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十五章 心腹與大患
    第十五章心腹與大患

    這是後世所公認的。昭國沈氏皇朝的盛世,其序幕,起自弘光朝後期。確切一點說的話,大多數人認為,就在弘光十三年。

    這一年,昭國在北方戰場上取得了巨大的勝利。首先,是雁城終於逼退了北燕皇長子燕南的進攻,而後,就是東靜王妃沈盈川率兵收復聊城等地,覆滅西梁。

    來自南方農耕民族的軍隊北上打敗遊牧民族,這在昭國歷史上並不是第一次,十幾年前,沈燏就曾揮師攻破西梁國都,並於陣前殺死前皇帝。然而政權上實實在在的併吞,這卻是第一次。

    國土擴充,百姓增加,雖然弘光帝聽從沈盈川等人意見,五年不征梁州民稅。但單是那一大片豐美的草原就預示著健碩的戰馬、驍勇的騎兵、數不盡的牛羊、豐富的毛皮,以及,最為暢通的東西公路。

    孟栩受命為梁州刺史,回京一月後。便再度奔赴西北。在他之前,劉若風已經以武德將軍的身份先行返回西北。梁州初定,他必須鎮在那裡。離開之前,劉若風派人南下,將悲苦了大半生的母親接到京城他親自置辦的一處宅院裡。

    與那個劉家,他們母子,從此天涯海角,再無干係。

    當初隨同沈盈川大軍回京的僚屬,多數都還是跟著劉若風或孟栩重返西北,還有一部分則留任京官。沈盈川送別劉若風和孟栩時,他們全部趕來送行。同在帥帳下一年多,彼此可謂交託了性命,這在戰場上結下的同袍情誼在跌宕的官場上可能不會維繫終生,但至少這一刻,它最為真摯。

    朝眾人拱一拱手,孟栩笑著轉過身,上了馬。

    揮下馬鞭,他再沒有回頭,直往蒼茫的西北奔馳而去。但在離京城愈來愈遠的這刻,過往的一切竟在腦中一一浮現。

    童年時代的不知憂愁,少年時代的意氣風發,到青年時代半隱半仕,為皇帝出謀劃策,再到而今完全步入官場,卻遠離家鄉。

    孟栩這個人,不願後悔的,他只會承擔自己做出的那些選擇的一切後果。但今時今刻。他才知道,世上總沒有絕對的事。他不知道心中的這種感覺是不是後悔,只能感受著,感受耳邊愈來愈清晰的昨夜與祖父的對話。

    「栩兒,此去你務要當心,這個家,祖父是必須要交到你手上的。」

    「是,祖父放心,孫兒會注意的。」

    「——唉!栩兒,聖上此舉的用意,祖父能明白。不過,老夫還是想不通啊!」

    「哦?祖父還有何疑慮?」

    「慶王,聖上就當真不擔心慶王與寧王了嗎?」

    「……祖父,我想不是不擔心。」

    「那聖上怎麼還這麼急著催你去梁州?」

    「梁州初定,聖上也確實需要派人去鎮住。至於選孫兒,定是不希望孫兒參與進滅慶王之事中。孫兒知道太多聖上密事,且細數起來,功不在少,我孟家又有如此顯赫勢力,聖上,如何能放心孫兒留職京中?祖父想必已知道了。這幾日,府上多了不少眼睛。」

    「嗯,我孟家……確實樹大招風啊!」

    「所以祖父,孫兒遠赴梁州,也並非壞事。不過孟家是已經和聖上綁在一起了的,慶王和寧王會不會搶佔先機,孫兒也不能肯定,畢竟,他們的勢力到底如何,我們始終未能查清楚。」

    是的,這就是最讓孟栩放心不下的地方。

    密衛以及他自己的人追查了這麼久,卻還是在迷霧裡打轉,他不知道慶王和寧王除了籠絡皇族與朝中百官外,還會有什麼勢力。而如嚴陌瑛、顧顯這些人,與慶王之間又有沒有關係?

    東靜王妃竟要去王爵印為賞賜,內中是否另有隱情?

    無數謎團緊緊圍繞著背後那千年京都,漩渦潛流讓人心驚。背負著一個家族的命運,孟栩心中也不免沉重。他深知,孟家不是弘光帝唯一的心腹,卻同時也是弘光帝心中的禍患。孟太后的薨逝,更放大了這一點。

    眺望著孟栩遠去的騎影,眺望著京畿秋意盎然的大地,沈盈川深吸一口氣。京城這片戰場的狼煙,已經點燃了。

    弘光帝依然在他的御書房裡,不過今天,他沒有坐在那張佔據了他一半人生的御座上披閱奏折,而是獨自站在軒敞的窗邊望著殿前開闊的宮院——這座他一生幾乎從未走出過的宮院。

    旁邊的錦簾輕輕動了動,原本侍立於身後的心腹內監立刻會意地命殿中侍立的宮娥侍宦們退下。直到殿中再無他人,只見那錦簾又動了動。一個人影跪倒在錦簾邊,沉默地等待著。半晌,弘光帝緩緩道。

    「孟栩,走了?」

    「是。」

    「說什麼了?」

    「只與東靜王妃等人話別,沒說別的話。」

    「孟家的人呢?」

    「也只有珍重之語,無他。」

    「去送的那些人,沈盈川、嚴陌瑛、顧顯……他們有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沒有。」

    背著手,弘光帝抬頭看著高高的宮牆。他突然想歎息,但身邊還有臣僕在,他不能歎息。

    「傳朕的口諭給孟栩,三年之內穩固住梁州,而後,朕定會把吏部尚書這位子,交給他。」

    「微臣遵旨。」

    揮手命密衛退下後,弘光帝又喚了內監進來,命從庫中取出一件西梁降帝獻上的雪狼皮斗篷,一座八寶琉璃連枝燈,兩串上品冰絲瑪瑙給孟府送去,分別賞給孟僖及孟栩的父母和妻子。

    算是安撫吧,雖然他並非一意猜忌孟栩。梁州的確需要個熟悉情況,又能掌控大局,能服眾的人在那裡把完整的衙署建立起來,沈盈川不可能。嚴陌瑛他是決然不放心的,顧顯的身份又還不能一下躍升為這等封疆大吏,算起來,也就孟栩了。再者,孟僖任職丞相多年,孟家子弟多任京官,以孟栩此次功績,再任命為京官的話,就不妥了。

    還是看孟栩若能將梁州治好的話,三年後,他必然會把吏部尚書的位子給孟栩。到時,已屆古稀的孟僖也該能去安享晚年了。

    這道理,相信孟家人會比他這皇帝更為瞭然於心。

    弘光帝回到帝座上,他拿過一本奏折來,正要提硃筆批閱,頓了頓,又對內監道。

    「上次朕派的哪個御醫去嚴府?」

    「回聖上,還是盧順華。」

    「哦。那就傳朕的口諭,命他明日再去給嚴陌華診一診,需要什麼好藥,直接從宮中拿。」

    「是,聖上。」

    內監忙去御醫院通傳盧順華,弘光帝瞇起眼睛看著內監遠去的背影,笑了笑,這才低頭披起折子來。

    第二天一早,嚴家就迎來了奉旨來看診的御醫。

    這是皇帝對臣子的恩典,因嚴賡與嚴陌瑛均已入朝,嚴老夫人親自接了御醫進去。盧順華早已來慣了這兒的,也不多客氣,跟嚴老夫人告過謝,就直接去了嚴陌華的院子。

    中風已近半年,嚴陌華的情況沒有任何好轉,只是看著人一天天憔悴下去,原本風神俊秀的玉昆書院院首,如今幾乎瘦成了個骷髏架子。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中風之症,哪個大夫都沒把握治好的。

    客客氣氣地對嚴家少夫人鞠了一躬,盧順華走到床邊。

    好像……有一點不一樣……

    盧順華又看了看,沒錯,確實不一樣了,嚴陌華瘦得不見一點肉的臉似乎圓潤了一點。他趕緊摸上嚴陌華腕上的脈,細細診斷過後,盧順華大鬆一口氣,他起身對嚴老夫人和少夫人拱手笑道。

    「恭喜老夫人,恭喜少夫人,嚴大人的脈象好轉了許多。看來,下官那個藥方還是對症了的。那就還是接著服用吧,我再給加幾位調養的好藥。聖上口諭了的,但凡需要什麼藥,都可以從宮裡拿呀!」

    「好!好!那盧御醫,就麻煩你了!」

    嚴家老少表現得很激動,看得盧順華很滿意。御醫們確實也是要給朝中重臣們看病的,不過能得皇帝親自過問,古往今來,可也沒多少啊!

    留下方子,盧順華在嚴家人的感謝中離開了。

    屋子裡,嚴家少夫人蘇寄月摒退伺候的女婢,又關上門。再轉過身來時,床上一直靜靜躺著的嚴陌華已經睜開眼睛,正想要坐起來。

    蘇寄月忙趕過來扶住嚴陌華,小聲道。

    「慢一點,別急,韋夫人叮囑了雖可以小坐一會兒,但動作不宜猛的。」

    嚴陌華順著妻子的力氣靠在床框上,喘了口氣,笑道。

    「你放心,我都記得,只是躺得太久,這再裝一會兒,就覺得骨頭都是酸的。幸好盧御醫走得快,不然就該被識破了。」

    蘇寄月也笑了起來,給嚴陌華掖好被子,她起身倒了杯熱熱的茶端過來。

    「你再忍忍,陌瑛不是說,再過幾天,就可以宣佈你已經醒來的消息了嗎?這幾天京裡、朝中,人走動得頻繁,陌瑛也才到戶部,待穩定下來,咱們才有精神應付。畢竟,韋夫人確定,你不是中風,是中毒啊!」

    嚴陌瑛在謀劃什麼,這個家裡,也就只有嚴賡與嚴陌華知道。不便告訴妻子,嚴陌華安慰地笑道。

    「我明白。」

    夫妻二人正說著,忽聽見敲門的聲音。是從旁邊傳來的,蘇寄月忙起身去開了側廂的門,果然,門外站著的正是一身白衣的韋月城。每天的這個時辰,便是她來給嚴陌華看診的時間。

    一個多月前,蕭澤帶著母親來到嚴府。那時,嚴家已經請遍昭國名醫,卻都束手無策。韋月城也是細加診斷後,才確定嚴陌華是中毒,而後製藥、解毒、調理,直到七天前,嚴陌華才算甦醒了。

    知道是毒,嚴陌瑛考慮過後,決定不予追查,就當作嚴陌華是中風。因為會跟嚴陌華有仇怨,而又能拿到這種奇毒的人,數遍天下也沒幾個,如此的話,嚴陌瑛就不打算打草驚蛇了。他密令下屬嚴密注意慶王、寧王府上的安全,同時,要蕭澤開始部署剿滅那個將陰影覆蓋了朝堂的殺手勢力。

    而自那日御宴後,沈盈川的日子十分悠閒。

    天下人瘋傳她的戰跡,熱烈議論她索東靜王爵印為賞的舉動,但沈盈川卻再未求見過弘光帝。如昭國貴族中的每一位主母一樣,她專心主持王府家務,問訊女兒們的功課,汰換府中老了的奴婢。同時,她盡兒媳孝道,前後去皇陵祭拜了孟太后三次,又去宮中覲見皇后,感謝對一雙女兒的照顧,還挨個兒拜訪各王府,然後,便是帶著女兒和府中側妃們到沈燏的陵寢邊陪伴了一個月,快到年關時才返回城中王府。

    這晚,嚴陌瑛和顧顯悄然來訪。

    沈盈川把到城外祭沈燏的皇族及京官名單遞給他們,又拿出蕭澤送來的各州刺史、司馬、長史們對她拿到王爵印一事的反應調查。

    「我們準備了那麼多年,總算不負所望。雖不是十之七八的人都會在那時候明確擁戴於我,但也不必擔心他們反噬,弘光帝用他在權力與財富上的嚴苛手段迫使官民離心。」

    仔細看過這兩份文書,嚴陌瑛點點頭,道。

    「殿下所言極是。我們此刻也並不需要籠絡這些人為心腹,只要讓他們敬服於殿下即可。目前要緊的是京中御林軍與禁軍的情況,弘光帝頻頻調動兩軍將官,我們原先掌握的人,現在多數已不在軍中,或者,權限不穩。」

    「這會有可能是弘光帝已經察覺到我們的行動了嗎?殿下還好,我與陌瑛,明顯被他防備著。」

    顧顯這麼一問,嚴陌瑛與沈盈川皆細細回想著,末了,嚴陌瑛輕輕搖頭。

    「應該不可能,我們的行動向來小心在意,這把柄不好抓到。再者,沈珈和蕭門都在盯著京中大大小小的動靜,倘若密衛們調查,他們不會什麼痕跡都察覺不到。但,也不排除這可能。我會讓他們多注意,殿下也需謹慎。」

    「也或許,是弘光帝不信任群臣,所以頻繁調動兩軍軍官,以免他們在軍中形成自己的勢力。嘿,這招倒是走得絕!」

    顧顯笑著補充,沈盈川也笑了出來。

    「倘是如此的話,我們原先的計劃就得大變動了。」

    嚴陌瑛想了想,道。

    「殿下,我們的計劃且先不慌變動,只更隱秘便好,所謂以不變應萬變,一步步鞏固勢力是最重要的,現在還不到我們起兵的時候。」

    「可是我們不可能知道兩軍最後會交到哪些人手中啊,總不可能剛巧哪天,我們的人正好都在軍中了吧?」

    「的確,不過製造個機會就可以了。」

    看著兩人疑惑的神色,嚴陌瑛笑著看向書房裡掛著的那張巨幅昭國地圖。

    「殿下,也是時候該讓那位皇長子殿下正式露面了,畢竟,四皇子從來不是我們中意的未來燕帝之人選。」

    「這跟我們目前面臨的情況又有何關係?」

    「假如北燕大軍壓境,以我昭國如今狀況,殿下以為,聖上會放心誰領大軍北上迎擊?這就是個絕佳的機會,我們必須爭取,而後,點兵點將。」

    嚴陌瑛話說到這裡,沈盈川與顧顯即刻瞭然於心,二人相視笑了起來。顧顯「啪」地使勁一擊掌,道。

    「你這傢伙,果然不愧是屬狐狸的!」

    瞥了顧顯一眼,嚴陌瑛對這句「稱讚」毫不留情地反擊。

    「謬讚了,屬狼的小子!」

    「喂,我可是真心誇獎你啊。」

    「不勞費心,你還是誇自己比較好。」

    「自吹自擂有什麼意思,還是互相追捧有趣。」

    「是嗎?那我去幫你把薛羽聲請來吧,相信你會很喜歡她的『追捧』!」

    「……我說兄弟,能不能換一個呀,總拿這說事兒,你沒這麼技窮的吧!」

    悠悠閒閒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嚴陌瑛瞟向湊到火爐邊的顧顯。

    「蛇打七寸,這個准,自然要常用。」

    從這場慣常見的嘴皮子之爭開始,沈盈川就一直笑著看,眼見顧顯又落於下風了,她方才放下杯子。這顧顯,口舌之利,一年多來可是見得不少了,但在平素沉靜的嚴陌瑛那兒,辯贏的次數可不多啊。

    「好了,兩位,就此打住。此事具體要如何做,也須早有個謀劃。」

    「是,殿下,屬下失禮了。」

    嚴顧兩人忙止住話鋒,向沈盈川致了歉意。

    揮揮手,沈盈川不甚在意。反正這兩人知道輕重,斷不會在眾人面前失態就好,一味喏喏的人,也無此才幹,不過奴才而已。

    「陌瑛,要想爭取到再度領兵的機會,也必須是弘光帝無將可出才行。他的心腹中,有哪些人能擔此大任?」

    「禁軍總指揮黃源,隨殿下出征西北的御前二品侍衛楚劍,這兩人最有可能。還有懷化將軍劉彬,此人常在雁城軍中,非常熟悉北燕,他也有可能。」

    「有他們的詳細資料嗎?」

    「調查過,但隔了近兩年,不妨再做探查。」

    沈盈川想了想,點點頭,允道。

    「好。沈珞尚在京中,黃源、楚劍就交給他帶人去查,叫沈玨查一查劉彬。能把孟栩離間出京城不容易,這時機不可得。」

    「是,殿下。」

    「……我不想殺人,但既然決定篡權奪位,就不可能做到於人無傷。陌瑛,只不要讓我像弘光帝一樣倚賴密衛暗殺來控制臣民百姓,就可以了。」

    起身朝沈盈川一揖,嚴陌瑛恭聲道。

    「屬下明白,請殿下放心。」

    點點頭,沈盈川想起一事,最後問道。

    「你兄長的毒,怎麼看?」

    「若是沒猜測的話,應該是聖上對屬下的警告。當年京城幾大世家並稱,如今,只剩下我嚴家和孟家。孟家為國戚,且已明確了忠心,嚴家卻一直模糊立場,自然為聖上不悅。」

    「不採取些行動?」

    「不必。家兄以體虛之名賦閒家中,玉昆書院等同於已經交出,我不過在戶部任閒職,且近來醉心於詩,家父獨為禮部尚書,素不擅權,對聖上來說,也不構成威脅。今若刻意請辭,恐怕反而讓他生疑。」

    聽見嚴陌瑛如此說,沈盈川也就不再掛心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三人過著各自身份所該過的生活。沈盈川依然長居府中,既不主動與京城王公貴戚往來,也未見居功自傲之言行舉止,她只是偶爾會入宮去拜見皇后,再就是會帶女兒們去淥州,去南邊轉轉。府中幾名側妃則輪流作陪,跟著賞天下美景。

    打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名號,誰也沒說辭可攔沈盈川。畢竟東靜王妃在索要王爵印為賞賜時說過的,她這兩個女兒,不無繼承東靜王爵位的可能。

    而隨著這一趟趟悠然如旅遊般的行程,再度迅速傳遍天下的是沈盈川懲惡揚善,撫恤百姓,賑濟地方的美名。弘光帝沒有為此懷疑沈盈川,因為回京之後,沈盈川呈遞的奏折上都會恭恭敬敬稟明事情來龍去脈。地方上的貪官豪強素為弘光帝視為國之惡蠹,他沒可能親自一一查證除奸,也不大信任官官相護的臣子們,故以他的慣例,素來是找出一件事,用雷霆手段將所有有一絲半毫關係者徹底清洗的。但總有膽大之徒不知吸取這些誅九族的教訓,令他始終無法做到海晏河清,如今無甚利益牽連關係的東靜王妃幫除了,自是好事,總強過惹起民怨。

    況且沈盈川戰後的表現令弘光帝十分滿意。不與朝中大臣過多結交,不插嘴後宮事務,不恃功而驕,她像個最值得讚賞的女人一樣,安靜地回到了家裡,專心持家以及教導女兒。

    弘光十四年,在歷史上是被視為過度的一年。

    翻開《沈書》,這一年除了夏末,駐守雁城多年的武威將軍杜長義遇刺,傷經久不愈,造成體虛之外,再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可說了。

    倒是在昭國民間傳說裡,這一年異彩紛呈。

    沈盈川不肖說,她的種種,已經開始有神化的跡象。人們爭相傳頌著她的美麗、果敢、智慧和仁慈,在習慣了王公貴族自恃身份的驕橫與難得施捨時的高高在上之後,沈盈川走下馬車,微笑著站在他們中間的行為,簡直讓這些樸實的人們受寵若驚。

    不止是百姓,中下層官吏們對她也甚是尊崇。畢竟這樣一批人夾在社會中間,直接面對上層的各種嘴臉,日子亦難過,尤其是有良知之輩。沈盈川的和顏悅色,他們體會最深,自然是從他們那裡流出更多東靜王妃的逸聞來。

    除這之外,後人津津樂道的沈盈川與未來她所欽封的容華侯,曾經的青樓名ji薛羽聲在淥州風雨台的那場相遇,也是發生在這一年。

    與此相對的,是昭國江湖的熱鬧。

    這一年,曾宣告要重新劃分江湖勢力的囂閣,正式與蕭門對上了。在任何一個場合,囂閣都要與蕭門爭個高低,即使雙方意見未必相左,但囂閣必定要站在蕭門上頭。一邊是江湖大派,武林盟主的帽子擱在那兒始終沒人拿得走,一邊是後起之秀,這盟主的兒子看似爾雅實不溫文,說是武林事吧,好像又可算作家事。所以大傢伙兒都不好插嘴,乾脆托著下巴坐在觀眾席上看兩家你來我往,興致高昂,不亦樂乎。

    嗯嗯,蕭門劍法果然了得啊!

    不過這蕭閣主自幼就習此劍法,其中破第一次瞭如指掌,加上囂閣的人,武功各有不同,且怪得很,今天這仗,蕭門怕是贏不了。

    好口才!這看著貌不驚人,說話怎麼這麼毒咧,蠍子吃多了吧!

    哎呀,看了蕭門這一回合想贏,難哪,除非那個花——啊啊啊,花棘真的來了!大夥兒快走哇,免得池魚之殃吶!

    ……

    既是兄弟之爭,其中必定有密辛,也有那等好事者開始挖掘蕭門舊事,而後添油加醋,編得比傳奇本子都要精彩。只不過,某次某人講得正唾沫橫飛的時候,面前聽眾忽然臉色變綠,宛如見鬼,此長舌男回頭一看,頓時魂飛魄散,原來蕭二公子正以千年寒冰般的目光站在身後活剮自己是也。眾人很不講義氣地各自逃命,獨留下此人不知有何等遭遇,只是當此人時隔一月重現江湖之後,看到他的人皆膽戰心驚,昭國從此再無人敢議論蕭家家事了。

    處在這漩渦中央,蕭澤沉靜以對。他命屬下不得主動挑釁囂閣,但遇到對方挑釁,也無需忍耐,坦然應對便是。與此同時,蕭門內部真正的高手除了調撥給沈盈川直接指揮的之外,全部參與到追緝圍剿那殺手組織的計劃中來。

    在年初,他還不能完全確定這組織便是囂閣的,但當蕭門動手之後,囂閣的行動頓時激烈起來,蕭澤便確定了這個猜測。夏,遠赴杞州調查的蕭潛傳了消息回來,他們在杞州七子湖畔找到了囂閣總閣所在地,並且,杞州分舵自舵主江啟越以下,全部叛變。

    蕭澤悄悄召回了在淥州的蕭澈,命他總管蕭門一應事務後,夏末,蕭澤留下四堂全部高手護衛南陵總舵,防範飛雲山莊後,親率蕭門中從未現身於人們面前的第五堂餘下堂眾,秘密趕赴杞州。

    除蕭門中人外,蕭澤那從不服老的外公韋清也和女兒韋月城趕來了,而與囂閣似有所瓜葛的楚懷郁夫婦亦隨之前往。

    為了一網打盡,蕭澤在到達杞州後,沒有急著圍剿。而是在與蕭潛等人會合後,詳細確定了囂閣種種情況,他首先突然拿下杞州分舵,俘獲江啟越等人,接著命人故意露出包圍的些許痕跡,同時在江湖上放言,囂閣是內部家事,蕭門要清理門戶了。

    這處總閣所在地無論選址,還是周邊佈置,都相當謹慎,看得出下了很大功夫,蕭漩斷不肯輕易放棄,從他對勝利的執著來看,也絕不願倉惶逃竄。蕭澤要的,就是逼得他全力相搏。

    隨著外圍據點一個個被撬掉,果然陸續有自州外而來的高手匆匆趕回,消失在七子湖畔。而幾乎每一個人,都未能從蕭潛的監視網中漏掉。

    蕭家四子中的前三個都是少年即出名,獨老四蕭潛被淹沒在父兄們的光輝中,默默地長大。縱使成年後,蕭澤放他闖蕩江湖,但那蕭四公子的名號,無論如何,也不及三位兄長們響亮。或許是與個性有關吧,這是個自幼便表現得樸實無華的男孩子,與個性張揚得厲害的兄長們比起來,他的太過認真,便總顯得有幾分笨拙。

    蕭澤雖也看重這個弟弟,卻著實稱不上有多瞭解。他信任蕭潛的能力,但直到這時,他才真正知道,這個四弟,實不可多得。

    也許,比較起太過執著於他這大哥的二弟來說,四弟要更適合。

    大事當前,且觀察些日子吧。

    西南的秋色五彩斑斕,在萬年雪山、粼粼湖光的襯托下,美得壯麗。同樣的時間,倘是在南陵,該是秋風蕭索了,而若是北方那遙遠的京都,從草原吹刮過來的風,都已帶了些雪花的味道。

    在發動最後攻擊的前夜,蕭澤獨坐在峭壁伸出來的那塊冷冷的岩石上,山風呼嘯,頭頂是清朗的西南明月,腳下是深黑不可測的萬丈深淵。這樣的畫面,蕭澤知道,蘭塵很喜歡,這會兒他自己體驗一番,嗯,感覺果然很好!可惜,蘭塵無法前來杞州。哦,不,就是來了,她也不敢細看的,呵呵,恐高嘛。

    想到這裡,蕭澤不禁露出一分笑意。根據小蕭的說法,她似乎很期待沈盈川登基的時候,可以在金鑾殿的屋頂上找個貴賓席——他也開始期待了!

    一名優秀的獵手,絕不會擔心在準備上花了過多的功夫,因為他要的是最終絕對的勝利,蕭澤顯然精於此道。江湖上總認為這位少主最擅長以快劍一擊斬斷對手的命脈,卻不知道在這「快」之前,他是花了大量的時間務求準確找到對手的命門,同時布下層層天網,把對手已完全逼到了死角的。

    這次同樣如此,蕭澤不吝惜人力和時間,在多次正面側面佯攻以及偷襲後,終於把囂閣總閣的建造圖示一一敲定,便立即帶全部人馬突進。蕭漩從沒有輕視過蕭澤的本事,但只能說,他不瞭解蕭門真正的力量。何況,韋清與韋月城這對父女可怕的破壞力,他當年雖親眼見到,卻未料到今次明明放話是蕭門行動,他二人卻會為了蕭澤而參與進來。

    囂閣節節敗退,蕭漩靠當年遊歷天下籠絡來的屬下中不乏武藝高強,甚至在某些方面獨步天下之人,但這些人多數俱已成名,頗以自己為傲,他們可以臣服於蕭漩,卻不意味著他們會永遠心甘情願聽從同輩,甚或是後輩的指揮,即使蕭漩用了嚴密的閣規來限制。當然的,在團體契合度上,自然更比不上蕭門五堂。

    如此,這場圍攻戰依然是艱苦的。

    蕭漩在此經營多年,麾下包括各種各樣的人,他的堡壘便很難用一種思維去揣測。所以,蕭澤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但囂閣到底是在這浩淼的七子湖畔煙消雲散了,對照著搶到的名冊,蕭澤命人一一核對,最終能確定的是,蕭漩帶著三名得力屬下已順利逃走。那三人並非全是昭國人,勿庸置疑的是他們的能力。而且,蕭漩已經帶走了一個名叫丹朱的芫族男子調製的所有毒藥。

    快速處理完杞州的一切,留韋清和韋月城再留段時間細加查看後,蕭澤帶著屬下趕回南陵。早先已經傳信給蕭澈,告訴了杞州的情況,也要他務必小心防範。然而,蕭漩沒有出現,囂閣在各地的分閣也一夕間人走樓空,彷彿都消失了一樣。

    「用的是地道,完全擺脫了我們的監視。」

    蕭澈如實遞上屬下的回報,蕭澤點點頭,道。

    「命人全力尋找,尤其注意京城這一片。」

    「他會直接去投靠皇帝嗎?」

    「……七成可能。」

    「大哥何時去京中?」

    「按照嚴陌瑛的計劃,我倒也不必急著年前趕去,不過三弟曾在京中遇見過蘭塵,還派人調查了一番的,我有點擔心。」

    為了隱藏身份,蘭塵自到京後,從沒找過蕭門在京分舵,自然也就沒有那麼靈通的消息了,一切都只能道聽途說,偶爾以著工作名義到慶王府中見一見蕭寂筠,才會知道事情的進展。

    沈盈川的神話,她樂見其成。蕭澤的這場江湖風雨,她無能為力。弘光十四年,在她看來,最讓人欣喜的事就是蕭門遠洋商隊的正式開航了。

    「為了怕百姓因手中有餘錢而飲酒作樂以滋事,怕商人私財過多涉嫌招兵買馬,就增加賦稅,把財富都集中到皇帝手中,這是最愚蠢的做法。因為即使國家再富有,而百姓不管怎麼拚命勞作,卻只有勉強保有最基本之溫飽的話,那麼人們對未來就不會抱有希望,這正是國家衰亡的前兆。相反,重視農業,繁榮商業,用商貿上巨大的財富來取代徵收農民那一點田賦,讓百姓生活富足,給他們打開更廣闊的世界,有幾個人會貪心不足而妄圖蛇吞象呢?倘若一個國家能穩穩地站在大地上面對海洋,面對星空而不躲過身去,那麼盛世綿延千載,或許,就不再只是一個夢了吧。」

    聽著娘親慣常的感慨,蘭蕭端坐靜聽,神色間卻有掩蓋不住的興奮。

    「終於開航了,等我滿十歲,我一定要讓公子准我跟著商隊出海,這樣,我離海王的目標才真正近了一步!」

    ——呵呵呵,小傢伙的算盤,打得滴溜溜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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