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帥印
弘光帝給武威將軍杜長義發出第二道聖旨的隔天。早朝上,偌大的金鑾殿一片死寂。
六年過去,除開睿王與寧王,護國的將軍們死的死,老的老,病的病,傷的傷,年輕健壯些的卻又著實讓人放心不下將整個西北邊陲的安危托付其一身。所以,在杜長義必須守衛雁城的此刻,看這是這一朝臣子齊整整地站滿了金鑾殿,卻無人可領這西北道兵馬大元帥的印去抵禦西梁愈來愈勇的進攻。
連孟栩,也只說堪堪做軍師,而無能掌帥印。
誰?誰可以保住他的江山,誰可以讓他放心地托付那近一半的天下兵馬?
走了一個東靜王,如今,這西梁又要成就一個寧王出來嗎?
端坐在高曠的帝座上,弘光帝抑制不住心中的怨怒。再三年,只要三年,待屬於他的將領成長起來,他就無需理會那些上奏要寧王出征西北的愚蠢折子了,更不必面對慶王直接提出的讓寧王為帥的要求。
尖利的目光梭巡過御台下整整齊齊地低著頭的文武臣子。那裡沒有他的六弟,早在半年前,武勳卓著而空有封號的寧王就不再走進這金鑾殿了,想起這一點,弘光帝的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但殿外強烈的光線在在提醒他,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中了,早朝也應該要結束了,他還是什麼旨意都沒下。
昨夜孟太后的話又迴盪在弘光帝耳邊。
「戰事當前,聖上,你須三思。放虎歸山,總也比亡族要好。外患不清,內必生亂。一切,要從長計議。」
攥緊了龍袍下的手,弘光帝張了張嘴。
「宣……」
殿外忽小跑進值守的宦官,聲音有些不穩。
「啟稟聖上,東靜王妃求見。」
金鑾殿上的視線頓時都集中在這中年宦官身上,想起殿外東靜王妃要求見皇帝的話,見慣了大場面的這人也不禁有些慌了。
「何事?」
弘光帝倒沒什麼怒氣的表示,只冷淡地開口問了一句。那宦官的聲音有些結巴起來,躬著身子回道。
「啟稟聖上,王妃、東靜王妃她,她說要、要——要掛帥出征。」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刻起了一片嘩然,連弘光帝也不由得猛地抬起頭,帶得帝冠上的玉毓一陣脆響。
「——王妃她說什麼?」
那成為眾人視線焦點的宦官幾乎要癱在地上了,結結巴巴的話也說不清。臣子們慼慼喳喳的聲音更大了起來,弘光帝看看日光耀眼的殿外。道。
「宣東靜王妃。」
立在御台上的宦官立刻拉起嗓子傳遞聖音。
「宣東靜王妃覲見——」
這聲音被一道一道地接出去,把殿內大臣們不敢置信的議論給壓了下去。開闊華麗的金鑾殿上頓時一片迥異於先前的沉寂,所有人的視線都緊緊盯住殿門口,等待那讓在場的男子們皆不敢相信的人出現。
腳步聲傳入耳中,不是很響,卻踏得非常穩,一步一步,像踩在人們心上。然後,明亮粲白的日光才被映紅,威嚴的黑色卻又在風中如旗幟般舞過,紅與黑,映著那張絕色傾城而又英氣勃發的臉,映著那松柏一樣挺直的修長身體,在人們心底刻下了一個永世不忘的印象。
沈盈川走上了金鑾殿高高的平台,紅色的頭盔,紅色的戰甲,黑色的斗篷,手中一柄白銀為鞘、上嵌數枚血紅色寶石的長劍,步伐穩健。
她沐浴著日光走來,又將日光甩在身後,一雙眸子直視著前方御台上高坐的弘光帝。毫無怯意。到得殿門口,沈盈川停了停,看看手中的長劍,抬手就拋給了門邊持戟護衛的御林軍。
她這動作自然,那士兵卻有些猝不及防,竟丟開長戟,抱住了沈盈川的劍。長戟倒在地上,鐵石相撞,好大一聲響,震得殿中的臣子們回過神來。沈盈川卻恍若未聞,把手中寶劍拋出去後就徑直走上金鑾殿。
人群在她面前如水一般自覺分開,沈盈川腳步無滯,直接走到群臣之前。站定,她看著弘光帝,低下頭,以十分標準的武將禮節俯首叩見弘光帝。
「臣婦沈盈川,參見吾皇萬歲!」
看著跪在御台下的女子,想起剛才宦官那句驚倒眾人的「掛帥出征」,弘光帝心中突然起了怪異的感覺。
「王妃此刻求見,所為何事?」
不知為何,弘光帝刻意地沒有叫沈盈川平身,他發話的聲音也更是淡漠,玉毓後的眼睛卻直直鎖定沈盈川。
直起上身,沈盈川抬頭仰視著看不見表情的弘光帝,平日裡溫雅的聲音乾脆清朗,有若金石的鏗然。
「臣婦此刻求見,乃是為領西北道兵馬大元帥之印而來,叩請聖上恩准,沈盈川誓請掛帥出征聊城。為我皇盡逐西梁兵災!」
嚴格地講,這話說出口,本是件可笑的事。一介女子自請帥印領兵打仗,何異於夢談?倘是在平時,這些朝廷重臣們也許會笑話一句,莫不是那年代國別均不可考的無稽之《楊門女將》看瘋魔了吧!
但這是在金鑾殿上,在剛剛經歷了無人可出征西北的壓抑氣氛後,他們只敢偷眼瞥一下看不見表情的皇帝,以及滿臉嚴肅的慶王、孟丞相、嚴尚書、曹尚書、顏尚書等權臣。百餘人的大殿上依然沉寂如深潭,只有昂然跪立的沈盈川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殿內。
「臣婦自知女子為帥,史無前例。但我昭國綿延千年之久,未嘗沒有女子領兵作戰者。臣婦幼年嘗熟讀兵書,及笈後亦曾遠遊邊關,且隨亡夫親臨臨海戰場,受教良多,自認堪當此重任!栗子坡一役雖小,但臣婦乃臨危受命,麾下又無將士,能斬獲五百精銳騎兵,能耐如何,望聖上明鑒!更兼那西梁狂妄,以為我昭國除去亡夫,便再無人能破其勢。膽敢口出狂言,辱臣婦母女名譽,辱我昭國名譽。同系沈氏子孫,臣婦怒氣難嚥,故披甲帶劍立血誓面聖,懇請聖上恩准臣婦親自洗清恥辱,令諸夷狄再不敢輕忽我大昭分毫!」
一語畢,整個金鑾殿上靜得彷彿連呼吸都沒有了。
良久,弘光帝輕輕動了動,目光終於從沈盈川身上移開,他一一掃視過殿上的臣子。最後,他站起來。
「退朝!東靜王妃御書房覲見,丞相,兵部、禮部、刑部尚書議事堂候駕!」
侍立的宦官忙緊隨其後離開御台,另一名宦者則拉長了音調高聲重複弘光帝的口諭,眾臣忙都在沈盈川之後俯身跪下,恭送弘光帝退朝。
待弘光帝出了大殿,眾臣子們陸續起身,沈盈川早已站起來,轉身面對站在最前方的幾位昭國權臣——丞相孟僖,兼任吏部尚書的慶王,禮部尚書嚴賡,刑部尚書曹邡,和兵部尚書顏杉。前戶部尚書告老還鄉,新上任的尚書大人雖位高權重,極受弘光帝寵信,但到底資歷尚淺,在這幾位中間站著,還欠了些份量;至於工部尚書,雖然六部尚書同等品級,皆是共入議事堂的大員,但職權所轄究竟有別,在這件事情中,他的影響力自然不如前面那幾位。
拱一拱手,沈盈川朗然道。
「王爺在時常言,為帥者,可無上陣搏殺之勇,無運籌帷幄之能,然絕不可無縱橫戰局之氣,無調兵遣將之勢。沈盈川生於民間,長於江湖,成於東靜王府,非深閨弱柳,非短視愚婦,為帥之勇、之能、之氣、之勢,依王爺昔所言,皆不輸男子。故有今日拔劍出鞘之舉。況西梁辱人太甚,若不還以顏色,東靜王府顏面何存?我昭國尊嚴又何存?諸位皆治世能臣,當不拘此小節罷!」
除了孟僖這幾人,其餘臣子都垂著頭,看不出他們的表情。沈盈川也不理會,微微一笑,抬腳走出金鑾殿,逕往御書房而去。
關鍵人物在那裡,至於這兒,自有人能呼應。
到殿外再無沈盈川的腳步聲時,殿中杵立的昭國大臣們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聲跟旁邊的同僚說起來。
「女子掛帥出征?這種事怎麼能行,豈不是亂了綱常!」
「是啊是啊,再怎麼說,也不能叫個女人去打仗吧,何況東靜王妃要是有個什麼閃失,那可如何交代?」
「這個嘛,話也不能這麼講。如今戰況緊急,軍中無人能領此帥印,東靜王妃有這個能力,也未嘗不可。這事兒再怪,總好過國土、百姓淪喪西梁人之手吧。至於閃失麼,呵,我昭國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皇子皇孫上過戰場磨礪,連東靜王與寧王都是如此呢!」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但偌大昭國,竟得由女子領兵,這、這……」
「大人此言差矣!下官倒以為,女子也好,男子也罷,總是昭國兒孫,只要能把西梁人逐出國門,便無不可!」
「若如此,何來男主外女主內之別?」
「國難當前,男女何來別?」
「嗯,本官也覺著有理。況那西梁著實猖狂,我昭國堂堂東靜王妃和郡主們,豈由得他們那般折辱?想當年王爺破其國都是何等榮光,難不成真以為人走茶涼,王爺一去,這孤兒寡母就得由人欺?哼!」
這話出來倒讓人一時不好接話了,西梁放出來的那些所謂要虜了東靜王妃為姬妾,抓郡主們侍酒的厥詞,他們私下也議論過,但這裡到底是金鑾殿上,有些話是就算知道也得閉上耳朵裝從沒聽到的。所以冷場片刻,只有人吐詞不清地接了兩句。
「嗯,嗯,莫怪王妃會如此憤怒了!」
「這士可忍孰不可忍嘛!」
「說來說去,聖上召了王妃去御書房覲見,到底會如何?」
「太后知曉此事了嗎?」
「……」
群臣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嘴上爭得激烈,眼睛卻都還得空瞅著份量最重的那幾位,見孟僖等人背著手一語不發地往外走,便有人忙出聲道。
「孟相,您如何看?」
側頭看了發問的那吏部侍郎一眼,孟僖笑了笑。
「此事重大,但看聖意如何了。」
「可聖上既然要諸位大人議事堂候駕,定是與王妃說完後,要去問大人們的意見的。嚴大人,您以為如何?」
「軍國大事豈是兒戲!別人不行,東靜王妃又有何等本事?這可不是說說就行的。」
嚴賡說得明確,意思其實模糊,在場的只有孟僖別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別人都若有所思。慶王則早已大步出了金鑾殿,那神色,竟似頗有些不快。
倒是與那戶部、工部兩位尚書慢慢走在後面的刑部尚書曹邡聽到這裡,突然開口問道。
「孟相,若聖上當真準了東靜王妃為帥,令四公子還會出任軍師麼?」
「聖上都准了,那可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要王妃點到他,孟栩必定效死為其前驅。」
點點頭,曹邡的視線投向正走下台階的慶王,又不動聲色地迅速移開,沒再說什麼。兵部尚書顏杉卻轉回首來,道。
「曹大人,令郎這糧草,調度得如何了?」
「顏大人放心,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犬子深知此理,於糧草上未敢稍有懈怠,定然不會耽擱了戰事。」
「哦,虎父無犬子,令郎辦事,自然是讓人放心的,只是糧草涉及深廣,偏偏此次西梁便是奔著糧草而來,運送上勢必會困難重重。曹大人,令郎但有需要,顏某必不敢辭。」
「哪裡,顏大人客氣了。」
拱手應著話,曹邡、顏杉兩人也出了金鑾殿,他們身後是陸陸續續的大臣們。得了弘光帝方才欽點的,都隨著孟僖往議事堂而去。其餘的人則回到各自所屬部曹,該幹嘛幹嘛,同時豎起耳朵等待結果。
議事堂可以說是昭國最高的國策決定部門,但凡軍事、內政、皇親等大事,皆由丞相集合六部尚書們商討,結果呈於皇帝通過後,再由丞相一一部署下去。所以這裡也是皇帝除了御書房外最常去的宮殿,其禁衛森嚴程度,不下御書房。
不過這幾年來,弘光帝更多地喜歡召集臣子前往御書房商討、決意,這議事堂比之從前,還是冷清了不少。而那在金鑾殿之後的御書房,正漸漸成為昭國實際上的權力頂點。換言之,弘光帝正握有更大的權力。
沈盈川在御書房所處宮室外的台階前停下腳步,她仰起頭。這裡她只來過一次,還是當初剛嫁給沈燏後,來此受封的那次。
印象不可謂不深刻,御書房不同於偏重形式上決議朝政的金鑾殿,這裡是所有議案經過群臣反覆商討後,真正下最後決定的地方,而主導這一切的正是御書房的主人——皇帝。
到底做皇帝的滋味如何?
天下人大概都有個皇帝夢吧,但蘭塵一再一再地說過,當決定權只放在皇帝身上的時候,若就想享受皇權,那麼皇帝真是天下最美的差事,因為所謂昏君就是不考慮別人,不承擔江山的責任,光顧著自己的;而若還有幾分良心,還想留下些英名,那麼做皇帝便難,最難的不是治國才幹如何,最難的,其實是別把自己放縱在權力甘美的蜜糖罐裡溺死!
「宣——東靜王妃覲見!」
侍從拉長了的尖細聲音在空曠的殿前揚起,帶著些尾音消失在初夏已漸趨向白熱的陽光中。沈盈川面色沉靜,振衣舉步走上台階,進了軒敞的御書房,一股清涼即從腳邊捲上來。沈盈川抬頭看去,兩排朱漆大柱撐起華麗的藻井,各種姿態的五爪金龍盤旋其上,猶如同伴在**中共舞,花飾繁複的鼎爐裡,龍涎香裊裊升起,更襯出份超凡的貴氣。
停下腳步,她側頭看向御座的方向,目光在越過台階上的御桌之前利落地垂下,沈盈川穩步上前,躬身下拜。
「臣婦沈盈川叩見吾皇萬歲!」
這聲音一落地,整個御書房便再無聲響,承受著頭頂上沉重又銳利的目光,沈盈川穩若磐石地跪於階下。良久,頭頂上傳來弘光帝沒有起伏的聲音。
「……王妃平身。」
「謝聖上。」
除了沈盈川起身的那一陣聲音,御書房裡又陷入了沉默,這一次,沈盈川直視著弘光帝,目光坦然而堅定。
側了側視線,弘光帝抬手取過桌上的茶水,淡淡道。
「王妃今日出語,可是驚了天下人。」
「臣婦不敢,然臣婦確實希望能掌此帥印,盡逐西梁。」
「滿朝文武不敢做的事,王妃如此輕易道來,是將這看作兒戲了麼?」
「臣婦雖一介女子,但戰場上的事情,臣婦自認所見所聞所能謀劃者絕不輸男兒,況臣婦非自請為需時時親身上陣搏殺的將軍,而為帥之人,重在運籌帷幄,重在排兵佈陣,穩固軍心,激揚士氣。臣婦絕不敢看輕戰事,亦不願當此時,仍縮於王府內院,渾不管家國如何!」
弘光帝手中的杯子忽然重重地落到桌上。
「王妃這是在說朕朝中無人麼?」
沈盈川的目光毫不相讓,她直視著弘光帝,神情中又帶上了一點悲慼。
「聖上朝中自有文臣武將共謀天下大事,便無人管到臣婦這等小事了麼?臣婦身為東靜王妃,雲逸雲翔身為聖上親賜名的郡主,而今遭人如此垢辱,天下皆知,卻不見誰為臣婦說一句話。眾目睽睽,臣婦不知東靜王府日後要如何立於京師皇城!不知一雙**將來要如何與人結親!況此一役,西梁挾怨而來,今日已敢如此大放獗詞,明日又當如何?臣婦……己身受辱尚不可忍,又豈能忍雲逸雲翔遭人欺凌?再者,臣婦熟讀史冊,知無論戰事如何,我昭國皇親宗室都有可能接到異族求親之請,照如今看來,安知將來西梁不會借敦睦名求親於東靜王府?臣婦冒昧,但不敢不言,望吾皇明瞭臣婦一片為人母之心。」
看著沈盈川的神情,弘光帝微微後靠著身體,顯得有些放鬆,緊緊注視著沈盈川的目光卻有若明燭。
「——朕,能明白王妃的憂慮。但兩國間戰事非口頭上說說而已就行的,王妃要如何讓朕相信,這場仗,絕對能贏?」
緊了緊拳頭,知道這動作會落進弘光帝眼裡,沈盈川仰首道。
「臣婦身為女子,縱然自認不遜鬚眉,卻終究無戰績可讓聖上過目。所以,臣婦無法讓聖上相信臣婦絕對能贏。但假如臣婦麾下能有此四人,不知陛下是否會信了?」
「——哦?」
「孟栩、嚴陌瑛、顧顯、劉若風。」
手指輕輕敲擊著帝座上的金龍爪,弘光帝沉默地瞧著立在階下的沈盈川。他很好地收拾起了心中的震驚,但要說些什麼,他還拿不定。
劉若風不過軍中一員中層將官,縱然目前是西北戰線的中流砥柱,其出身卻低微,目前且不必理會,但餘下這三人……
孟栩是他的侄兒,更是權傾朝野的孟相最為信賴的兒孫,是才智皆不凡的一個人,他想重用,可是心中防線也不得不拉緊。
至於顧顯,當年赫赫齊國公府而今早做了他人府邸,曾經矜貴的顧家兒女也泯然於市井中了,只有這顧顯一直蹤跡杳然。顧家四公子的風流與才幹,弘光帝自然知道,這樣一個人,沈盈川此刻提出來,是想讓他這皇帝出面下旨任命,還是她已經收攏了顧顯?倘是後者,顧顯,圖謀的可是顧家的復興?
還有嚴陌瑛,所謂「智計動天下」的嚴陌瑛,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他的父皇曾毫不猶豫地捨棄的據說可「主天下」的人!即使最受寵愛的三弟頻頻上表說情,也沒能讓父皇改變主意!消失了十多年,而今,也成為這東靜王妃籠絡的人才了麼?
「聖上,北國兩大敵當前,東北道駐軍絕不能調動,憑西北道駐軍目前的實力,想要在對西梁的戰爭中取得勝利,臣婦以為,有此四人,足矣!且臣婦以為,我們不止是要打贏眼前這場仗,更重要的,是保得西北邊陲長治久安。」
弘光帝的手指停了下來,他直直注視著沈盈川。
「王妃能讓他們皆效力於你之麾下?」
「此事,有賴聖上諭旨。」
「——哦?」
「臣婦雖識得此四人,但究竟是女子,在此之前,臣婦也沒有機會可以讓人相信臣婦的能耐從而甘願居於麾下。然臣婦知他們均非枉顧國家之輩,且聖上親自下詔是何等榮幸事,孟栩長居京都且不說,久在民間徘徊的嚴陌瑛、顧顯,還有不過是西北道駐軍中一名普通將官的劉若風,怎會不甘之如飴?只要他們能事於麾下,臣婦願以東靜王府之存亡起誓,定能用其所長,重其所能,率之遠征西北,凱旋而歸。」
「……如王妃所言,過往無功,朕要如何確信?」
弘光帝緩緩地說道,沈盈川知道他這是已有鬆動的意思,做勢沉思一瞬,抬頭朗聲說道。
「聖上不信臣婦之言,那亡夫的話,聖上是否能相信?」
「……三弟說過什麼?」
「亡夫大半生都在戰場度過,他贊臣婦有為帥之風,領兵之能。他日若有機會,定要讓臣婦掛帥馳騁疆場,建巾幗之功。這話是當年臣婦隨之回京時說的,人皆有所耳聞,聖上還不能相信麼?」
御書房裡又是一陣寂靜,弘光帝這次沉默地看了沈盈川許久,才抬手揮了揮,道。
「王妃先退下吧,朕會考慮。」
「聖上……」
「來人,好生伺候著,送王妃回府。」
見弘光帝如此發話,沈盈川也不再堅持,躬身拜道。
「臣婦謹遵聖意,也希望聖上能早做決定。西北戰事告急,早一日調兵,便能多出一份勝算——臣婦,告退。」
目送著沈盈川退出御書房,弘光帝沒有像往常一樣拿起硃筆批閱奏章,他坐在高高的帝座上,一直看著宮外沉寂的宮殿群落。
除開他視為威脅的皇族子弟,朝中真的是無人有資格有膽量領這西北道兵馬大元帥的符令,那麼沈盈川?
拜女子為帥,弘光帝完全猜得到世人會有何反應。但若要讓他在幾者中抉擇的話,江山當然是絕對不能丟的,但兵權也不可落到他們手上,這一年來慶王等人的異動,密衛們早有呈報,弘光帝自然不能不警覺萬分。如此,假如這沈盈川真有將帥之才,那他,就真的要做第一個封女帥的皇帝嗎?
沈盈川有沒有能力,有多少能力?密衛們也拿不出多少有用的情報,因為沈盈川沒有那樣的機會,不過從這幾年經營東靜王府和栗子坡一役看,她似乎也頗有能耐……真像沈燏說的那樣,她可以為帥,可以領兵麼?
弘光帝的手臂忽然緊緊繃住,適才沈盈川的一句話此刻在他的腦海裡放大,那是沈燏曾說過的一句話——他日若有機會,定要讓……
能封帥拜將的,只有皇帝。沈燏他等的是個什麼機會?他如何能讓沈盈川統兵殺敵?
手越攥越緊,緊得掌心都疼了,也還是無法把手指伸展開。這是自沈燏死後,弘光帝再未犯過的毛病。沈燏已經死了,但即使死了,他的果決,他的膽略,他的不世功勳,仍然如厚重的山一般壓在弘光帝的心口上,讓他幾乎艱於呼吸。
沈燏他敢麼?連這個也敢麼?沒有這宿敵壓境的困頓,只是因為看重沈盈川的才幹,便要讓她縱橫沙場?
憑什麼他什麼都能做,什麼都敢做?
高高地勾出一道道優美弧線的屋脊簷角無語,它們華美而堅固,但永不能給予它們的皇帝任何答案。
傍晚時分,孟太后那邊來了侍從,回稟說要請弘光帝共用晚膳。弘光帝同意了,拋開沒寫過幾行字的筆墨,弘光帝當下便起駕去了孟太后的宮殿。
這時,在孟太后宮中的曲池前,孟栩依舊一襲白衣,飄飄然地站在水邊。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儘是更多的沉靜與飄逸,若非旁邊還站著孟太后,不遠處還有太后宮中規規矩矩垂手侍立的侍從宮女,他當真倒有幾分散仙的味道。
「太后,您當真要如此勸說聖上麼?」
良久,孟栩微微垂首,略沉的聲音雨滴般散在池中舒舒捲卷的蓮葉上。孟太后偏了偏頭,輕笑道。
「你這孩子,剛才不也認為讓盈川為帥是最合適的嗎?」
「說,是這麼說。只是女子自請為帥,到底讓人覺著突然了些,雖然王妃說得倒也十分在理。」
「突不突然已經不重要了,西北戰事要緊,朝中權勢也要緊。盈川若能得勝而歸,自是解了一切煩心事。不管怎麼說,到底是女子,只要不是男兒的話,很多事料理起來倒也簡單得很。」
孟栩便不再做聲,視線又落在那些亭亭的華蓋上。孟太后側目看看他,道。
「不過哀家倒真想知道,栩兒,這麼些年,除了今日盈川提起之外,你也完全沒有那嚴陌瑛和顧顯的半點消息麼?」
「也不是,有過零星的一點。」
「哦,怎麼說的?」
「只知道他們曾住在淥州一段時間,那已是近十年前的消息了,那之後,他們便真如隱匿荒野了一般,再無蹤跡可尋。」
孟太后點了點頭,思忖著。
「如此說的話,盈川如何特地點出他們?據哀家所知,盈川自弘光六年起,就再未遠離過京城了。」
苦笑了一下,孟栩道。
「太后莫要高估了孟栩的腦袋,這件事,微臣也未能想明白,只能猜測,或許是與王妃出身江湖有關吧。嚴陌瑛與顧顯長在民間,未必不與些江湖奇人有點交情,而王妃的養母,不就曾是位江湖女俠麼?當然,這只是孟栩的一點猜測,對錯與否,孟栩確不敢保證,太后或許可以召王妃來問問。」
「嗯,哀家自然要問的。不過不管那兩人如何,栩兒,你必得隨盈川同去出征西梁。這場戰爭,我昭國必須大勝!」
「……是,孟栩明白。」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孟栩笑著回答,目光撒往那池水瀲灩的彼方,把眼底泛上來的一點譏誚無聲地化進了艷陽裡。
世人總愛把他與嚴陌瑛並稱,既喜歡說他們是弘光朝無第三的雙璧,又總忍不住期待著他們能針鋒相對,鬥智逞才,分出個高低來。
「太后放心,孟栩雖未與那嚴公子、顧公子有過同袍之誼,卻也深知國事為重,一切但以驅逐西梁為先。況且孟栩其實也頗有些期待此次出征,畢竟與能力卓絕的人共事,會省心許多,應該也會有趣得多。」
孟太后點點頭,十分寬慰地笑道。
「你能這樣想,哀家就放心了。栩兒,待此次立功歸來,孟家,就得交到你手上了,你可要好好表現。」
得了這樣的承諾,孟栩轉過身來,朝孟太后拱手一揖,他低著頭,看不見表情,只聲音仍如往日裡一般平常,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情緒。
「是。」
他話音才落,就聽外間傳來侍從通傳的聲音。
「聖上駕到——」
孟太后微微點了點頭,折轉身體朝弘光帝所來的方向走去。
「栩兒,隨我一起去面見聖上吧。」
「微臣遵旨。」
孟栩直起身體,他看看在侍從宮女簇擁下走遠了的孟太后,又側頭看了看微風起處的那高高挑起的宮殿簷角和遠天,天上什麼也沒有,連一絲羽翼般的白雲也不見……
抬起腳,孟栩走向正步入宮中的弘光帝。
弘光十二年,夏初,在西梁、北燕相繼犯邊後,陷入兩線作戰境地的昭國先是連下兩道聖旨把宿敵北燕交給了老將武威將軍杜長義,擢其為東北道兵馬元帥,禦敵於國門外。其後,弘光帝在早朝上親自下詔,命東靜王妃沈盈川領兵馬大元帥符印,即日率軍出師西北,驅逐虜騎。
同時受命的還有孟氏嫡孫孟栩,嚴家么子嚴陌瑛,及已沒落的顧家么子顧顯,此三人將是朝中派給沈盈川的文官性幕僚,再加上正於西北前線力敵梁國騎兵的劉若風等人均明確地下詔封為沈盈川的武官將屬。
諭令一下,舉國嘩然。
這還不是個公然以把女性束縛於宅院內為榮耀的年代,但任命女子為帥,統兵出征,卻著實是曠古未有之事。一時間,各種說法沸反盈天,幾乎要淹沒了西梁與北燕愈逼愈緊的戰況。
但弘光帝比以往顯得更為堅持,而戰爭嗜血的鋒芒也到底是壓到了人們頭頂,山河破碎的後果是誰都能想像得到的。看到平靜地並列站在一身紅日般戎裝的東靜王妃身後的孟、嚴、顧三人,再看看城下隊列嚴整、槍戟鋒芒閃爍的禁軍,固執的臣子們暫時閉上了嘴。他們沉默地看著那再不掩飾其英姿颯爽的東靜王妃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到御前,接過弘光帝親授的虎符。
「沈盈川以命起誓,不破西梁,至死不還!」
清朗而鏗然的女聲隨著那利落劃下的劍影清晰地傳遍了宮前廣場,烈日下,有那麼片刻的沉寂,人們仰視著台上那恍如威然立在日光正中央的女子。這一刻的沈盈川耀眼有如降臨人世的女神,
側方站著的那三位赫赫有名的幕僚們先有了動作,他們向著沈盈川單膝跪下,然後,在兵甲相擊的聲音中,士兵們跟著他們整齊地跪下,齊聲高喝。
「不破西梁,至死不還!」
「不破西梁,至死不還——」
瞇了瞇略有酸澀的眼睛,看著眼前這久違了的場景,沈盈川的目光從那未變顏色,未變「沈」字的火紅帥旗上移開。從今日起,這個「沈」字將不再代表沈燏的戰跡,而將雋刻上屬於她沈盈川的榮光。
飛身上馬,果決地揮下右臂,沈盈川沒有回頭看任何人。
「——出發——」
至此,昭國歷史上最富於傳奇性之一的聊城戰役,完完全全地拉開了幃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