屋子裡塵埃一般飄落,沒有人聽見,也不期待回答。轉過身,蘭塵出了臥室,拉著蘭蕭跟上沈珈出門而去。
莊園外停著一輛普通的馬車,蘭塵最後看一眼景山方向,嘴唇動了動,便轉回頭,登上馬車。
蘭蕭是個懂事的孩子,雖然奇怪於皇帝怎麼會特意邀母親入宮一聚,卻不多問,只安靜地坐在馬車裡。蘭塵深呼吸一下,看著自前年進京後就一直覆了易容面具的蘭蕭,考慮片刻,她道。
「小蕭,想見你親生母親嗎?」
太過突然的問題讓蘭蕭皺了皺眉,疑惑地看向蘭塵。
「對不起,小蕭,娘在你親生父母這個問題上撒了一個大謊,現在,娘就把實情全都告訴你,但是不管你有多怨恨娘,先安靜地聽娘說完,好嗎?」
「……是,娘,你說。」
蘭蕭不禁攥住了自己的衣角,蘭塵的話太過鄭重,讓他有些惶恐。
感覺到蘭蕭的不安,蘭塵微笑著伸手將蘭蕭抱在懷裡,就像平常那樣輕輕撫著他的背,讓他僵硬的身體鬆下來,才道。
「蘭蕭,你不是娘撿回來的孩子。你其實姓沈,已故東靜王沈燏是你的父親,而你的親生母親,就是今日登基的皇帝,原東靜王妃——沈盈川。」
十歲的孩子,又那麼早熟,自然知道東靜王沈燏意味著什麼,知道皇帝代表著什麼,這個身世來得突然,太過震驚,讓他一時只能愣住。
「娘現在就把一切都告訴你,好好聽著。這,要從弘光五年,你母親嫁入東靜王府說起……」
蘭塵的聲音很平靜,蘭蕭一直沉默地聽著。
車外,以沈珈的耳力,自然能把她們母子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她謹慎地注意著四周的動靜,不管聖上召見蘭塵是否為了認回皇子,只要沒公開,這個消息現在就還是秘密。雖然弘光帝培植的密衛隨著吳濛的死亡已經消散,數據顯示的是俱已就擒或格殺,但不能肯定沒有漏網之魚,一切還是小心為上的好。
普通的馬車沿著官道疾馳,前方就是京城城門了,新帝的登基大典讓這城市有如過年一般熱鬧,今夜,注定無眠。
太平元年,即弘光十五年,這一年留給歷史太多回憶。
北燕皇長子燕南起兵奪取帝位,昭國女主臨朝,海運大規模興起,科學技術開始為朝廷所重視,與傳統的經學典籍一起成為官方書院教授內容。
這是後人必知的大事件,而在那些娛人一笑、博人一哭的野史雜記裡,這一年,還包括了未來燕帝與達西族美人婉轉的戀曲,包括了女帝離奇的身世際遇,包括了昭國武林的重新洗牌,包括了那些男男女女生生死死悲歡別離。
紅塵過處,總是漫天花雨一寸一寸地鋪滿時光的記憶,所謂歷史,就是留下隻言片語給後世人去無盡地猜想吧,正如我們追憶那依稀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