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九章 風雲多變的季節
    第九章風雲多變的季節

    西北的戰況總體來說是可以讓弘光帝露出點笑意的。捷報隔幾天一傳,雖無他最為希望聽到的巨大勝利,但不管怎麼樣,看到御書房裡掛著的那張地圖上的紅線從晉城起逐步往西北推進,還是頗能讓他心情愉悅的。

    這一日上罷早朝,弘光帝命宮人先擺駕太后寢宮。

    自今年秋天起,一場小風寒後,孟太后的精神便開始不濟。御醫看診的結果是並無大礙,但年紀究竟大了,太醫院全力調養,孟太后的身體狀況仍未有多大好轉,尤其進入深冬後,竟似一日不如一日起來。

    沈氏皇朝亦是奉行孝治天下,所以於情於禮,弘光帝但有時間,必會來探望。昨晚突降大雪,今日還未停,這般天寒地凍,弘光帝也還是來了。

    侍人一聲長長的「聖上駕到」讓熱鬧的太后寢宮頓時安靜下來,縱是國母的寢殿,天子駕臨時。滿宮之人除太后外,都必須立即恭迎聖駕,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如此場景,弘光帝從小就熟悉了的,大轎抬入宮門,滿地儘是無視大雪跪伏於地的人們,除了——除了一個紅帽子紅鼻子的雪人。

    目光在雪人及雪人旁邊跪伏著的兩個錦衣華服的小女孩身上停駐片刻,弘光帝放下挑著簾角的手指。轎子平穩地落下,一連串恭迎跪拜聲後,轎簾也拉開了,弘光帝下了轎子,步入宮中。

    孟太后靠坐在窗邊的軟榻上,裹著錦絲被,看著倒有些精神。

    「母后今日氣色好了許多,怎麼不好好休養,卻來這窗邊吹寒風?」

    和顏悅色地說完,弘光帝偏頭掃過旁邊侍立的一溜宮女侍從。

    「知道太后身體不好,你們還敢如此大意。」

    輕飄飄的語氣,卻聽得眾人心底直發涼,立刻就齊刷刷地跪下請罪。孟太后看一眼,笑道。

    「聖上息怒。莫怪他們,哀家是主子,床上悶久了,煩躁得很。哀家說想過來瞧瞧雪景,散散心,他們誰敢硬攔著?」

    聽太后如此說,弘光帝也就不再追究。揮揮手命宮人們都起來,又嚴令以後務必小心伺候,便回頭叮囑太后道。

    「今冬天氣反常,一時頗暖和,一時又冷得緊,這些日子風又大,朝中一些老臣都沒經住,紛紛病倒,太后也一定要當心才是。」

    孟太后抬手取過宮女奉上的熱茶,輕輕啜了幾口。

    「哀家年事已高,享了這麼多年的富貴,過一日便賺得一日,還有什麼不夠的?聖上不必操心。國事繁雜,聖上自己可也要多保重。」

    「母后放心,朕自有分寸。」

    點點頭,孟太后不再多言,她的目光轉向窗外。在弘光帝未來之前,她就這麼坐在窗邊,滿足地看著自己最掛心的一對孫女兒在雪地裡快樂地玩耍,看著那個紅帽子紅鼻子的雪人一點一點地堆疊起來。

    那是在這座宮殿裡多少年未出現的事物了,雪每一年都會下很多次。每一年都是賞梅、作詩、飲酒、品畫,沒人會像雲逸雲翔那樣頂著雪花奔跑,也沒人敢在這院子裡堆出個那麼大的笑呵呵的雪人來。但其實也沒什麼,小孩子麼,不都是這樣的嗎?只不過是她別的孫子孫女時時刻刻被提醒著要抱持皇家風範罷了。

    呵,如今竟會這麼想,她果然年紀大了吧,再或者,就真是時日無多了。就像那清脆無憂的笑聲,那親熱的小身影,總會讓她回憶起許多從前來。

    順著孟太后的目光,弘光帝也靜靜地看了窗外片刻,再看一眼孟太后平靜的神色,他道。

    「兩位郡主在宮中住得如何?小孩子可能還是有些吵鬧了吧,朕先送她們回府住些日子,等母后身體好些,再讓她們進宮,可好?縱然東靜王妃不在,府中也有母后當年親自挑選出來的嬤嬤,且王妃將那府邸管得極好,下人們想必能把兩位小郡主照顧好。」

    孟太后回過頭來,目光極溫和地看了弘光帝一眼,笑道。

    「聖上有所不知,哀家又老又病,宮人們又是戒慎戒恐慣了的,若非這兩個懂事的小丫頭活絡下氣氛,哀家怕不病死在這兒,也要悶死了。所以呀,哪裡是哀家幫忙照顧孫女。分明是孫女在照顧哀家這老祖母。」

    弘光帝也笑了。

    「哦?這麼不得了!朕也想看看了。來人,宣兩位郡主覲見。」

    聽見宮人來傳,雲逸趕忙瞅向雲翔,在她的印象中,皇帝來過很多次了,也看到過她們好幾回,都沒什麼表示的。今天突然宣她們覲見,不會……是娘親那兒有什麼消息吧?

    打仗呢,聽每次護衛她們進出皇宮的那個高高個子的御林軍校尉說,打仗是會死很多很多人的,娘親是元帥的話,還得小心刺客來的。

    雲翔顯得要鎮定一些,她朝姐姐微笑著點一點頭,拍掉斗篷上的雪沫,對來傳的宮人道。

    「有勞這位公公了,多謝!我們這就去。」

    這時,雲逸也已經由旁邊的宮女整理好了衣服,她走過來拉了拉妹妹。

    「放心啦,姐姐,娘親肯定沒事的,她是元帥呢,身邊的侍衛肯定跟這宮裡的一樣多,一樣厲害。」

    「嗯。」

    進了寢宮。姐妹倆先拜見皇帝與太后。

    禮儀自是無可挑剔,落落大方的風範更是襯得兩個小女孩的儀態端莊華貴,弘光帝心中也不禁讚一聲,語氣較平常對小孩子溫和了許多。

    「好了,平身吧。你們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謝聖上。」

    從地上起來,雲逸指指自己,又指一指妹妹,答道。

    「回聖上,雲逸是姐姐,雲翔是妹妹。」

    弘光帝點點頭。又看了她們姐妹一遭,對孟太后笑道。

    「不像,朕怎麼看,這對雙生姐妹也長得不像。」

    「是這樣,雙生子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也有完全不像的,都是造化神奇。」

    「那母后看,誰長得像三弟多些,誰又更像王妃?」

    孟太后看一眼兩姐妹,笑道。

    「細看的話,雲逸鼻子像燏兒,臉形卻像盈川,雲翔是眼睛像燏兒,鼻子嘴巴跟盈川像得很。不過六歲大的娃兒,這時也說不得像誰多些,女孩兒長大了,變化可就更大些了。」

    「嗯,母后說的是。」

    弘光帝笑著捋了捋鬍須,又問兩姐妹道。

    「在宮中住得可還習慣嗎?半年多未見你們母親,有沒有時常寫信問候?」

    「謝聖上關心,我們在宮中住得很好。母親做了元帥,很忙的,嬤嬤說再怎麼想念也不能讓母親分心,所以都是娘娘送信給母親的時候,我們跟著一人寫一封信問候母親。」

    「哦,你們倒是乖巧。那你們母親能回信嗎?」

    「有的時候可以。」

    「那她說些什麼呢?你們這麼小,能看懂嗎?」

    「母親每次都說些要聽從娘娘訓導,多讀書,好好習字,學一點劍術馬術,不要老呆在屋子裡多去花園轉一轉,不能仗勢欺人,不要為點小事就哭鼻子這樣的話,能看懂的,我們識字很多了。」

    聽到這裡,弘光帝細細看了看她們兩人,點點頭。

    「不錯!你們母親倒是教得好!教得好!」

    「哀家也這麼認為。」

    孟太后忽笑著插進話來。對弘光帝道。

    「我天家子孫,或寵溺過度,嬌縱不堪,或無人過問,不得疼愛,倒是盈川這樣,才教導得好兒孫出來。聖上,江山重大,可三思啊!」

    「母后放心,朕明白!來人,賜兩位郡主紫金牌,從今後可自由出入宮中,除太子外,見皇子公主,無需行禮。」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振。弘光帝管束後宮較前代帝王更嚴,出宮建府的親王或外戚要出入拜見各家的娘娘還需一一批准,更別說會允許外人隨意出入宮禁,甚至抹去兩位郡主與皇子公主間的地位差別了。這樣的恩賜讓孟太后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雲逸雲翔雖還不能明白這道口諭到底有多特別,但看周圍人的神色,也還是趕緊躬身拜謝。

    弘光帝便不再多說什麼,又問了問孟太后日常飲食起居如何之類的話就起身離開了。

    殿外,大雪紛紛揚揚,像吹了漫天的鵝毛,孟太后叫雲翔喚進還想再去玩雪的雲逸,宮女們也趕快換上了熱熱的香茶與點心。

    「給你們母親寫封信去吧,把今兒的事都告訴她。順便再問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咦,娘娘?這個問題現在可以問了嗎?」

    雲逸歪歪腦袋,問出了雲翔也很想知道的問題。孟太后摸摸她的頭,笑道。

    「對,現在可以問問了。今年冬天太冷,邊關的風雪肯定更大,你們不希望她早點回來嗎?就算她還不能回來,但收到女兒這麼關切的信,也會很欣慰的。」

    「是,娘娘,我們這就去寫。」

    雲逸趕快一口答應,又和雲翔擠擠眼,姐妹倆臉上的興奮完全遮不住。

    看兩個孩子手牽著手走遠,孟太后的臉上露出些疲乏之態,旁邊侍立的心腹女侍忙上前為她捏著肩,細聲問。

    「太后,回內殿歇歇吧?」

    「你先給我捏捏,等會兒再回去。」

    「是。」

    殿內立刻安靜下來,除了那女侍,旁人趕緊悄無聲息地退到殿門外守著。孟太后閉目休息片刻,緩緩睜開眼,看了看窗外,輕聲道。

    「聖上那紫金牌,你說,是看在誰的面上賜的?」

    女侍側頭想了想,回道。

    「依奴婢看,聖上是看了太后與王妃兩人的面子才恩賜兩位郡主的。」

    「哦?也有哀家的份兒?」

    「奴婢以為是的。王妃掛帥出征已有半年多,捷報頻傳,聖上因此厚賞郡主,這很正常,但單憑這一層,目前卻還不到賜紫金牌的地步。奴婢覺得,若非太后對郡主們一向疼愛有加,自王妃走後更處處維護,甚至讓孟相親為授《詩經》,聖上如何會開此天恩?」

    聽到這裡,孟太后笑了笑,道。

    「哀家那麼做,原是要給那些王公貴族們看的,不想叫人看輕了她們孤兒寡母去,能請動聖上厚賞,倒是意外收穫。」

    女侍輕聲笑了出來。

    「太后想啊,您這寢宮裡,可還有第三個孩子能獲准在庭院中又蹦又跳地堆個雪人兒出來玩?就沖這份寵愛,聖上也得特別考慮呀。何況王妃以女子之身戍敵邊疆,可謂國之女傑,足見其忠誠為國,亦可顯示聖上拔擢人才的不拘一格,這樣算來,聖上豈能不重賞?」

    「呵呵呵,你這心思倒是猜得準啊,不錯!聖上的妃嬪中雖也不乏機靈的,個性卻太過,可不如你這朵解語花馨香襲人,要不明兒哀家推你一把?」

    孟太后心情好了許多,便拿這心腹女侍開起了玩笑。那女侍手上勁道拿捏得仍舊適宜,口中卻嗔著。

    「太后您啊,行行好吧,奴婢這一大把年紀了,再能解語,擱在聖上那些國色天香裡頭,也是個昨日花,怎麼著都沒得寵的機會啦!還不如侍侯您,爬到這個位子上好假借皇恩來得威風呢!」

    一番話逗得孟太后笑出了聲,待到笑夠了,孟太后拍拍女侍的手,道。

    「哀家老了,你也再伺候不了幾天。跟著哀家一場,你的能力、性格,哀家都看在眼裡,放心,哀家會給你安排個好去處的。」

    「多謝太后費心,不過太后可別給奴婢指親了。民諺說無價寶易得,有情人難求。奴婢想啊,還真是這個理兒。現在奴婢跟著太后,自然是人都奉承著,要是哪天奴婢侍侯不好,不得寵了,保不準就給人當成黃臉婆一腳踢開,什麼夫妻舊恩,一概全無。那時,奴婢可找誰哭去呢!」

    「你這丫頭,真正是娘胎裡帶來的伶牙俐齒。」

    孟太后有些寵溺地敲了敲那女侍的額頭,又看看女侍嬌美的笑臉,她想了一想,道。

    「哀家說給你安排好去處,其實也是要讓你助哀家一臂之力。哀家就兩個兒子,燏兒盛年早逝,一直是哀家心頭痛處,加上他又沒個兒子,更讓哀家心中愧疚。這兩個女孩兒是燏兒僅有的骨血,所以哀家說什麼都要讓她們一輩子安享榮華尊貴。但是,燏兒去世得太早,盈川又是南安王遺女,完全沒有父兄可支持。若不尋個支點,哀家一走,東靜王府怕是也撐不了多久——這就是哀家同意盈川掛帥出征的最大理由。」

    停了停,孟太后端起茶杯潤了潤喉嚨,眼角又瞟了瞟那女侍,見她只是垂著眼好好地為自己捏著肩膀,並不露出好奇神色,她微笑了下,繼續道。

    「哀家要讓盈川在聖上心中留下至深的印象,進,可為朝廷重臣;退,可為賢母之表率。這樣,東靜王府才不會衰敗,雲逸雲翔也才會成為最尊貴的郡主,就像她們的父王還活著一樣。」

    背對著心腹的女侍,所以孟太后沒能看到女侍低垂的眉眼下那彎起的唇角。在宮中呆了大半輩子,孟太后早就明白這宮裡頭基本上是沒有偶然的,不過,人畢竟是人,不可能看破所有的偽裝,也不可能察覺到身邊所有的目的。

    當晚,一張短箋被秘密送到蕭門京都分舵舵主手裡,又趕緊呈給正在京城的蕭澤。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句話,看起來像是封再平常不過的家書——祖母已諾,妹妹可歸家矣,勿憂,若能攜特產饋贈兄嫂,則更佳。

    會心一笑,蕭澤將短箋扔進火爐中。

    計劃成功了,有孟太后出面說話,盈川的路,必能走得更順。

    起身披上外衣,繫好斗篷,蕭澤走出書房。守在外間的護衛立刻跟上來,並不出聲詢問,儘管此時已是深夜,而屋外正狂風大作,飛雪漫天。

    在城中七拐八彎後,蕭澤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蘭塵母子隱居的小院,屋裡還亮著燈,並傳來蘭塵興奮的聲音。

    「哪,小蕭,下一題了,注意聽哦。咳咳咳,問,假如這個世界毀滅了,人們都會到哪裡去?」

    「……世界是怎麼毀滅的?」

    「這個你別管啦,反正它就是毀滅了,你告訴我人們都到哪兒去了就行!」

    「……」

    「快說啦,腦筋轉個彎兒想想。人們賴以為生的世界沒有了,還能到哪兒去呀?」

    「——異世界!」

    「……」

    屋內沒了聲音,蕭澤摸摸下巴,大概是蘭蕭答錯了吧,否則蘭塵早就高聲表揚起來了。不過,也不至於沉默這麼久吧,她不是主張鼓勵的嗎?

    「這個……小蕭,算是半對了,呃,有進步啊,再加油。」

    「那全對的是什麼?」

    「天堂與地獄。」

    「——什麼意思?」

    「世界都已經毀滅了,人們當然是都死嘍,死了還能去哪兒啊,有的上天堂,有的下地獄唄。」

    「……」

    屋裡屋外皆無語,這個答案,果然是正解!

    「好了好了,吸取經驗,再聽下一題,很簡單的,記得腦筋要轉個彎啊。問,你的銀子掉了,要怎麼辦?」

    「……去找回來。」

    「哈哈哈,果然是中招最多的題。你想多了,小蕭,銀子掉了,撿起來不就得啦!真要丟了,你上哪兒找去呀,叫它它又不會答應。哈哈哈——」

    長這麼大,蘭蕭臉上就數今晚的表情最囧。不曉得娘從哪兒找來這什麼腦筋急轉彎的題拿來考他,題目聽著還算正常,答案卻、卻叫人直想摔個四腳朝天。腹誹之音還未落,就聽門外傳來「匡噹」一聲響。

    像是廊下花盆被碰落的聲音。

    蘭蕭機警地從床上跳起來,「噗」地吹熄了燈,反應過來的蘭塵一邊下床,一邊平靜地朝外問道。

    「誰呀?」

    「——是我。」

    聽出來是蕭澤的聲音,母子倆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繼而不解。外面的確是冰雪覆蓋,但以蕭澤的好身手,怎麼會碰倒花盆呢?

    眨眨眼,在蘭塵趕緊出去外間開門時,蘭蕭明白了——跟他開始一口茶狂噴出來一樣,都是娘惹的禍!

    解下斗篷,抖落上面滿滿的雪花,蕭澤進了屋子。屋內很暖和,還有絲淡淡的桂花香,蘭蕭已經點燃了外間的燈火,在蘭塵拿走斗篷去掛著的時候,他手腳麻利地端來了一壺熱茶。

    「你母親最近天天給你練這個?」

    瞅著空隙,蕭澤笑吟吟地問,蘭蕭點點頭,畢竟是小孩兒,還沒察覺到他臉上又是一個「囧」字浮現。這樣的雪夜裡,他去掉了精緻的人皮面具,露出原本漂亮的臉孔,這配上那個表情,看得蕭澤笑不可抑,從前聽蘭塵說尚不能領會這個字的奇妙,這會兒,可不得不歎服她故鄉人的——可愛的古怪吧。

    端了一盆熱水過來,蘭塵擰乾毛巾後遞給蕭澤擦擦手臉。

    「公子今日怎麼這麼晚過來?沒出什麼事吧?」

    「放心,一切都很順利。」

    「哦,那就好。」

    蘭塵點點頭,轉身對兒子道。

    「小蕭,很晚了,你先去睡吧。」

    「……嗯,好,娘和公子也早點休息吧,我先去了。」

    懂事地不多糾纏,蘭蕭先回了自己房間,聽見房門關上,蘭塵這才回頭看著蕭澤,等著蕭澤自己說。

    慢條斯理地喝完半杯熱茶,蕭澤道。

    「宮裡來信,孟太后那邊已經沒問題了,弘光帝那兒也有戲。只是,京裡的情勢越來越緊,昨日,弘光帝又調動了皇城值守的御林軍,並命人日夜巡邏,其重點就在慶王寧王兩府四周,而且和王府,終於也有人去探過。我想,若非現在兩線用兵,國中不宜生亂,只怕弘光帝就會對慶王暗中下手了。」

    「他搜集到慶王的證據了?不可能吧。」

    「應該沒有。在嚴陌瑛的安排裡,慶王所行之事多半只是名義上的,雖說有聚眾之嫌,但終無非議之實,而且有我們遮掩,他基本上不可能搜集到什麼切實罪證。算來,應該是骨鯁在喉已久,終於無法忍受了吧。」

    「那你們有何對策?一味防守的話,百密終可能有一疏。」

    「不錯,但也只能嚴防死守,拖到盈川的時機成熟。」

    看見蕭澤輕描淡寫的神情,蘭塵愣了愣,回過神來。已經這麼久了,她還是不大習慣「犧牲」這個詞,沒有任何勝利會是百分之百的,這個現實她早就明白,甚至她還這麼告訴過綠岫。但當對象是曾在身邊走過笑過的人的時候,她自己首先就做不到一直清醒地面對了。

    「哦,對了,公子,與囂閣接觸得如何了?」

    見蘭塵主動轉了話題,蕭澤瞭然,也就順著她的問題笑著回答。

    「有點進展,不過依然不能確定閣主是否就是三弟,當然,也不知道囂閣與那殺手組織是否有干係。」

    撐著下巴上下把蕭澤瞅了又瞅,弄得蕭澤一臉狐疑了,蘭塵忽笑道。

    「我在想啊,是不是蕭門近來江湖地位下降了呢?怎麼你這實際門主親自相邀,對方還是不領情哪?」

    「呵呵呵,也許吧,但若是流雲谷,我的邀請也不一定有效啊。」

    蕭澤邊拿自己說笑邊給蘭塵也斟了杯熱茶捧著,道了聲謝,蘭塵又問。

    「能查到這個囂閣多少底細?」

    「不多,雖然他們這一年來與各門派頻繁接觸,但未出大風頭,更未著力展示閣中勢力狀況,甚至有意遮掩,閣主更是出沒神秘。呵,江湖上都有好事者懸賞這閣主的真面目了!若果然是三弟的話……」

    低頭皺眉想了想,蘭塵端起杯子碰了碰唇,抬眼道。

    「公子,人入江湖,不是為名,就是為利,連流雲谷也劃定了自己的利益範圍,那麼這當初三公子任閣主時組織刺殺公子,如今又處處削蕭門權威的囂閣,自然不會是善角。若如今這閣主不是三公子,相信公子定不會手軟;但若是三公子的話,他的目的是什麼?公子又當如何呢?已有如今勢力,公子真能把他擰過來,丟給門主與孟夫人再教導嗎?」

    苦笑一下,蕭澤歎道。

    「天天跟小蕭講古還沒講過癮,到我這兒也這麼犀利了嗎?」

    「哦,抱歉,是我僭越了。」

    蘭塵很乾脆地送上「失禮」的道歉,不過眉尖挑起,這道歉明擺著沒誠意,蕭澤只得連連擺手。

    「算了,算了,我可不想成為你三五不時給小蕭做啟蒙教育的那套以人為鑒之明君論裡的反面例證。你問得對,但我的答案確實模糊。」

    放下茶杯,蘭塵單手托住左腮歎口氣,道。

    「公子,我非常相信你處理江湖事情的手段,即使對方是你三弟,你也一樣可以保得蕭門平安。但,那是就能力而言,真是三公子的話,你能保證一點不受干擾嗎?在我看來,三公子屬於那種心理不甚健康的人群,想法容易走極端,你無法準確揣測他到末路時會做出些什麼選擇。至於他的目的,公子,你知道。」

    「……打敗我,打敗蕭門,對嗎?」

    蕭澤直言,神色間已不見苦澀,蘭塵點點頭,也直接道。

    「三公子個性要強,他要通過打敗你來證明自己比你,比二公子更厲害,這種心理本無可厚非,但你們人命如天的觀念太淡薄,兄弟間正常的比較到最後,總會惹上血腥。公子,我希望……我不希望你付出過重的代價。」

    「——我知道——多謝你!」

    偏了偏頭,蘭塵又道。

    「或許花舵主可以幫你約到囂閣閣主,如果他真是三公子的話。」

    「怎麼說?」

    「花棘是個公正而灑脫的人,加上她們夫妻無子,她固然擁護你,卻從未區別看待過你們兄弟。從前在淥州分舵住著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過三公子跟她說話時輕鬆自如的表情,那應該不是出自偽裝。」

    「這樣啊……」

    蕭澤撫了撫下巴,考慮叫花棘夫婦來京的可能。蘭塵起身,簡單地收拾好杯盞,看看右側廂房,道。

    「公子今晚是要睡在這兒吧?那我先去鋪一下床,沐浴是沒辦法了,等會兒洗洗手臉和腳吧。」

    「好。」

    斷斷續續下了一天兩夜的雪終於停了,太陽明亮得簡直有些不真實。

    蕭澤一大早就離開了蘭塵的小院,他獨自走在京城難得寂靜了些的街道上,護衛們遵命遠遠地跟在後面。

    一輛迎面而來的馬車突然停在了他身邊,車簾掀開,有女子「呀」了一聲。護衛們不動聲色地加快步伐,蕭澤卻未止住腳步,依然往前走,車內人有了些許的狼狽。

    「——蕭門主!」

    又往前走了兩步,蕭澤這才停下,回頭,揚唇笑道。

    「抱歉,家父並未退出蕭門,所以在下還只是一介少主,這個稱呼,還請夫人切莫再次叫錯了。」

    掀開的車簾內端坐著的女子早收了一恍而過的尷尬,安然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因為江湖上都說少主已總理門中一切事務,令尊又攜夫人隱居經年,所以妾身總是容易忘了這一點,失禮之處,還請少主見諒。」

    「無妨,路夫人下次記得就好。」

    「是,妾身記得了。」

    女子略欠身為禮,蕭澤也便拱了拱手,算作回禮。對方畢竟是與蕭門、龍火堡並列江湖三大家之一的飛雲山莊莊主明媒正娶的續絃夫人,從多方面來講,他都不宜在明面上失了禮數,更何況飛雲山莊與弘光帝關係匪淺,即使,這個據說是四年前病故的前路夫人表妹的女子與楚懷佩長得是如此地相像,太像,連那聲音都像極了。

    唯一不像的地方,大概就是印象中的楚懷佩不曾笑得這樣……端正。對,端正,自上次淥州見過一面後,蕭澤思量許久,終於找準了形容詞——從眼睛到嘴角,她的笑容太正了,彷彿是量過尺寸一般。

    「不知夫人叫住蕭某,所為何事?」

    那路夫人淺淺一笑,恭聲道。

    「打擾少主了,妾身只是聽說令堂似乎便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麟趾神醫,家母沉痾已久,飽受病痛折磨多年,妾身痛惜於心,苦恨世無良醫。嫁入飛雲山莊後方知世間有此神人,但尋訪至今未果,若,若少主能引見的話,妾身——愚夫婦感激不盡!」

    看著一副期待神色的路夫人,蕭澤臉上表情絲毫未變,笑道。

    「讓夫人失望了,家母雖醉心醫藥,卻並不熱衷為人看診,所以我無法認為她會是那麟趾神醫,且她離家已多年,只偶爾來見見,時間地點皆任意,連我也不知如何尋到她的蹤跡。」

    「——這樣啊……」

    路夫人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蕭澤笑笑,隨口道。

    「蕪州楚大公子夫婦醫術絕於天下,夫人怎麼不上門問病,反來求助於江湖傳言?」

    不知道這路夫人是否看出了蕭澤目光中潛藏的探索,她看著蕭澤,黯然一歎。

    「怎麼沒有?我們早已請過了,無奈天下有百種疾病,楚大公子一聽家母病情描述,便自言學藝未精,辭謝不來啊!」

    「如此,蕭某也愛莫能助了。」

    再度拱一拱手,蕭澤別過路夫人,自往京中分舵而去。

    厚重華麗的車簾緩緩放下,馬車重又朝前駛去。車內,路夫人挑起一角窗簾,靜靜地看著窗外晃動的雪景。

    之前跪立於她身邊為她掀起車簾的侍女看她一眼,道。

    「夫人千萬要記得,我們此行是受命要見囂閣閣主的,絕不能因為這蕭門少主而壞了事。再者,楚懷郁是招攬還是殺,上意未決,夫人怎可在此冒然提及?蕭澤稟性機警,若為他察覺到什麼,夫人怕是擔不起後果的。」

    沒有回答,那路夫人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半晌才回頭來看著女侍,淡淡道。

    「對閣主來說,蕭門少主是不可忽略的人,我若見到,自然要談一談,而後好告知閣主。至於楚懷郁,你可上報,閣主——不可能留他性命。」

    一場大雪留下的厚重痕跡,三日艷陽便將之消散得乾乾淨淨了。第四天,白色的太陽慘淡地掛在天空,滿世界寒風凜冽。

    看著面前英姿挺拔的年輕人,蕭澤有些感慨。

    歲月催人老,有時候還不得不服這句話。雖然他自己也還絕對稱不上一個「老」字,但與蘇寄丞這樣脫去了少年青澀的年輕人站在一起,那份可謂之成熟的滄桑感還是明顯區分出了他們。

    蘇寄丞很興奮,暌違七年,蕭大哥更甚於昔時的氣勢還是令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到底是跟著韋清、韋月城這樣傳奇人物混了多年,儘管江山不改,但樹會長,花會開,風也是會變的,何況人呢!

    「能得到外公許可下山,你的功夫定是不凡了,等會兒跟我過過招如何?」

    蕭澤笑著給蘇寄丞親手斟上一杯茶,蘇寄丞拱手謝過,大聲笑道。

    「好啊,我早等著能得蕭大哥親手指點的這一天了,所以這七年未敢有絲毫懈怠,每日練功勤苦至極!不過,待會兒還請蕭大哥手下多留情,別讓我敗得太慘,給我這初出茅廬的師弟更多信心哪!」

    「哈哈哈,寄丞儘管放心,外公好面子得很,你若學藝未精,到白頭了也休想出師下山!再說我的武藝並不是承自外公,論高低,呵呵,誰知道呢!」

    「真的嗎?不騙我?」

    蘇寄丞兩眼直放亮,立刻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要解背上的劍。蕭澤呵呵笑著起身,即刻命人去取了黑曜來,兩人走向屋外。

    刺骨的北風沒有阻擋住江湖人看比武的熱情,院裡院外,只要是手上工作可停下的,都跑來看自家少主難得一見地與初出江湖,卻據聞師傳卓絕的蘇家五少間的武藝切磋。這冬日裡,一時蔚為熱鬧。

    蕭澤在最後一級台階上停住腳步,看著已大步走到院中候著的蘇寄丞和滿院看客,他深深地彎起唇角。

    四年前,楚懷佩從隱居地失蹤,最後只在附近山崖下找到一具殘破的屍體,早已辨不出形貌。時隔一年,飛雲山莊莊主新娶,當這位路夫人在筵席上露面的時候,楚懷郁當場驚得站起來——新婦竟與妹妹長得一模一樣!

    當然,他們都說她不是楚懷佩,她嫣然一笑。

    「妾身姓羅,家中獨女,自小深撼無兄妹相伴,若當真與令妹像到如此程度,倒是緣分。楚大公子不嫌棄的話,妾身願以兄長呼之。」

    當時蕭澤只是冷眼看著那一切,這世上有許多偶然,但也有許多必然,肖似的人並非沒有,卻也不代表嘴和眼睛不會欺騙人。只是到了今年,似乎離真相已近了許多,他——拭目以待。

    而眼前的蘇寄丞彷彿還是當年坦蕩樂觀的少年,可再過不久,等他一回到淥州,也許,他就再不是蘇寄丞了。

    這個冬天,明天春天,會很熱鬧,很熱鬧!。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