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八章 謀臣
    第八章謀臣

    沒有什麼比勝利更能振奮人心。

    晉城之捷給驚惶的昭國西北邊境軍民帶來了希望。畢竟,當年東靜王沈燏就是帶領這支軍隊取得對西梁的巨大勝利的,儘管沈燏已經不在,這份信賴卻是綿延至今。而原本應是隨同兵馬大元帥東靜王妃沈盈川前來的歸德將軍顧顯神鬼不知地提早抵達,並協同驍騎將軍劉若風指揮作戰的自信英姿更是給人們增添了更多的信心。京城裡曾經流傳的顧顯的名號或許是風流貴公子,但在這邊關,顧顯的名字是和東靜王沈燏,和英雄出少年聯繫在一起的。

    三日後,沈盈川率大軍抵達。

    顧顯與劉若風領兵出迎,整個晉城內外,只要是能走動的人,紛紛潮湧而至城中主幹道上,爭看昭國史上第一位女帥的風采。沈盈川的身世早就傳開了的,她是故南安王僅存的遺孤,她是神秘江湖女俠的養女,她是東靜王沈燏不惜忤逆倫常也要迎娶的王妃,如今,她是十萬大軍的統帥。這樣一位女性,是英姿颯爽,還是紅顏嫵媚?

    人們的揣測有萬千種,月餘前沈盈川攜一雙女兒低調出行。許多人還無由得見,這更增添了沈盈川的話題性。

    終於,遠遠地,黑白大旗迎著漠北乾燥的風把一個「沈」字捲開,大軍以嚴整的馬陣開頭,黑衣黑甲如濃雲鋪地而來,數不盡的槍尖反射著夏初還不算熱烈的陽光,依舊白得灼眼。在這樣單純的兩色中,飛揚的黑色與鮮艷的紅色尤為奪目,不需任何人指點,誰都能認出那超出眾人半個馬身距離的高頭黑馬上挺直如松柏的優美身姿便是沈盈川。

    隨著大軍行近,有著極為嫻熟的馬術技巧的女帥映入人們眼簾。

    不得不說,紅色真是一種特別的顏色。穿得不好,張揚的紅色輕易就能把人壓下去,讓人成為它的陪襯,但反過來,紅色也可以把一個人襯托得更為耀眼奪目。顯然在沈盈川身上,紅色便是一位絕好的配角,特別是它與黑色、銀色一起的時候。

    堪稱傾世無雙的美麗容貌,深邃靜遠的眼神,尊貴的氣質,堅定果決的神情,傲世氣魄絕不輸男子,又以女性特有的柔很好地沖和了這種剛性,動作且又靈敏利落的沈盈川給了人們可信賴又似可親近的好印象。而隨著顧顯與劉若風這兩位在軍中先後立下各自威名的將領在她身前毫不遲疑的下拜動作,隨著字字鏗鏘的清朗女聲在風中散開,隨著三軍將士揮戈齊呼「奪還江山」的雷霆之聲。這些日子來街頭巷尾聽到的有關東靜王妃足智多謀、善用人才之類的傳言似乎真切了起來,至少這一刻,昭國邊關軍民喪失的信心重又昂起。

    至此,嚴陌瑛在昭國京城與西北各重鎮裡親自佈置下的輿論戰略,已經成功了大半。

    不管當初沈盈川在金鑾殿上表現得有多麼勝券在握,實際戰況卻是不容他們有半點疏忽的。就在沈盈川抵達晉城的當日,接獲前鋒慘敗消息的西梁皇帝也早已帶著他的大軍離開空了的封城,駐紮在距離晉城三十里之外的山谷。

    帶著十來名侍衛,年輕的皇帝躍馬登上城外最高的山頭,遠遠眺望著東南方向正迎來兵馬大元帥的晉城。極為簡單而又給人以十分威嚴感覺的儀式很快就結束了,這讓自西北來的皇帝有點驚訝。印象中,昭國人是非常看重那些什麼繁文縟節的,聽說貴婦人尤其嗜好此道——那麼,這位從東靜王府走出來的女帥,果真是特別的麼?

    「科倫。」

    皇帝突然出聲喚自己心腹的大將軍,一名蓄著濃密短鬚的壯年男子上前半個馬身,傾身恭敬應道。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聽說那沈盈川,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

    不明白皇帝如此說的用意,忠誠的科倫注視著自己的君主,中肯答道。

    「是。的確有此傳聞,據說傾國傾城。」

    「傾國傾城?呵呵呵,科倫,你也學會用昭國人的好詞妙語了。好,也好,朕倒真想看看,這沈盈川到底是個怎樣的傾國傾城法!」

    馬鞭在空中斷喝一聲,承受了父輩十多年恥辱與數年饑饉之苦的西梁皇帝猛地一夾馬肚子,高聲道。

    「明日,為朕拿下晉城,俘獲沈盈川者,朕的國庫,任他挑選!既然昭國人說朕要擄了這東靜王妃為姬妾,朕就如了他們的願吧!走!」

    不管放到哪國人耳朵裡,皇帝的這番話都極富鼓動性,此刻雖只有科倫與十餘名侍衛聽到,但「國庫」二字,今日勢必傳遍西梁軍營。

    來不及坐下喘口氣,命劉若風安置大軍駐紮後,沈盈川便把自己帶來的幕僚與原西北道駐軍將官一起召進晉城郡守騰出的元帥行轅裡。一左一右,人們相互見過禮,簡單介紹後,沈盈川直接指向立架上展開的西北地圖。

    「眾位大人皆是朝中名臣良將,本帥就不多言。目前,西梁精銳盡在我昭國境內大肆劫掠,於聊城、豐城之後,已逼近晉城。倘若晉城失守,大概不是本帥危言聳聽,只怕今年京城盛夏的河燈會。就會變成悼念我們自己的了。」

    幕僚與武將們互相看了看,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前幾日劉將軍與顧將軍重挫西梁前鋒,是為我軍一大戰果,西梁頗受撼動。眼下西梁皇帝已親率大軍紮營於西口,不出意外的話,明日,他們便會前來攻城。諸位,對此有何見解?」

    席上有片刻衣甲摩擦的細微聲音,但無人出聲,有的幕僚低著頭狀似沉思,有的將領直接拿眼瞧著沈盈川,神態間似頗有慨歎意味。沈盈川環視諸人一周,視線與嚴陌瑛、顧顯兩人短短錯過,又掃過位於左側首位上沉靜地品著茶水的孟栩,末了,她微微展唇一笑,視線落定到右側末座一名身姿挺拔、神色沉鬱的黑甲中年男子身上。

    「李將軍,你常年守備聊城外線,當戰和之際,皆與西梁人多有接觸,實戰經驗足,你如何看?」

    這樣的次序讓在座除孟、嚴、顧三人之外的官員們皆有些吃驚,不管那李將軍多有才幹。不管他的實戰經驗多充足,在這書房裡,他的官階可說是最低的,這主帥卻從他問起,其中的意味,不能不讓他們暗自揣測。

    被點到名的西北道駐軍游騎將軍李明化微有怔愣,儘管心中對這位突然自閨閣中受封而來的女帥很有些不以為然,但在前虎威將軍帳下過得頗不適意的他此刻能在這樣的軍事會議上得主帥首先點名相詢,心中多多少少還是很有些震動的。加上他勉強可算得上是東靜王沈燏的舊部,當年遠征西梁國都時尚是英雄年少,抱負拳拳。卻在沈燏走後時運不濟,只在下層將官及士兵中極有威望,多年下來才不過是個從五品的游騎將軍,這種不平衡在他心中已鬱積良久,無由舒解。今日這破冰般的一個問句,不能不讓他生出些慨歎來。

    慢慢起身朝沈盈川一拜,李明化看眼旁邊的地圖,道。

    「回稟元帥大人,以下官所見,西梁人此次舉國南侵,於他們而言,實為孤注一擲之舉。國內太過嚴重的荒情令他們兇猛無比,但這卻又是個徹底消除西梁後患的絕好機會,因為他們沒有後援,而且在長期饑荒後,從我國搶得的豐厚糧草財富極容易讓他們滿足,命,也就愛惜起來了。所以,我們急不來,一步一步打垮西梁,下官以為,是為上策。」

    試探般的一個長句說完,李明化審視著沈盈川。若是一個優秀的統帥,在抵達晉城之前,她就應該對戰局有充分瞭解,他的這個意見,她至少也該聽過才是。無加思索,沈盈川點點頭,讚道。

    「若從長計議的話,一步步徹底擊潰西梁的根本,永絕後患,確為上策。李將軍言之有理,請坐吧。不過倘是一味與西梁正面交鋒,我方勢必傷亡慘重,這中間還得細細謀劃才好啊。」

    「是,故此在戰術制定上,必須取巧。」

    「如何為巧?」

    「就像前幾日打敗西梁前鋒那樣的戰術便是巧。靈活運用我軍最為精銳的騎兵。分解西梁的攻擊力,攪亂其作戰節奏,攪亂其軍心。西梁之猛天下聞名,可是在戰術的化用方面,西梁著實不如我昭國。但如今守在西口的到底是西梁主力,上次的戰術絕不能照搬,還得再加斟酌。」

    李明化的神情漸漸投入起來,見出了名的寡言將軍如此積極,右側的原西北道駐軍轄屬的幕僚將官們的視線也開始圍繞主帥轉動了。不過在他們心中,沈盈川到底是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女子,就連李明化也還是免不了懷疑,只是頑敵已迫在眉睫,若這女帥能較為清醒地選取一個較為合理的戰略,那也就謝天謝地了,餘下的,就讓他們拼了命去跟西梁人殺伐攻戰吧。

    看西北戰局的情況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沈盈川看向受封為司馬,位列首席幕僚的孟栩。

    「司馬大人有何高見?」

    放下一直沒離手的茶杯,孟栩的視線從桌面移到沈盈川身上,他拱了一拱手,恭敬道。

    「下官淺薄,高見著實不敢。但聽方纔所言,元帥似乎比較贊同逐步出擊,將西梁徹底擊潰的戰略。」

    「不錯,從國計民生來講,本帥認為與其年年征伐,不如以一場大戰來換取這西北百姓至少十年的安寧生活。」

    「元帥考慮得長遠,下官深以為是,不過,下官也有點不同的建議。」

    「哦?孟大人請說。」

    「能一勞永逸去除外患固然是好,但此次西梁舉國侵襲,擾我邊關嚴重,百姓流離,極易生患。再者北燕又趁機而入,且是北燕皇長子燕南親自領兵,杜將軍那裡,恐怕不會輕鬆。與強敵兩線同時作戰,兵馬糧草所需定然不菲,對朝廷而言,將是一個極大的負擔。」

    話說到這裡,孟栩停了一下,他的視線一直平靜地落在沈盈川身上,靜得像深院裡幽然的古井,那一身白衣便恍似月光了。

    垂了垂眼簾,沈盈川唇邊的微笑深了些許,看著孟栩道。

    「大人的意思,可是要與西梁速戰速決?」

    孟栩意態恭謹地躬身俯首,道。

    「正是此意。」

    「西梁之驍勇,目所共睹。」

    「所以,下官也以為是一個巧字。」

    「孟大人的『巧』,可是有何獨特寫法?」

    沒有立刻作答,孟栩轉頭看看眾人,視線在嚴陌瑛身上最後停駐後,他再度看向沈盈川。今日是沈盈川初次升帳,孟栩從未敢小覷這有著一雙沉靜似海的眼瞳的美麗王妃,一路行來時對大軍的種種調度已顯示出沈盈川的敏銳與掌控能力,而看她方才點將的次序、對將官們的意見給予的不同批示,孟栩更是確定這不過是沈盈川在審察將官們的能力與協作可能,絕非真正的軍事會議。

    「此是具體戰術,下官的看法還未及完善,元帥帳下謀臣良將薈萃,孟栩卻不過是個素未從軍的書生,不敢擅言,願先聞諸位高見。」

    沈盈川笑了笑。

    「孟大人過謙了,此戰重托在身,大人萬勿辭謝才好。今日且到此為止,諸位可先回各自行營,大戰在即,自此刻起,任何人切不可有任何懈怠。本帥功必賞,過必罰,輕重全憑軍法衡量,其中厲害如何,諸位想必與本帥一樣清楚。」

    話聽起來似輕似重,音咬落在哪些字上的玄妙讓這些深諳官場之道的人們更為小心地注意這位女帥。這段時間以來,沈盈川的種種傳言滿天飛,諸如掌管東靜王府的既親厚下人,又整治嚴明類的事跡,在座的幾乎都可說出一兩段。聽多了這些,此刻再看沈盈川端坐在帥座上,銀鞘血玉寶劍枕於桌案左方,映著她唇角帶抹微笑,眼眸中卻一片冷靜的神情,那種凜凜的美麗讓人不敢側目。眾人不禁整肅了臉色,恭然起身拱手拜別。

    這整個過程中,嚴陌瑛與顧顯均未出聲。他們一個臉色沉靜,一個面帶倜儻微笑,在眾人紛紛表現自己的時候,不動聲色地窺探著孟栩等幾名軍中要人的反應,以及將官們對沈盈川的態度變化。

    待到眾人皆散盡,稍待了一會兒,他們才又重新求見。長途跋涉後未休息片刻就又召見眾人,沈盈川也有了些疲態,不過照蕭寂筠說的揉了揉面部和肩頸部的穴位,飲下一大杯濃茶後,沈盈川又精神熠熠地出現在嚴顧二人面前。

    心腹侍從送上茶水後即刻伶俐地退出書房,在廊下謹慎地守著。

    沈盈川直接問道。

    「如何?」

    顧顯先朗笑道。

    「殿下放心,我看至少那李明化是跑不了的了,將來絕對是殿下最為堅固的西北長城。」

    「嗯,此人果然是願為知己者死的類型。」

    想到李明化初見時那張沉鬱的臉龐,再對比他侃侃而談時眉目間的沉穩自信,沈盈川笑了出來。就像蘭塵說的那樣,這樣懷才不遇而又頗具影響力,且凌雲之心不死的臣子,是篡位者最歡迎的。

    「其他人呢?分出來了嗎,那些世家子可作何用?」

    顧顯彎唇一笑,抬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兩口,緩緩道。

    「參照之前的調查,我已經列出了這些人最宜安排的去向,稍後便呈給殿下過目。就如殿下所說,沒有人是派不上用場的。」

    會意地點點頭,沈盈川又問道。

    「方纔孟栩提出的意見,你們怎麼看?」

    顧顯側了側頭,瞄一眼沉默著的嚴陌瑛,回道。

    「就我個人而言,我還真是比較喜歡孟栩的提議,更有意思!不過,從殿下的大業來考慮的話,孟栩如此提議,我猜,他是否察覺到了什麼?」

    沈盈川沉思片刻,未置可否。

    在嚴陌瑛為她定下的整體戰略中,掛帥出征不過是其中重要的一步。因為兵馬大元帥之職只設於戰時,一旦得勝回朝,便要歸還這禁軍虎符,由皇帝另行賞賜官爵財富。她到底是女子,眼下若依從孟栩之見速戰速決的話,返回朝中她便再沒有理由掌握軍權,也就遑論在朝中強化影響、鞏固權力了。所以,李明化的提議正中其意,她要的就是時間,既徹底擊潰西梁,建下不世功勳,又把自己的力量滲透至軍中、朝中,讓「沈盈川」這三個字在金鑾殿上擲出金石之音。

    孟栩麼?孟相打算跳過子侄輩,直接把偌大個孟家交託予這嫡孫的孟栩,他會覺察到些什麼?沈盈川的視線落到名氣更盛於孟栩的嚴陌瑛身上。

    「陌瑛呢?你有何看法?」

    「……殿下,我想孟栩的提議,不宜直接否決。」

    嚴陌瑛抬起眼簾,將自己的考量一一道來。

    「孟栩的意思,多半就是聖上的意思。這場戰役來得過早,聖上厭之至極,因為聖上的心腹武將尚不能獨當如此重大一面,他又絕不想啟用寧王等人,連杜長義這樣的老將,聖上也早想換成自己的人了。只可惜大敵當前,他不敢做絕罷了。之所以同意殿下掛帥,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假如殿下敗了,聖上的心腹不用擔此敗仗重責。」

    顧顯輕輕笑出了聲,揶揄道。

    「不錯不錯,這的確是弘光帝的風格。」

    「也因此,聖上其實最多只求殿下能解西梁這一時的禍患,除非他能確定殿下的忠誠,才會歡迎殿下北逐西梁,立不朽功勳。殿下是女子,若真成此大業,想必聖上會無比歡欣。因為首先,聖上會覺得不需要為功高震主發愁。所以,不一定是孟栩覺察到了什麼,而是在殿下的忠誠未得驗證之前,速戰速決是聖上最歡迎的戰略。」

    沈盈川靜靜地聽著嚴陌瑛的剖析,想了想,她道。

    「孟栩那裡,不要輕易去試探他察覺到了什麼,以免打草驚蛇。我們的計劃也不能變,孟栩的提議固然不宜直接否決,但我們可以把它消化進我們戰略中。目前重要的是,顧顯與若風你們重挫西梁前鋒,那皇帝即刻率大軍前來,依西梁人的性格,想是要發動攻擊了罷。」

    「還沒有探子的消息回來,不過最有可能的就是明天了,西梁人可沒有忍耐的美德啊。呵,他們就是今晚殺過來,我也不稀奇。」

    顧顯天生就缺了根緊張神經,依舊一派風流公子的好形象。嚴陌瑛則習慣性地充耳不聞,只沉思似的搖著手中余了半杯的茶水。

    沈盈川聞言輕輕一笑,她伸出左手,握緊了桌上那柄光彩流轉的寶劍,雙目落定到自己倚為雙臂的臣屬身上,一字一頓道。

    「第一仗,我要大獲全勝!」

    書房裡靜了片刻,顧顯先起身,帶著滿臉未減風采的輕笑,拱手朗聲拜道。

    「殿下放心,西梁人只要敢攻過城,我顧顯就能為殿下斬一顆將軍的頭回來獻捷。」

    「哦?如此放言,可敢立張軍令狀再說?」

    「當然可以,我就擋著全軍的面立吧,還能起個鼓舞人心的作用。」

    「好!此事就交由你負責好了,我要看到最好的效果。」

    「殿下盡請期待!」

    顧顯答應得毫不含糊,沈盈川面露微笑,毫不擔心顧顯是否在逞強。這時,嚴陌瑛也站起來。

    「殿下,這第一仗,我們還是不主動出擊,單等對方上門挑戰即可。仍以城池攻防為主,另置多支騎兵隊靈活殲敵,也就是說,看似防守,實則進攻,然攻止有度,以滅西梁之氣,長我軍之志為最大目的,也能振奮民心,安撫朝中異議。」

    沈盈川向後略略靠著椅背,頭微昂起,她注視著曾經在沈燏麾下闖出威名的這兩人。時過境遷,許多人許多事如今可能都已面目全非,但對他們而言,仍有許多是不變的,比如彈指一笑間灰飛煙滅的氣魄,比如大智若水、不動如山、行止生風的性格。

    「一個時辰後,本帥會再度召集軍議以應對首戰,兩位好好準備吧。」

    帶著各自標誌性的沉靜與輕笑,嚴陌瑛與顧顯躬身拱手而拜。

    「是,下官告退。」

    不管整體戰略上存在多大爭議,能獲准參加沈盈川那場真正的軍事會議的幕僚與將官們至少是能區分出孰緩孰急的。根據探子傳來的密報,西梁皇帝已經準備開戰,只是在會選擇夜間突襲或是於明日大舉進攻上還不能確定,這就要求沈盈川必須確定兩套戰術,才能確保首戰贏得漂亮。

    用薛羽聲的話說,這在座的呢,要麼是狡猾的狐狸,要麼就是凶厲的狼,還有一隻瞧著漂亮看似無害的,其實根本就是一披著貓皮的黑豹。那麼由這樣一批人選出的作戰官員,自是不必再進行基礎教育的,沈盈川要注意的,就是如何讓他們發揮出最大作用。首先,籠絡李明化的方式,就絕不會適用於所有人。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震懾昭國人的膽魄,也或許是力圖挽回前鋒潰敗對己方的惡劣影響,西梁皇帝選擇了最正規的作戰模式。

    這的確是最有效的辦法。

    作為主帥,沈盈川親自站在晉城高聳的城樓上督戰。望著城下卷地而來的龐大騎兵隊伍,饒是曾扮作男子在雁城的北燕戰場上馳騁過半年,饒是曾隨沈燏親歷臨海海戰血氣沖天的硝煙,沈盈川心中也還是不由得一凜,臉上卻平靜得很,未露分毫感觸。

    沈氏遺女、王妃、美人、元帥——戰爭!

    在這些詞語的環繞下,沈盈川於高城之上仗劍而立。一身火焰般耀眼的紅戰甲,一件黑夜般深沉的斗篷,軍陣雄渾、城牆巍峨、陽光混著烈風,在這兵家歷來爭戰不止,英雄如煙花般滿天閃過的關隘,她身上獨特的美麗被放大到所有人眼中,猶如女神一般,這恰恰應了在士兵們中間悄然興起的傳說。

    有人看到沈元帥頭頂晃過五彩祥雲,似鳳凰起舞。

    有人看到沈元帥的寶劍深夜裡光芒璀璨,宛若神器。

    甚至在沈盈川夜登晉城城樓察看時,有人看到她腳邊跪捧天書的女侍、抱劍逐邪的衛兵。

    還有人說,白石盈川,天命所繫,太平常安。

    這樣的傳說當然不會是突然冒出來的,但它們傳播得如此迅速,卻不關嚴陌瑛顧顯什麼事。邊關太寂寥,西梁太強大,而沈盈川本身,不管是她的美貌,她的身份,還是她的經歷,連她威名赫赫的丈夫在內,都如一個傳說。

    在這樣的傳說下,一場戰役開始,然後,結束了。

    西梁丟下數千具屍體,回馬退出這片戰場,留給昭國人的,是破損的城牆,是滿地血腥,和一次可誇耀的勝利。

    這勝利還不徹底,西梁主力騎兵並未有多大折損,但在昭國沈氏皇朝的歷史上,這場晉城之戰卻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沈盈川的傳奇就是從這時候起見諸史冊的,那些先後歸順於她麾下,隨著她遠征西梁,助她獲取帝座,助她開拓時代的人們也開始聚集起來。這些後世數起來熠熠生輝的名字代表了一段卓越不凡的歷史,沈盈川的帝座,一分一寸皆來自他們。

    唯「太平」二字,出自蘭塵。蘭塵曾說過的,什麼帝國盛世,什麼海晏河清,這世間最難求的,其實不過是個太平。

    所以在瀑布般的籐花架下,她笑著讓漣叔傳了個話:等綠岫你做了皇帝,年號可不要變來變去為難後人死記硬背了,就取為——太平吧。

    當然,一切都還是後話。

    在這弘光十二年的夏日裡,沈元帥首戰告捷後,軍心民心振奮。且沈盈川還著手妥善安置難民,整肅軍紀,大力拔擢或犒賞有戰功者,毫不手軟地貶斥貪生怕死、能力平庸的將官,整個晉城予人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從簡單的慶功宴席上出來,孟栩踱出軍營,慢慢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速戰速決的戰略,他是已經謀劃好了的,的確有一些冒險,不過惟其如此,才能實現臨行前那人反反覆覆的叮囑。但看今日一戰的情勢和戰後沈盈川聊聊數語間的意思,孟栩猜,他,不,是皇帝,大概不能如願了。戰場形式可以瞬息萬變,所以才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說法。

    「司馬大人這是深夜賞月麼?好興致啊!」

    身後的聲音輕鬆灑脫,完全不似白天才經過一場惡戰,這樣的人,若是己方,當可放心托付大業;若是敵方,則勢必為一大患。

    孟栩這麼想著,他的唇角嘲諷似的勾起,待他轉身面對顧顯的時候,那微笑已風清雲淡,又是世人所識得的那個風雅天下的孟四公子了。

    「哦,顧將軍啊,真是巧!」

    顧顯意態悠閒地晃近,抬頭看看懸在中天的那輪銀輝清澹的彎月,笑道。

    「終究還是司馬大人雅興天成哪!誰憐故鄉月,不辭萬里遠,夜夜映孤舟。我是斷不會想到這層上去的,連真正出生書香門第的陌瑛,呵,那傢伙,其實也沒熏出幾分詩意來呀。」

    「顧將軍太過謙了!幾句詩而已,我這連京城都未出過的書生,可比不得將軍白馬青劍行走天下的風采,更如何能與嚴大人的博學廣識相比。」

    孟栩微微一笑,這話倒確實是出自心底,有十足的真誠。顧顯聽罷,一陣大笑,自然而然地與孟栩並肩緩步前行。

    「司馬大人還是主張以奇兵之計迅速擊退西梁麼?」

    「呵呵呵,讓將軍見笑了,孟栩到底是從未上過戰場的,所謂奇兵之計,不過是畫紙上妄談兵,還好元帥明鑒,不然孟栩的罪責可就大了!」

    偏了偏頭,顧顯微皺起眉,道。

    「大人是真不相信可以兵行奇招麼?顧顯,倒不這麼認為。」

    「呵,多謝將軍寬慰了。」

    聽見孟栩如此說,顧顯的唇角深了深,轉頭看向孟栩,道。

    「比起一板一眼硬拚的戰術,我反而更喜歡用些出其不意的奇招,當年隨東靜王遠征西梁時,最得意的就是與陌瑛配合用兵。這次雖說元帥似乎有意穩紮穩打地徹底擊潰西梁,但若想每一仗都與西梁硬拚,我們恐怕會勝得淒慘,所以在下以為,司馬大人倘已想出什麼妙計,可千萬不要藏起來呀!」

    「不敢不敢!顧將軍隨機應變,敏捷過人,才有能耐駕馭奇招,但孟栩一介書生,如何敢在戰術上妄加指點?從前不知道厲害,今日親眼目睹這般激烈戰況,可不能不知輕重了。」

    見孟栩連連推脫,顧顯的笑意更濃,語氣卻變得深沉。

    「當日元帥命我先行趕來晉城以助劉將軍一臂之力時,曾囑咐我要最大限度地靈活運用戰術,盡量重挫敵軍,而減少我方的傷亡。言猶在耳,顧顯為此深敬元帥。大人既為司馬,且京中久負盛名,又力主速戰速決,顧顯深信大人定有超凡之處,大戰在即,還望不吝賜教!」

    許是出自心底的緣故吧,顧顯的言辭十分懇切,聽在孟栩這等見慣變臉絕活的貴介公子耳朵裡,竟也能生出心有慼慼之感。

    有片刻的沉默,孟栩抬頭望著這與京城嚴整的建築風格、繁華熱鬧的國都氣息大不相同的邊關小城,望著那萬里共一輪的明月,忽道。

    「顧將軍,能恕孟栩冒昧問一句麼?」

    「大人請說。」

    「……將軍此番從軍,是為了重整顧家,還是為了施展將軍自己的抱負?」

    「這個嘛,對我來說,當然是要一箭雙鵰。」

    「兩者間完全一致麼?」

    顧顯笑了笑。

    「不,當然會有不一致的地方,不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此一想的話,也就釋然了,就是有深以為苦的地方,或許才算正常吧。」

    垂一垂眼簾,孟栩走出丈遠後,頓住腳步,朝顧顯緩緩一拱手。

    「……將軍果然大量,孟栩深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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