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金鑾殿
第二天下午,有關蘭塵在京城裡的所有訊息就被送到了蕭漩的書房裡。
一座小院。母子兩人,母親姓蘭,名不詳,年齡不詳,家鄉不詳,兒子喚作小蕭,七歲,姓不詳,父不詳。只知道這對母子來自南方,略有點家產,而給大戶人家裝點花藝也能換回些銀兩來。
如此簡單的資料跟他們母子當年在蕭門裡的情況,倒也差不多。蕭漩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關注,只命安排幾名下屬繼續監視著。嚴陌華的事已經佈置下去了,不會那麼快就抓到機會的,獵手總還需要耐心。按照計劃,蕭漩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了與各門派的「交流」上。
至於從皇宮中消失的楚少夫人紅榴,蕭漩直覺地認定,這與蕭澤脫不了干係。能從皇宮裡救走人、敢從皇宮裡救走人的,整個昭國數過來也沒有幾個。只不知是楚懷郁去求的蕭澤,還是蕭澤自己找的楚懷郁,但無論哪種。楚懷郁如今都已在蕭澤陣營中,再也尋不見的紅榴自然也是在他們的保護下了。既然如此,正好可以把丹朱的鋒芒折向蕭門。
就讓他帶著那些叛逆過來的芫族人,去跟蕭澤鬧一鬧吧。
蘭塵有點擔心,昨天她一眼認出那是蕭漩,而看蕭漩的反應,應該也是認出她來了的。他會猜到什麼層面上去呢?
寂筠考慮了下,問要不要多派些人暗中保護?蘭塵想了想,笑著拒絕了,她們的鄰居中其實就有蕭澤安排的人,若蕭漩當真有什麼舉動,也能擋得一擋的,在那之前,還是一切如常吧,別給蕭漩找到痕跡,順籐摸瓜的,壞了大事。
何況,蕭澤目前也不在京城。
蕭澤是剛剛抵達淥州的,他畢竟是蕭門門主,以這個身份長期呆在京城的話,弘光帝絕不會等閒以待。再者,蘭塵在京城,也不能保證不被什麼人給認出來,若聯繫上他這一年長在京城,還不知會惹出多少猜測來。鑒於此,蕭澤也就不得不讓自己多留在南陵克盡職守了。
這趟來淥州的機會是蕭澈給提供的,關於那個殺手組織。花棘逮到一個曾買兇殺人的傢伙,審訊後交代,那殺手組織可能是在西南的杞州一帶。楚懷郁在紅榴得救後告訴他,囂閣總閣正是在杞州。
杞州,都是杞州!
而蕭門杞州分舵舵主江啟越,卻無一點消息報上來。
所有關於杞州的文書都被找出來,呈在蕭澤面前。最為重要的莫過於弘光四年蕭門總持楊珖率門中高手剿滅潛藏在杞州地界玉龍山中的那個殺手組織「暗」一事,那次,蕭漩隨行,事後以在西南遊歷之名,他未隨楊珖返回南陵。
如此的話,有可能是蕭漩暗中收編了暗的殘部,建立起新的更為嚴密的殺手組織嗎?或者,其實就是囂閣?那麼江啟越近年的反常,會不會也是因為他投靠了蕭漩?
蕭潛的處境危險了!
急忙命門中五名高手即刻趕往杞州,與暗中調查的蕭潛取得聯繫後,蕭澤趕赴淥州。若問西南的情況,冼夫人是非常熟悉的,雖然她現在在淥州住得挺愉快,看樣子好像都不想回去了。
當年韋月城給蕭澤設計建造的留園,如今變成了隱於鬧市中的特別學堂。外面依舊掛著韋府的匾。出出入入的人雖換了面孔,但看著也不過是些僕役,這裡引不起外人任何的注意。但是轉過那道院門,就生人勿近了。
這固然是保密的要求,不過更是沒貼出來的「善意警告」。畢竟,學堂裡已經畢業的人才如今都在嚴陌瑛、沈珈、沈珞等人的調度下,為女帝的事業添磚加瓦來著。冼夫人,正是在這裡當先生。
藥與毒,來自西南神秘的藥理知識讓學生們在吃盡苦頭的同時,對這些可以活命與致命的東西有了最真切的認識。至於另一個附加好處,就是她們固然會拿自己下毒,但被冼夫人毫不吝嗇地拿來許多草藥滋養的皮膚在解毒後也依然美美的,休息日逛街時,真正羨慕死一堆人。
哦,對,冼夫人只肯教女生。至於那些敢來用作先生與女生宿舍的隨風小築偷窺佳人的青春少年麼,呵呵,毒蜂伺候……
蕭澤很順利地進入了隨風小築,冼夫人正候在池中亭子裡,蓮花在她身邊搖曳,如那些跟著她的女學生們。
「舊地重遊,感覺如何?」
冼夫人取笑著,蕭澤看看四周,也笑道。
「說物是人非傷感了些,舊物改造吧。那麼,這兒的熱鬧比之山中清淨又如何呢,冼姨?」
「哪天厭了就再回去唄。」
冼夫人無謂地擺擺手,取過蕭澤斟上的一盞清酒仰脖飲盡,道。
「好了。小子,你是無事不登門,說吧。」
拿起自己那杯酒,蕭澤喝了一口。
「冼姨,您尚在杞州時,山中可有何異常之處?」
「問毒的話,靠近七子湖那邊的山,十里範圍內,毒物不敢進入,裡面應該是有劇毒之物。問人麼?聽說芫族囚禁的叛逆,逃走了。」
「……那劇毒之物可是有人蓄意培育出來的?」
「對,只有人才會做那種事。」
「叛逃的芫族人?」
冼夫人沉吟了一刻,皺眉道。
「我進那範圍內察看過,感覺……不止有芫族人製毒的痕跡,還有些西域毒術的味道。」
聽到這樣的答案,蕭澤已經確定那殺手組織定是在杞州七子湖畔了。蕭門介入調查這麼多年,對於死者的種種狀況早有分析,那些死於毒殺之人的情況,和冼夫人說的一致。
「冼姨,當年我母親和蕭門中人合力剿滅暗之事,冼姨可知道確切情況?」
「嗯,我也去了的呀,當然知道。」
「暗果真是全軍覆沒?」
冼夫人抬手一敲蕭澤腦門。怪道。
「那樣的組織,不斬草除根,還等著人家報復嗎?」
蕭澤連忙陪笑道。
「不,我的意思是有沒有可能暗內部已生嫌隙,那份用來清點人的名冊,或許並不是真正的名單。」
「……什麼意思?」
冼夫人的目光陡然犀利起來,蕭澤想了想,把自己關於蕭漩與那殺手組織間關係的揣測說了出來。
「冼姨,我在想,有沒有可能是三弟事先就籠絡了一批暗的高手,並助他們逃過了你們與蕭門的聯手剿滅?」
「嗯。確實有這個可能。」
冼夫人眉峰緊皺,沉思著,道。
「若果然如此的話,你要怎麼辦?蕭漩年底在飛雲山莊說出的意思,就是向蕭門挑戰,那麼針對你們的行動,或許已經開始了。」
「……是的。」
蕭澤笑了笑,掂著酒杯,瞧著一池蓮花,緩緩道。
「沒辦法,囂閣是非除不可的,蕭漩,我也要帶回來才行。」
辭別冼夫人,蕭澤回到分舵的住處,跟蕭澈說過情況,便命人準備第二天即刻準備進京。蕭漩去京師已有半年,他得跟他單獨見一面。
再者,沈盈川的大軍,也快回來了。
這一個「快」字,在遼闊的昭國大地與新並的梁州草原之間,驛馬幾個來回,也就快到夏末了。
梁都向北,頑抗的部族在昭國軍隊時機完美的閃電攻擊下,或者歸降,或者逃往更為西北的大漠。而梁都以南,豐美的水草滋養著戰後疲乏的牧民,絡繹不絕的昭國商隊帶來大量物美價廉的商品,又把梁州百姓找不到市場的毛皮等物高價收走。至於王公貴族們,有人得到昭國女帥沈盈川的親自邀請,參與到臨時刺史府事務中來;有人還軟禁宮中,等待與降帝一起前往昭國京都;還有人,則清算家產,下獄受審,其斬首甚至獲得梁州人跪謝蒼天。
一切都穩定了,佈置好梁州以及冀州防軍的調度,沈盈川下令大軍凱旋。
駿馬上,黑色披風紅色甲冑的美麗女帥威嚴卻又可親。看見梁州人的視線不復當初露骨的戒備,甚至還有著欽敬,將士們的背挺得更直了。沒有人會比他們更為敬佩這位女帥的,且不說女子如何,單就古往今來多少元帥大將軍們,有幾個人會親擂戰鼓、親身殺敵,帶領這些勇將謀臣立下不世功業,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愛兵如子?
大軍一路歡騰著越過草原,越過一道道古來的關口,直往京城而去。而在這整個喜悅中,最沉默的氣氛來自大軍中央看護嚴密的十數輛大馬車。車上,載著降帝、后妃及部分公卿。
時至今日,這昔日的西梁皇帝仍堅持自己的軍隊是最為勇猛的,但看著一路行來昭軍的嚴整,他不得不承認,這,或許是他失敗的一個原因。
夜雨過後,京都的清晨涼爽宜人。帶著降帝等人的馬車,沈盈川率所屬幕僚、將軍及三千騎兵離開城外行營,進入都城。
繁華的京城重新演繹了當初沈盈川率軍出征時的盛況,只不過那時人們懷疑、沉默,而今天,人們歡笑著擁在街邊,爭看傳頌多時的沈大元帥的英姿,爭看那些經由說書人精彩呈現了其智慧與勇武的謀臣武將們的風采。不止尋常百姓,官宦子弟,連大戶人家那些高貴典雅,從來只能遠遠看著的女眷們也早早地坐著馬車來到這街邊酒樓茶座預定的雅閣裡,唧唧喳喳地說著各自從父兄那裡聽來的故事,一睹大軍入城。還有不少外地人趕赴京城,只為親臨此刻。
沈盈川沒有令他們失望,這也正是他們精心準備的一個時刻。蘭塵說過的,外在的形象很重要,有時,甚至會比真實更重要。這句話,沈盈川深有體會。
鴉黑的騎兵們騎著一色黑馬踏入巍峨的城門,比起出征時馬蹄的急促,凱旋的馬蹄整齊、緩慢,踏過大地的聲音渾厚宛如晴空下滾過街道的雷鳴。黑色的洪流就這麼湧進城來,戰場上以血祭出的殺氣毫無遮掩地鋪瀉在這祥和了百年的京城裡,霎時將人潮的歡騰震住。而騎馬走在軍隊最前面,凜然壓著這股洪流的沈盈川依舊一身火焰般耀目的紅甲冑,外系黑色披風,獵獵有如她身後飄揚的帥旗。昔日有傾國傾城之美名的東靜王妃目光深邃,臉色冷肅,好似女性戰神從天而降,她目光所及處,人皆噤聲。
但,當三千騎兵完全踏上長街時,就見沈盈川高高揚起了右臂——這動作令人們的心都跟著提到了半空——美麗的唇角彎起來,微笑像高高立在枝頭的花兒一般綻放,這分笑令沈盈川如將士們所熟悉的那樣親切,卻因為眼睛的銳利深遠而又有著十分的威嚴。
人群怔愣住了,沈盈川揚起的手臂輕輕揮動起來,這動作讓人群小小地波動了一下,然後,人們歡騰起來,海潮一般拚命向進城的軍隊,向那在傳說裡把無盡勝利帶給昭國的女帥揮起了手,整個京城似乎都在人們的歡呼聲裡震動。街道好似一條奔騰的河流,所有人都在叫著一個名字,連那些被妻女拖來,心中還帶著不屑的男人們也跟著叫起來。
「沈元帥!」
「東靜王妃!」
「沈大元帥——」
看著眼前熱烈的景況,蘭塵歪了歪頭,看著安安靜靜坐在身邊俯視著走過來的軍陣,神色間全是興奮的蘭蕭,嘴角露出一點微笑。感覺到這視線,蘭蕭轉過頭來。
「娘,你怎麼了?」
「哦,沒什麼,就是想你會不會有這一天給娘看啊?」
「不可能,我將來要做海王的嘛。」
蘭蕭很果斷地打斷蘭塵對兒子未來的幻想,頓了頓,又安慰道。
「不過,我可以讓娘看到我的船隊揚帆穿過大海時的場景啊,那會更壯觀的,不是嗎?娘您自己都給我描述過。」
蘭塵急忙點頭,連連道。
「好,好,娘非常期待喲!呵呵,剛才說的話不過是被眼前這種情緒暫時感染罷了,娘當然記得小蕭的願望,你要朝這個方向努力嘍!」
「嗯,我知道。」
蘭蕭點點頭,他早習慣了,自家這位娘親從來主張人生該當自主。
「——娘。」
「嗯?」
「你小時候,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麼希望呢?」
「我呀……」
蘭塵托著下巴看看兒子,又看看天空,目光遠了些許,她看回街道上,笑道。
「我小時候,也想過做這樣率領千軍萬馬的元帥,唔,不止這個,還多著呢。不過越長大,人看得越多,想得越多,那許多念頭就都慢慢淡了,娘的人生,就這樣平平常常地坐看雲起塵落,也是活出了自己的一番滋味。哦,對了,培養個有能耐掌控海運的兒子呀,呵呵呵,也挺有趣!」
抿了抿嘴唇,蘭蕭也跟著笑了出來,黑亮的眼睛在藍天的映襯下飛揚著少年人激盪的神采。他側頭看著渾不似別人家母親的這養母,笑道。
「可是,娘,江裡邊兒的風浪稍大點,你就暈船吶。」
「呃……娘不是在用鞦韆鍛煉著嗎?」
「但是你也不會水呀。」
「啊——哈哈哈,你的船總不至於這麼不結實吧。」
「船肯定是會結實的,不過我聽出過海的船工們說,海上的風浪可不是江裡能比的喔。」
「……那樣的話,我會游泳也沒用吧。」
蘭蕭臉上的笑容少有地燦爛,他只瞧著母親不說話。蘭塵訕笑著避開視線,她從屋脊上站起來,朝長街那頭望去。
「哎呀呀,再過去就進皇城了,看不到了哩。可惜,我還挺想看看皇帝接見的盛況呢!唉,要是能在金鑾殿的屋頂上找到個位子就好嘍!」
蘭蕭瞅著母親,再看看他們母子如今坐的地兒,高高的屋頂上視野的確好。
「坐在金鑾殿的屋頂上啊……」
「好了好了,咱們現在就算能去,肯定也是趴在瓦上頂多露出雙眼睛偷看,雖說現在也到秋天了,不過中午的大太陽呀,可不得曬死人!得啦,回家吧,小蕭。來,扶娘一把啊,我再從這樹上下去。」
「哦,好。」
蘭蕭答應著站起身,他朝軍隊遠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長街盡頭高聳的皇城城樓阻斷了視線,卻可見它藍天下的輪廓壯麗華美。果然就像母親說的,襯著歡騰的人群,那有如盛世的歌呢。
在蘭塵所無法看到的皇城內,沈盈川的軍隊在來迎的太子等人的帶領下直往宮城而去。
門禁大開,沈盈川翻身下馬,孟栩、嚴陌瑛等人也跟著下來,隨沈盈川與太子舉步走入宮城。從長街排起的御林軍在這裡更是壁立如林,宮門開闊,更可見內部無比寬闊的廣場上旌旗飄揚,宮侍依禮列於中央道上,旁邊百官靜候。
太子側身抬臂,對這位傳奇般的嬸母恭敬道。
「王妃,父皇已在金鑾殿中等候了,請!」
「沈盈川不敢逾越,太子殿下先請!」
以武將的禮節拱了拱手,沈盈川微笑著謙讓。幾番讓過後,兩人同時步入宮門。一路進去,直行到了金鑾殿上。
「西北道軍兵馬大元帥沈盈川叩見吾皇萬歲!」
隨著沈盈川清朗的聲音鏗然響徹金鑾殿,孟栩等人也隨之拜倒於御階前。弘光帝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頭頂,這才道。
「眾位愛卿,平身!」
「謝聖上!」
行過叩謝禮後,眾人站起身,沈盈川稟道。
「聖上,臣婦自弘光五年領兵馬大元帥印出征西北,今已將西梁逐出國境,且見良機不可失,遂大膽率兵繼續追擊,攻克西梁。西梁降帝及宗室已奉旨帶回京中,現在宮門外等候,恭請聖上裁決。」
弘光帝點點頭,道。
「王妃呈上的折子,朕已看過,一年多艱苦征戰,辛苦眾位愛卿了。」
「臣婦不敢。」
「眾位凱旋歸來,戰功之事,朕已與丞相及眾位尚書商議過,宣旨!」
旁邊捧著詔書的侍宦立刻上前兩步,打開錦帛,大聲宣讀起皇帝的封賞旨意來。謀臣自孟栩以下,武將自劉若風以下,不管是在這金鑾殿上的,還是仍戍守西北的,按照兵部慎重理出的戰事履歷,一一獲得官爵或者財富美女上的賞賜。惟獨,沒有沈盈川的名字。
侍宦終於念完了長長的詔書,沈盈川又帶眾人一番領旨謝恩的叩拜後,弘光帝的視線才從慶王寧王身上移向沈盈川,他慢慢道。
「東靜王妃,此次出征,當數王妃功勳最為卓著。然卿乃為女子,又已貴為我朝親王正妃,以這等功績,朕著實不知該賜予王妃何等賞賜了。不知,王妃可有何意見?不妨說來與朕聽聽。」
弘光帝此話一放出,金鑾殿上似乎都可以聽到抽氣聲了。皇帝這話,簡直就等於讓沈盈川自己決定賞賜內容,這等恩寵,果然是非比尋常。嚴陌瑛靜靜地站在隊列中,目不斜視,便只可以看見沈盈川修長的背影。
「謝聖上隆恩,然臣婦如今所得,確實已足堪令世間女子欣羨滿足。所謂品級、財富上,臣婦已是東靜王妃,自不愁富貴,而這些年聖上、太后念臣婦孤兒寡母,賞賜十分豐厚,臣婦也沒什麼可向聖上索要的了。」
居高臨下,弘光帝的目光在朝臣中穿梭。
「這樣的話,朕可如何公示天下?賞罰分明,乃是朕明令天下之言。如今王妃立下此等大功,朕不賞,百姓怎麼信服於朕?」
「這……」
沈盈川為難地皺了皺眉,垂下的目光中卻不見表情上的困惑,地面鋪砌整齊的金磚瀏亮如鏡,映出面前高台上模糊的帝座。那是,她從踏入這京城起,就要一步步踏上的地方。所以在這金鑾殿上,她勢必要留下不可忽視的影響。
抬起頭,沈盈川拱手拜道。
「聖上,臣婦已為人母,所念所想,不過是一雙弱女,此次掛帥出征所做的一切,同樣是為了她們。臣婦離家甚久,家中或許有何狀況是臣婦無法解決,而要求助於聖上的,不知聖上可否容臣婦母女相聚後,再談封賞之事?」
目光定在沈盈川臉上,良久,弘光帝笑著點頭道。
「這也好,王妃且先攜兩位郡主回府,明日,可向朕呈上奏折。」
「臣婦領旨,謝聖上。」
帶著雲逸雲翔回到東靜王府,沈盈川換下戰袍,又命人請來幾位側妃,一起和女兒們坐在清涼閣裡喝著茶,聽大家唧唧喳喳地說著分別一年的思念,以及孟太后去世前後的事。時間過得很快,管家趕來稟道。
「王妃,快到赴聖上慶功宴的時辰了,請王妃更衣準備吧。」
「好,我這就去。」
沈盈川笑著點頭,回屋換上東靜王妃的正式禮服,而後辭別家人,登車往宮中去。外面很熱鬧,這次大捷讓弘光帝頗為高興,雖說因太后去世而國喪猶在,然太后去世前一則「若西北大捷,務須舉國歡騰,令哀家九泉下同慶」的遺命是早已公諸於世的,所以今天,人們都湧到街上來看皇家紮下的戲台公演,等著晚間滿城的焰火了。
閉著眼,沈盈川靜靜聽著車外的喧鬧。
今日金鑾殿上弘光帝的話,可算是在他們意料之中,由嚴賡早先傳出來的話已經知道,弘光帝對沈盈川,有一種複雜的情緒。他排斥功勳彪炳,足可震主的臣子,但沈盈川是女人,而且亦是皇家後嗣,沒有父兄之憂,這卻又讓弘光帝放心了許多。然而如何賞賜她,倒確實是個問題,以這等功績,弘光帝若真用財富代替,只怕國庫要空一半都不止。所以,他才讓沈盈川自己說啊!
馬車停下了,沈盈川睜開眼睛,沈十四的聲音傳來。
「王妃,已經到了,請您換轎。」
步下馬車,由侍女理了理衣飾後,沈盈川登上等候於門邊的宮轎,直往玉宸殿而去。
受邀赴此大宴的群臣已經到得差不多了,見沈盈川踏進殿來,人們紛紛上前恭賀,沈盈川一邊回禮,一邊隨宮婢來到自己的位子前。按昭國禮制,出席這類可攜夫人的席筵時,男子居左,女眷居右,按身份品級排列。沈盈川的位子自然是與東靜王沈燏相對的,但今日,她的位次,在女眷之首。這位子的上面,就是皇后。
沈盈川安然地坐下,如尋常貴婦般與攏來的女眷們打著招呼,但在珠圍翠繞之中,她依然奪目。太子走過來,又是一番起立。正熱鬧時,只聽內侍高聲道。
「聖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眾人忙回到自己位子上,一起跪於地,以君臣大禮迎接弘光帝與皇后落座。
席筵正式開始,伎樂坊的歌舞隨著皇帝一揮手上演。都是宮中絕頂的樂舞,端起御酒,臣子們恭賀過弘光帝及皇后,又按著各自身份,各人選擇要敬的王公大臣,玉宸殿上一派尊貴祥和,直到急促的鼓點響起,驚破這滿殿霓裳。
「聖上,娘娘,眾位大人夫人,婢子們為慶東靜王妃率兵北破西梁,特做此《沈妃破陣樂舞》,然舞曲龐大,這玉宸殿恐無法盡現其壯美,恭請聖上娘娘與諸位大人夫人們移駕殿外欣賞。」
弘光帝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皇后笑著點頭,這出樂舞上演自然請示過她,耳目一新的樂舞深得她讚賞。人們於是安靜下來,在更急更快的鼓聲中,他們隨帝后來到殿外。
燈火繁盛,照得殿外廣場宛如白晝,兩列甲兵執戈從東西兩邊踏著步子上來,在中央排成四人一隊,揮戈如臨敵作戰。一招一勢皆極有氣勢,然在武將們看來到底覺著奇怪,經由皇后解釋,方知這些甲兵竟是舞姬。而隨著鼓點變換,又陸續有四列甲兵參與到這戰爭般的舞蹈中來。從上面看下去,這舞蹈極是壯觀。而隨著一聲琵琶撥響,甲兵們的陣形又有了變化,她們排成一塊玉玦之形舉戈而待,玉玦的口正對著玉宸殿。人們抬起頭,一道火焰滑過頭頂,細看之下,卻是一紅衣人執劍從大殿屋頂上飛身而下,直向那玉玦口掠去。
紅色甲冑,黑色長髮,銀色寶劍,紅衣舞姬和著甲兵們的長戈跳起劍舞。隨著音樂舒緩急促的變化,紅衣舞姬時如率軍佈陣,時如與敵軍作戰,表演酣暢淋漓。當餘音散盡,觀眾們仍沉浸其壯美之中而不能語。
沈盈川靜靜看著下方跪立謝禮的舞姬,目光中露出一點笑意。這宮中舞姬裡有他們派入的人,是經薛羽聲教導過的。薛羽聲說要給她一份厚禮,原來如此啊,果然讓人大開眼界呢。
呵,對弘光帝,也該是個很好的提醒。
微微側目,沈盈川不動聲色地對上嚴陌瑛看過來的視線,她朝弘光帝的方向側了側頭,隨即看向別處。嚴陌瑛看著,片刻後,寬袖裡的兩手在身前交疊起來,見沈盈川的視線又挪回來,他的手向上抬了抬,做了個拱手的動作。沈盈川會意了,她看向弘光帝。
歌舞助興,美酒醉人,西北大捷本就使弘光帝頗為興奮了,這恢弘的樂舞更是把人所有的情緒都調動起來。弘光帝伸出右臂,對著璀璨星空下的廣場,大聲吟誦道。
「雖無聖主跡,幸欣天地康。車軌同八表,書文混四方!」
這幾句詩吟出來,群臣忙跪地山呼「萬歲」,弘光帝朗笑出聲,他傲然俯視著黑鴉鴉跪了一地的臣子,初次,如此心滿意足。
打敗西梁,擴充了國土;除去世家權貴,把皇權幾乎完全握在了自己手中;變動稅制,國庫充盈得似乎把天下財富都囊括其中;密衛增加,百官萬民之言行盡在監視中——這,怎能讓他不興奮?即使還有慶王寧王這些人讓人不悅,但這一刻,他難得地選擇暫且忽視了。
享受著這難得喜悅好一會兒,弘光帝揚起手臂,正待命群臣平身。沈盈川忽直起身,對弘光帝大行叩拜之禮,同時高聲道。
「沈盈川,懇請聖上賜臣婦凱旋之賞。」
「哦?王妃要何等賞賜?」
弘光帝興致很高,他揚眉笑問道。沈盈川直視著弘光帝,一字一字清晰稟道。
「聖上,請賜臣婦東靜王爵印。」
此言一出,玉宸殿前一陣無聲的嘩然,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沈盈川。弘光帝看著挺直脊背跪於面前的沈盈川,沉默半晌,方問道。
「府中並無男丁,王妃要東靜王爵印何用?」
「代亡夫掌此爵印,若後輩子嗣中有卓絕者,容臣婦以此印賜之,望其如愚夫婦般至死效力軍中。」
「……王妃是打算,如果兩位郡主亦能力卓絕,同樣也會讓她們繼承東靜王爵位?」
所有的目光都跟著皇帝集中到沈盈川身上,尤其是那些耳聞孟太后臨終之言的人,他們猜到過沈盈川可能會爭此事,卻未料到她竟會希望女兒們也能繼承王爵之位。這——這倒是跟去年沈盈川自請為帥一樣,前所未有!
承受著這無數道目光的壓力,沈盈川坦然應道。
「是。」
「女兒家如何繼承王爵位?」
「爵位為其次,臣婦是希望自己以及兒孫們能以此自勵,勿以華宅美院為生之所求,讓我東靜王府就此隱沒於京城,再不稱這等宏大的《破陣樂舞》!況,雖是女兒家,怎知將來便不能如臣婦般為聖上『車軌同八表,書文混四方』之偉業效力?」
沈盈川的聲音朗朗落地,每一字均直直墜於弘光帝心裡。方才恢宏的樂舞又湧上眼前,晃過的還有西梁皇帝跪伏於階前奉上降表時恭順的臣服,還有初登大寶時殿下臣子們對新君的審視,包括許多年前從西北載譽歸來的三弟沈燏那張傲然於他這堂堂太子面前的神采飛揚的臉。「車軌同八表,書文混四方」,興奮之下,他竟然把這句詩給吟了出來,這句囊括了他所有野心,囊括了他這個人,這個天子的一切的詩。
賢帝?聖主?明君?
這樣的名銜,誰能明白他有多麼渴望!又多麼憂懼於……
呵——呵呵呵,這麼久了,他竟然才明白過來呀!他的已經死去的弟弟,無論曾立下多麼卓絕的功勳,永遠都只能是無雙一武將罷了,而他——他將可以成為光耀千古的帝王!
至於女人所圖的,還能有什麼呢?不過是無盡的榮華富貴,以及能夠綿延至後嗣兒孫罷了。這個,他就給她吧。
「好,東靜王妃,朕就賜你這王爵之印。望悉心撫育子孫,成昭國不世之功!」
此言一出,玉宸殿前所有人都訝異地抬起頭看著皇帝,而沈盈川笑了出來。眉眼與唇角彎起的弧度恰到好處,喜悅與端莊並存,沒有流瀉出來的情緒只在她俯身叩拜的剎那從眼底浮現。
她知道,自今夜起,那金鑾殿上已留出了她一席之地。
「臣婦謝聖上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