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誘惑
昭國人的動作很快。西梁皇帝一降,他們立刻將王公貴族與妃嬪皇子們的名冊翻出來,一一對照後,重要人物暫且集中放在後宮幾大宮室監管,餘者皆放了回去。至於受降表之類的東西,就交給西梁舊君臣慢慢考慮,沈盈川的重點,放在穩固梁都軍民上。
因為梁都以南的西梁百姓或者是沈盈川帶騎兵掠過的,或者是被沈珞他們瓦解了的,而往北去離大漠已不遠,西梁人早先劫掠鄰國及商旅的後果就是他們不可能有餘裕回援都城,所以,梁都基本上沒有圍城之憂。但,昭國人還是不得不注意。
收編的軍隊,沈盈川讓昭國將軍與原西梁將領共同管理,負責守護西梁寺廟以及國庫,其中財富是雙方一起清點後封存的。解散了的部分軍隊,則著人查清士兵們的籍貫,發下遣散銀兩後全程護送歸鄉。城內還處於戒嚴狀態,昭國騎兵們按照入城時的分配在各自區域嚴密巡邏,當然。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緩和了不少,因為昭國人沒有濫殺無辜,也沒有劫掠百姓財產,他們並且尊重西梁人的宗教與習俗,他們——是會笑的。
兩天後,梁都甚至迎來了自去年開戰以後就再未出現過的昭國商旅。糧食、布匹、茶等等,大批優質商品直接被運到皇宮前的大廣場上,以極低廉的價格出售。來看的人越來越多,但買的人卻沒有,畢竟在西梁遭遇重大饑荒的時候,昭國人是有過趁火打劫這惡行的。親臨廣場的元帥沈盈川,面對這些猶豫的西梁人,她站到城牆上說了一番話。
「本帥自幼長於民間,早年聽人講南北風情時,最愛聽那些縱馬草原追逐風的傳奇。而在他們的故事裡,昭國也好,西梁也好,皆是天下子民,大家和睦相處,兩邊之物產相互補充,地位無有差別。所以,本帥認定了,這樣的生活才最適合草原。《梁州書約》已經貼出,本帥保證,一切都會按照此約進行。梁州,不管再發生多大的天災人禍,既是昭國的一部分。也自然會得到吾皇庇佑,得到我昭國十五州郡襄助——本帥,以命向天起誓!」
也許是因為沈盈川的美麗與氣魄,也許是因為她女子的身份,也許就是被她頒布的《梁州書約》打動,在沈盈川轉身離開後,昭國商販們再熱情洋溢地一招呼,終於有西梁人走近了。有一即有二,不久,廣場上一片熱鬧。
這個結果呈報到沈盈川案上後,引來眾人會心的笑容。
「呵呵呵,果然嘛!本來就該這樣才對,狼煙本不關底事,百姓們何必為達官貴人守節?」
顧顯拊掌而笑,於往日瀟灑貴氣中又添一份豪邁。坐在他旁邊的沈珞端著茶杯,也笑得十分輕鬆。
「還是殿下的魅力大,梁州百姓都把您當作女神了,哪裡還抗拒?」
「蘭塵這輿論攻勢的點子果然效果顯著啊!」
沈珈一陣感歎,沈盈川笑著點頭。
「攻心為上,姐姐一向看重。」
「說起來我一直很好奇,蘭塵她到底出身何處?女人家該會的廚藝女工。她一概不會,連對婚姻大事都意興闌珊,可是論見識論國策論城池規劃,她又能侃侃而談。我真是不懂,什麼家庭能育出這樣的女子?」
沈珞撫著下巴感歎,接觸到某位雖說不是廚藝女工全不會,但十分之不精於此道確為人所公認之事的女人家殺過來的眼神,他忙「嘿嘿」笑兩聲,諂媚地親手斟了一杯香茶親手奉上。大家對這邊的家務事不予評價,各人紛紛說起自己對蘭塵的印象,嚴陌瑛聽了半晌,方才慢條斯理地回答了沈珞的疑問。
「學堂,是她那裡的學堂讓蘭塵在我們這顯得如此特別。」
「哦?學堂又有何不同之處?」
「我曾經聽她說過,學高為師,身正為范,先賢聖人之言固然要學,但一味地拿老祖宗的話做文章,未免顯得後人太無能了。而且國家、朝廷需要的人才不是只會背經書就行的,行軍作戰、糧草調度、水利地理、商稅田賦、天文曆法等等,包括各行各業所使用的工具器械,讀書人都應該有所接觸,不要求精通,但至少能明白一二,這樣才不會糊塗做官,糊塗用人。同時,見得多,懂得多,眼界自然開闊,多少能不囿於成見。不一味地將新的想法與事物視為悖逆祖宗,視為奇巧yin技,這樣才能於國於民有利。學堂若能做到這些,便不錯了。」
眾人陷入深思,沈盈川但笑不語,顧顯想了想,卻道。
「這樣的話,學堂的規模就會特別大,不以國家之力,恐難實現。」
「對,所以我建議,將來殿下之政,可從玉昆書院起。」
嚴陌瑛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了。在座的都是要助沈盈川奪取帝位的人,但對於做了皇帝後具體要如何做,還沒誰仔細考慮過。在他們印象中,所謂聖主明君,不外乎親賢遠佞,不外乎善於納諫,清明吏治,再就是輕賦薄役了,但改革學堂,且將變革玉昆書院作為首要之事。這多少讓他們有些吃驚。
沈盈川笑了笑,舉起杯子朝嚴陌瑛揚了揚。
「我與君,所見略同。」
「多謝殿下!」
展眼看看堂上平均年齡不超過三十歲的這些下屬,沈盈川笑道。
「陌瑛,擇日不如撞日,就趁今天大家多數都在吧。把你的見解說出來,我們對未來的國政也該有個規劃了。」
「是,殿下。」
嚴陌瑛朝沈盈川拱手深深一躬,而後側身面對眾人。
「我以為,變革玉昆書院實為重中之重的大事。大家知道,我昭國官吏。特別是實理國政的京官與位居顯要的外官,多數都來自於玉昆書院。從前的育人弊端已有顯現,才學與從政能力原就不易兼而有之,科考偏重才學,書院也就由射樂禮御書數的全面教授,轉而只重經書文學,多少與治國有別,在網羅多樣人才上便錯漏良多。在貪官與清廉的昏官之間,貪官固然可惡,清廉的昏官同樣為禍大矣。所以,書院不可單一,能為學生提供機會鍛煉才幹則更好。」
沈盈川點點頭,示意嚴陌瑛繼續。
「其次要變的是學生來源。入學便設考試,不管是世家子弟,商人子孫,還是寒門學子,只有通過考試,才能入學。如家庭拮据,書院經查證後可減免其費用,同時若特別優秀的話,還可予以獎勵。這一方面是防止紈褲自恃身份,擾亂書院紀律,乃至拉幫結派滋生事端,另一方面,殿下,破除世家對朝廷的壟斷,不是剷除重臣就可以的,賢者當用,此國盛為重,庸者自然沒落,何必惹上怨懟?且重寒門俊才,給百姓們以家族興旺的途徑,既可衝擊百年世家,又可鞏固民心,國安矣!」
聽到這裡,沈珈看看聚精會神的眾人,不禁歎道。
「這樣的話。那這書院可大了,治理起來著實……」
沈珈沒有再說下去,嚴陌瑛頷首。
「對,所以院首必須慎重選擇。殿下,首先一條,此人不可涉朝政。書院裡教授學業的博士們也不能直接接觸朝政,不過他們畢竟是大人才,殿下可專設一個衙門,需要的時候,就讓這些博士們為政務提供意見。但須規定不可泛泛而談,必須寫成能施行的詳細條款。」
「嗯,人盡其用!」
沈盈川讚許道,顧顯朗聲笑了出來。
「陌瑛,讓院首不涉朝政好說,但這些博士們,既然給了他們議政的機會,如何能保證他們不與朝中官員勾結?」
「這是無法避免的。水至清則無魚,人吃五穀雜糧,生七情六慾,原就是正常的事,如何能用聖人來要求芸芸眾生?再者,血緣、親族、朋黨,這本是我昭國百姓維繫彼此之所在,不可倉促斬斷。殿下只要用不可妥協的律法來警示其界限的位置,就可以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顧顯大笑,沈珞則拱手拜道。
「昔年王爺尚在時,陳先生曾說嚴大人如同大海,深淺莫測,沈珞還本能領會,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不敢,陳先生謬讚了。」
嚴陌瑛回了禮,他轉頭看向沈盈川,忽單膝跪地,道。
「殿下,恕微臣不敬。臣斗膽想再確定一遍,殿下如今是為了什麼而堅持要那帝座?」
氣氛正活絡的書房陡然靜了下來,沈盈川緩緩放下杯子,臉上露出微笑。
「陌瑛這樣問,可是對我有何意見?明說就好。」
「殿下多慮了,微臣並不是有什麼意見,而是,蘭塵曾經說過的一番話,微臣還留有印象,故有此一問。」
「哦?蘭姐姐說過什麼話?」
「——她說殿下決意奪取皇位,起自復仇的蠱惑,但到如今地步,殿下離那皇位是真的越來越近,若心中仍將仇恨念念不忘,則深為憂慮。」
「這是她何時對你說的?」
「在臣隨殿下北征之前一日。」
「哦。」
沈盈川答應著,她偏了偏頭,似想了片刻,唇角露出一個笑來。
「原來蘭姐姐到京城來了,呵,她果然還是個愛憂心的人!陌瑛,你可以放心告訴她,沈盈川走到今日,確是因復仇而起,但我若真是個為復仇就瘋狂得不惜把天下都捲入紛爭中的人,你們還會願意在我麾下效力嗎?聽她說過那麼多,自己行走天下見了那麼多,我豈復從前?——天下,你們看這天下,江山如此多嬌啊,倘能創他一個盛世出來,該是何等讓人憧憬的事!弘光帝做不到這一點的,我可以,所以,我誓要登上那帝座,不管荊棘有多扎人!」
雙膝跪地,嚴陌瑛拱手叩拜。
「臣明白了,臣願為殿下宏圖奉筆,萬死莫辭!」
慢慢從椅上站起來,沈盈川一一掃過眾人。
「今日便定下吧,早就想好了的,我將來的年號只有一個,是為——太平。」
徐緩而堅定的聲音一落地,大家紛紛站了起來,在嚴陌瑛身後跪下。
「沈珈願助殿下開拓此盛世!」
「沈珞願盡不才之力,為殿下效命!」
「這是一個太大的誘惑啊,殿下,顧顯實在無從抗拒呢!」
「……」
看著面前表達忠心的屬下們,沈盈川會心一笑,上前伸手挽起大家。
這是一群無論言行上多麼特異,卻實在是最為忠誠於昭國的人們,得到他們為部下,是她的幸運。而遇到蘭塵,亦是一種幸運,她在有意無意中給她展開了一個廣闊的世界,讓人嚮往。
總說盛世如夢,總說,人間難得是太平,那麼,她便造一個太平的盛世吧。就讓它像夢一樣,留在詩裡,誘惑天下人。
這邊眾人相談甚歡,整個書房裡,只有站在沈盈川椅子後的沈十四始終沉寂著。在沈珈等人誓言忠誠的時候,他的目光默默地投注到沈盈川身上,短短一瞬,而後,寂然如同從前。
他會保護她,用命來保護,已什麼都不用說了。
只要能站在她身後,這便是一生。
對孟太后之死,弘光帝沒有太多的感觸。
儘管那是他的生身母親,是整個宮廷裡抱著最小的私慾親厚於他的人,但或許是孟太后這一生太順遂的緣故,從相府小姐到昭儀到貴妃到皇后到太后,如花美貌,榮華富貴,向來只有別人欽羨於她的份兒。且孟家一直深受器重,作為一個女人,這樣的一生應該是非常圓滿的吧。弘光帝便覺得,他沒有什麼負於這母親的了。
到最後,他還給了母親一個深合她尊貴身份的盛大葬禮,至於臨終前為東靜王妃討要的東靜王爵位繼承以及所謂的世子令,他當時答應了,不過,一切終究要等到東靜王妃回來再說的。這個敢於自請為帥,而且真的將西梁徹底打敗的女人,是不是她派人在太后跟前吹了風?為了——重振東靜王府?
那麼,她知道是他這親兄長、他這皇帝殺了沈燏嗎?
面對御案上那厚厚一摞西北軍傳來的戰報及沈盈川每每呈上的奏折,弘光帝靜默不語。最上面放著的是前些天沈盈川奏請出兵覆滅西梁的折子,以及一份規章嚴密的《梁州書約》,這進展著實出乎他意料,所以他立刻派吳濛飛赴聊城問訊孟栩。
而後,他便只能等待西梁傳來的消息了,因為密衛們不久就送來奏報,沈盈川已經率軍進入草原。
皇帝既如此,偌大的御書房自然靜得彷彿連呼吸都沒有了,宮人與御林軍像最呆板的雕塑般從台階下一直排到門外。烈陽下,這華麗的宮殿深如古井。
打破沉寂的是從宮門外一路傳進來的侍人的聲音。
「聊城八百里加急捷報——」
最初的聲音傳到弘光帝耳朵裡,細微卻清晰,弘光帝陡然坐直了身體,似乎就要撐著胳膊從寶座上站起來,卻又硬生生地壓住了。
宮門口接過軍報的侍人拉長聲音喊了第二遍。
「聊城八百里加急捷報——」
沉寂的宮殿終於有了絲人氣,侍人捧著軍報小跑進御書房,一層層傳到弘光帝面前。有了一點波動的人們再次默然立著,弘光帝抬手展開軍報。
是孟栩呈來的。
沈盈川已滅了西梁,俘虜西梁皇帝、太后等皇室及公卿貴族一千三百一拾二人,西梁國庫查封,為穩固民心,部分公卿家財產予以清查後施於困苦百姓,或征作了軍用。因為沈盈川在戰後立即輸送了大批糧食往西梁,並恢復商貿,鼓勵昭國牧民移居草原,故梁都以南較為安定。而沈盈川本人,目前正攜大批幕僚駐守梁都,一方面撫慰民心,一方面積極部署軍隊,以應對梁都之北的原西梁遺民可能會有的侵襲。
大著膽子偷窺皇帝反應的侍人慌忙垂下了眼,看著這份捷報,弘光帝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是混合了狂喜、疑慮與躁動的笑。
宮中侍奉多年,龍顏大悅的景象並非那麼少見,但在這座宮殿裡,宮人們早已明白,那並不意味著皇帝心中只有完全的愉快。
「宣——」
弘光帝終於放下了捷報,一名侍人立刻上前聽旨。
「丞相孟僖、兵部尚書顏杉、禮部尚書嚴賡,御書房覲見。」
在這一天前後,接到此類消息的當然不止弘光帝一人,被弘光帝宣召入宮的三名大臣懷著各自的心思從衙署內匆匆趕到御書房。
時值盛夏,御書房卻涼爽宜人,孟僖等人叩拜後,弘光帝賜了座,又賞了上品貢茶,還問候了年老的孟僖幾句。而後,內監讀了孟栩呈上的捷報。
三名見慣風雲的重臣極好地依循慣例恭賀西北軍獲此大捷,為弘光帝開疆拓土,永除邊患。弘光帝微笑著接受了,也依然讓他們坐下,道。
「西梁為我昭國宿敵,侵擾邊境無數,此番東靜王妃率兵能傳此捷報,確實難得,朕甚覺欣慰。」
三位大臣互相看了看,丞相孟僖先上前稟道。
「聖上,如今西梁已歸降,是否這就命東靜王妃護送降帝及西梁舊王卿等人回京覲見?」
靜了靜,弘光帝的目光掃過三人,落到兵部尚書顏杉身上。
「顏愛卿,依你之見,東靜王妃現在可否能撤軍回朝?」
顏杉起身一拜,道。
「臣聽孟司馬所言,西梁戰況雖已定,但局勢尚不能稱十分平穩,且據臣當年任冀州刺史時對西梁人的瞭解,只怕我軍稍有變動,就會給不甘失敗的西梁權貴以機會,挑動反撲。東靜王妃在邊疆已獲得巨大聲譽,這份威懾力,恐怕不是別的將領可以取代的了。故臣以為,還是先不要調動主帥為好。」
「……哦。」
弘光帝慢慢應了一聲,又轉向禮部尚書嚴賡。
「嚴愛卿,循往例,西梁降帝及公卿們該如何安置?」
「聖上,依降帝情況,以往有過兩種安置方式。一種是任降帝為州郡長官,為其配置相當人數的我朝屬官,既可以夷制夷,又能避免獨掌大權,再生禍端。另一種則是封降帝為王侯,賜其宅邸,允其長居京都,子嗣無昭夷之別,至於公卿大臣們,選擇部分擢為刺史屬官,命協理新州郡;部分封爵賜宅,隨降帝留京都侍奉;餘者,可酌歸降國民情處理。」
「那西梁屬於哪種情況?」
「西梁原系大國,民族驍勇尚武,為我昭國一大患,所以臣以為,降帝以封為王侯,羈於京都為宜。」
弘光帝慢慢點了點頭,他閉閉眼睛,又睜開,對孟僖道。
「孟愛卿,此事關係重大,朕著你與兩位愛卿依史例與西梁國情謹慎處理,待西梁時機一成熟,即刻召降帝赴京覲見。」
「臣,領旨。」
孟僖與兩位尚書一起躬身領命,弘光帝「嗯」了一聲,寶座上忽安靜下來,皇帝沒有讓他們退下,看來急召入宮,不止這一件事。臣子們心中各自揣度著,神色還依舊恭謹,弘光帝鬆鬆地往後靠了靠,端起一杯茶,打量了三人一番,方才緩緩道。
「功必賞,過必罰。西梁戰事就要結束了,將士們可謂勞苦功高,眾位愛卿以為,朕該如何處置呢?」
顏杉為兵部尚書,自然得先回話。
「聖上,依據報上來的軍功,可按往例,逐級封賞。」
「加官進爵,還是賞賜良田千金美人?」
「這……臣子們謹遵聖意。」
「兵部記錄的軍功,可翔實?」
「臣親派人隨軍記錄,絕對翔實可靠。」
弘光帝翻著一本冊子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抬起頭,瞧著顏杉,嘴角似乎還帶著點笑。猛地,那本冊子被他狠狠扔了下來。
「絕對?什麼叫絕對?朕還沒准許拿下西梁,沈盈川就敢帶兵妄自深入,這是什麼罪?孟栩、嚴陌瑛,身為朕親命的行軍司馬、參謀,不勸阻主帥,反而以『戰機不可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來答覆朕,這又是什麼罪?這些,兵部怎麼沒有記錄?」
弘光帝的怒火突如其來,與前一刻的和顏悅色相比,甚至顯得有些獰猙。想起如今世家凋零的朝廷,三位重臣立刻離了椅子,躬身請罪。
看著恭恭敬敬跪在階下的臣子們,弘光帝的表情一點點恢復正常,半晌,他的聲音落下來。
「此事,朕暫且不追究。不過若是賞罰不分明,將軍怎麼打仗?元帥如何領兵?朕,又該如何治國?——顏杉,兵部的記錄,務必慎重。朕要賞,必有重賞;罰,也會酌情考量。畢竟沈盈川立下大功,孟栩、嚴陌瑛亦功勳卓著,朕為朝廷有此等賢臣十分高興,待班師回朝,再行商議。」
「臣遵旨,臣叩謝皇恩!」
這時,弘光帝才在叮囑今日吩咐的事須盡快辦妥後,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一切如常,臣子們回去各自衙署後,皇帝繼續披閱奏折,御書房裡繼續沉寂。黃昏的時候,弘光帝等待的人,出現了。
放下硃筆,慢慢飲完一盞養神茶,弘光帝又看了看窗外的暮色,這才緩緩起身,走到旁邊平日裡獨自賞賞芭蕉的側殿裡。照例沒有人通報,內監疾走兩步推開殿門,弘光帝走進去,原本站在窗邊的身影跪了下來。
「蕭漩,叩見聖上。」
「嗯,平身吧。」
弘光帝微笑著走到窗邊,他看看窗外,笑道。
「如何?朕這兒偏於一隅的風景,比起你那七子湖容納天地的壯美來,必定是遜色了許多呀!」
「聖上說笑了。天下乃是聖上的天下,七子湖之美,盡在聖上院中,只可惜聖上無暇觀賞,倒叫百姓們揀了便宜。」
「呵呵呵!」
弘光帝大笑了出來,聲音卻很低,他負手站於窗前,待神色完全平靜了,才淡淡問道。
「要你制的藥,好了嗎?」
「好了。」
「藥效?」
「如您要求的,無色無味,尋常方法也查驗不出來,服用後半日至一日內,即出現中風症狀。」
「有沒有解藥?」
「沒有。不過是可以治的,就是診斷上要很花些功夫,藥材也不易得,調製亦較為麻煩,所以,時間會耗費很久。而假如半年內還未對症,病人便會正常地衰竭而亡。」
「……很好。」
側過身來看著一副玉樹臨風好姿容的蕭漩,弘光帝輕笑道。
「你手下,果然能人輩出啊!」
「三教九流,聖上過譽了。」
弘光帝「呵呵」地笑著,神情看起來似乎還較為愉悅。
「把那藥找一個人下了,給朕瞧瞧吧。」
蕭漩眉眼未抬,應允道。
「那請聖上賜一人予蕭漩,不知是放在宮中給聖上隨時察看,還是放在宮外,聖上派人來看?」
「……不用這麼麻煩。你派人去給他下藥,情況如何,朕自然知道。」
「請聖上明示。」
弘光帝卻又不做聲了,他笑著轉頭看向窗外,輕輕吐出一個名字。
「——嚴陌華。」
「蕭漩遵旨。」
「把藥再留下一些。」
「現在?」
「對,現在。」
眼中的猶豫沒有絲毫顯露出來,蕭漩掏出一個瓷瓶,雙手遞過去。
「放下吧,你先退下,暫且不要離京。」
「是,聖上。」
蕭漩答應著,瞥一眼弘光帝的身影,他把瓷瓶放到旁邊桌上,退了出去。守在殿門口的內監立刻又關上了門,殿內,就只剩下神情莫測的皇帝與一名內監、三名侍衛。
殿門關了好一會兒,弘光帝才轉過身來,看著桌上精緻的小瓷瓶。玉一般的白瓷,很美,他卻絕對不會碰的,因為那裡盛著惡鬼從黃泉偷來的詛咒。
宮中的毒藥很多,瞬間致人死地的劇毒絕不少見,不過,他還是命蕭漩的人調製了這種不一定致人死地的殺人於無形之中的毒。
很簡單,太子當了許多年,皇帝又當了許多年,他早已明白,快速地毒死一個人固然方便,卻往往後患無窮。只有這種毒,才最得宜,生與死的權力,真正是掌控在他的手中。
那麼以後,不止是朝中會造成威脅的權臣,還有北燕,都無所憂慮了。
待西梁穩定下來,再命密衛把這帖毒給燕帝及北燕諸皇子服下,趁著其國中無君的混亂,他的版圖,將擴得更大。不必再夜夜憂慮胡人的鐵蹄南下,不必再煩心一旦戰敗後納貢稱臣的恥辱,無需多久了,他必將成為沈氏皇朝,不,應該是整個昭國歷史上威名如熾的君王了。
呵呵,原來開疆拓土,是一件這麼讓人滿足的事!
順著密衛們指定的隱秘通道出了皇宮,摒退宮外候著的下屬們,蕭漩獨自走在夜色初臨的京城大街上,神態悠閒。
這麼多年過去,他還一樣,總是白衣俊灑,依然十足當年蕭三公子的風範,但舉止上的沉穩,眉眼間似藏不藏的銳氣,還是讓人輕易感覺到了他的變化。囂閣閣主,畢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當的。
蕭漩沒有急於回到囂閣在京城的分閣,弘光帝要給嚴陌華用毒的事他並未放在心上,安排好了,屬下自然會給他辦妥的,反正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對朝中官員開殺戒。
至於弘光帝心中撥著的算盤,蕭漩也猜得出來。沒有哪個皇帝會對過於龐大的江湖勢力完全放心的,尤其弘光帝這樣不信任任何人的君主,更是難以容忍蕭門的存在。當然,也不會容許囂閣變成將來的蕭門。
兩虎相爭的主意麼?飛雲山莊那裡失敗了,在他這兒,呵,確實很有用!
蕭漩嘲弄的笑並未浮到臉上,他把所有心思都壓在眼睛裡,所以他走在這街上,是女孩子們視線的焦點。這些他渾不在意,然而前面街口傳來的一個名字讓他不由得怔了怔。
「小蕭,蘭阿姨,等等我啊!」
小蕭?小蕭……這個名字……很耳熟……
蕭漩的腳步快了些,一個聲音裡彷彿也帶著微笑的女聲本能般喚醒了所有與蕭澤有關的記憶。
「我們是要去慶王府裡拿活計喲,小悅,你也要跟來嗎?」
「蘭阿姨,讓我跟去見見世面也好啊。」
「我們又不是給慶王府裡的大人物做活,不過是去偏院下人房裡罷了,哪來的世面給你看?好了,小悅,回去吧,幫我們看看門好不好?阿姨會帶點心回來的,到時候,你跟小蕭一起吃?」
「好!」
街口,走出一個素淡衣裙容貌平常的女子,手中牽著個約有十來歲模樣的男孩,看似一對母子。
他們很快擦肩而過,這對母子顯然看到了他,卻沒什麼反應,一如看到街邊任何一個陌生人。而蕭漩的記憶卻被調動起來,那女子的長相,正是當年蕭澤帶回去的那個丫鬟,那眼前這男孩,就是他們撿回來,還取名為「蘭蕭」的那個孩子了。屬下曾稟報過,她們母子一年前突然離開蕭門,原來是到京城來了。
……蕭澤,知道嗎?
她們,又為什麼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