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橫空出世
出了聊城,沈盈川的車隊沿著古老的驛道疾馳。傍晚,他們抵達栗子坡。
年過半百的鎮長早看見了馬蹄揚起的煙塵,待到走近,由這列看起來簡單其實卻十分精良的車馬,以及那口標準官話,鎮長便猜到來者的身份了。畢竟東靜王妃攜**出遊西北已有好些日子,這消息也傳得差不多了。
被熱情的鎮民迎入村中,人們趕緊收拾出了最好的房間以供沈盈川母女宿夜。微笑著謝過人們,沈盈川隨女侍舉步走入房間,兩個女兒也手牽手跟了進去,沈十四他們立刻圍住院落,那種架勢將人們好奇的視線終於隔開了。
女侍備好茶點,端來熱水供沈盈川母女們梳洗後,她們休息了片刻,便有人來稟道。
「王妃,郡主,請用膳吧。」
「嗯,傳膳。照老規矩,在該付給的銀子上再加五兩。」
「是。」
這樣的邊地,膳食自然不會多精美。但沈盈川自身並不是個要憑借外物來突顯自己身份的人,在確定此生之標的後。她的精力更不在於此。雲逸和雲翔自小跟在她身邊,深受熏陶,是以兩個小女娃也沒那麼挑剔,母子三人這麼對坐著靜靜用膳,倒也一派寧靜馨和。
「娘,明天我們要去哪兒呢?」
兩隻小手捧著茶杯,雲逸歪著可愛的小腦袋問母親。微微斜了斜眼睛,沈盈川瞥一眼窗外逐漸落下的暮色,看著女兒輕輕笑道。
「我們在這兒停兩天,你們父王從前總誇讚說邊境百姓如何淳樸,如何豪爽,趁著這回難得,我們也感受一下吧。」
「真的嗎?好耶!」
雲逸歡呼起來,大大的眼睛靈動活潑地望著母親和妹妹。
「那我們可以騎馬,可以跟著牧民去放牧嘍?雲翔,雲翔,我們一起吧,像父王一樣,我們也去草原上縱馬馳騁一回,好不好?」
文靜的雲翔不說話,只眨巴著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母親,目光如春水般泛過一圈圈柔美的漣漪。
沈盈川溫柔地笑了出來。
「那就去玩玩吧,不過要記得,必須得讓漣叔跟在你們身邊。」
「知道知道,謝謝娘親!」
「雲逸,我說的是必須。明白嗎?」
沉靜的聲音不怒自威,讓興高采烈的雲逸中規中距地站好,小聲道。
「女兒明白了,母妃。」
「明白就好。」
沈盈川唇角的微笑柔了許多,她伸手撫了撫雲逸的頭髮,歎道。
「不是娘不想讓你們玩得盡興,但這裡到底是邊關,西梁且不必說,單是匪徒就為一大禍患。你們是燏的孩子,不要讓『東靜王』這三個字成為敵人拿你們跟娘談判的籌碼。」
雲逸垂首不做聲,雲翔瞅瞅姐姐,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雲逸身邊,推著雲逸一起向沈盈川拜道。
「娘放心,女兒們絕不會任意妄為,令父王之名蒙羞的。」
「嗯。」盈川讚賞地點點頭,「好了,去吧,跟著漣叔四周轉轉,也感受一下邊地百姓的生活。」
「是,那我們先退下了。娘。」
「去吧,記得跟著漣叔,而且不准肆意嘲笑別人的生活方式。」
「知道啦——」
聽到可以四處玩會兒的雲逸立刻恢復了精神,一邊回應著母親慣常的叮囑,一邊拖著妹妹的胳膊就趕著出了門。沈盈川看著她們與漣叔前後腳出了門,便又端起桌上的茶杯,淺淺啜了幾口。
女侍進來撤了雲逸雲翔用過的茶具,同時低聲稟道。
「王妃,他來了。」
「傳進來吧。」
「是。」
女侍端著托盤退了出去,沒一會兒,守在屋門前的沈十四側眼掃過屋內,便偏過身體,調動五識凝神注意著四周的狀況。
屋內只傳來低低的聲音,到門外就已變得十分輕微。這時,倘有人能進入這院子,也只能看見東靜王妃安祥地坐在屋中品茶,卻不會感覺到她那椅子旁邊的屏風後正跪伏著一名男子,當然也就更無從知道屋子裡的人在說些什麼了。
沈十四倒能聽個大概,不過他也只是聽著,不多問,更不多說。他牢牢地記得自己曾經的誓言:保護她,不惜一切!
這邊關的夜,有一種蒼涼的寂靜味道滲在裡頭。天上的月亮橙黃橙黃,彷彿要散些寧馨的香,風中卻又可以隱隱聽見豺狼的長嗥聲,倘若推開院門,不必走到村外,就能感受到遠方黑暗而空曠的未知,似乎要攝去人的魂魄。
事情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沈盈川如今自然不能有任何閃失,雖說有蕭澤派來的大批高手潛入助陣,這小鎮肯定安全,但引起別人疑慮也是不好的,所以儘管今晚難以入睡,她也只是披衣站在窗下,靜靜地看著天上那輪亙古地圓缺著的明月。窗外,沈十四盡職盡責地抱著劍靠坐在牆邊,隔著一掌寬的磚石,沈盈川幾乎就在他頭頂,不用仰頭去看,他也知道。
如往常一樣,沈十四不會關切地問他的王妃在如此深夜仍不能成眠的原因,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窗下,頂著婆娑的白色月光,用眼睛之外的一切來感受那一牆之隔的人。
「……十四……」
突然傳來的帶了點猶豫的聲音讓沈十四也不由得愣住了,但他很快回過神,迅疾地起身,側站在窗邊。
「屬下在,王妃有何吩咐?」
沈盈川卻沒有做聲,只是依然微仰頭看著夜空,看了很久,讓垂首站在一旁的沈十四幾乎懷疑自己適才不過是出現了幻聽。但縱然如此。他也仍舊沉默地站在那裡,眼睛不看,用耳朵、用鼻子、用拂過皮膚的風來感受週遭。
風是一陣一陣的,這春夜裡,終究涼意侵人。站了許久的沈盈川抬手攏了攏衣服,略偏過頭,看著窗外矮了自己半截的沈十四。再見面,已有六年,他這樣跟著她,也是四年了。如今,連這張普通至極的臉。連這恭謙至極的態度,連似遠似近的感覺,她終於習慣,他便甘之如飴。
這樣很好,過去了的就過去了,她不想再撿起什麼往昔,也不想把沈燏獨自放在記憶裡。所以他們只要這樣,就足夠了,至少,他是可信的,而她,也再度給予了他一份信任。
「……十四,明日一役,我必須要活著回去,這條命,就交給你了。」
沈十四沒有任何動作,回答得卻無一絲猶豫。
「王妃請放心,憑這把劍,十四必定會保得王妃安全。」
「……無論發生何事?」
「無論發生何事!」
美麗的眼眸俯視著沈十四的頭頂,沈盈川的表情淡如寒江春水,半晌,她的目光又移向天空,那已故去六年的人爽利的笑容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耳邊彷彿也響起了他清朗的聲音。
「盈川,這天下,我們一起看!」
「……盈川,我會在你身邊,一直都在……」
抿了抿嘴唇,沈盈川轉身走向內室,淡淡的一句話流過窗台,落入這時才抬起頭來的沈十四耳中。
「……記住你說的話!」
這一次,沈十四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黑暗的屋子好一會兒,然後轉身,依舊在窗外的牆邊坐著,拔出劍,用一塊布巾輕輕地擦著。擦得非常非常地仔細。
明日,這把劍,將會保證他實踐自己說過的話。
無論來襲的西梁騎兵是否有可能會把這些鎮民拖入苦海,無論這場戰爭擴大後會帶來些什麼後果,無論今生還要承擔多少殺戮的罪孽,他都會用這把劍護著她平安歸去,護著她,去坐穩這片江山。
邊地寂靜的深夜裡,要書寫未來的人享受著最後一晚的安眠,皓大的圓月在空中慢慢地挪移,天邊的黑暗終於淡了下去。
西北灰色的空中,可以看見細細的煙,執著地在遙遠的草原上向天空攀升,宛如天地間的一根縹緲的立柱。那卻是方向,指示西梁騎兵背著刀與弓箭虎視眈眈地奔來的方向,有人在密切地注意著。也許是邊關安寧得太久,也許是當年東靜王勝利得太輝煌,巡守邊境的士兵們跟著將官卻是例行公事慣了,根本不知道他們最大的敵人,正在生存的威脅下,再度襲來。
早晨的小鎮有著慵懶的忙碌,屋頂上的炊煙一縷一縷地飄著,早起的牧人,勤快的主婦,慈藹的老者,賴床的小孩,還有圈中踢踏著柵欄,焦急等待撲向青草的牛羊,一切都顯得那麼寧靜。
遵循著規律的作息,雲逸和雲翔姐妹也早就起了身,今天她們可以去真正的草原上騎馬,這令兩個小姑娘的早餐時間過得非常愉快。
一切,就發生在這個時候。
以王妃和兩位郡主要騎馬出遊的理由,天還沒亮,侍衛長就派了兩名侍衛打馬巡視草原。算算他們該要回來,而這邊也已準備好,只待要隨最後一批牧人們一道出發的時候,兩名侍衛的馬捲著風塵奔回來,遠遠地就聽見他們的呼喊聲。
「西梁來襲!西梁騎兵來襲!」
慌亂霎時如瘟疫般在鎮子裡蔓延開來,隨著遠處已經開始放牧的人們趕著牛羊跟著這兩名侍衛奔逃回來,骨子裡深植的關於戰爭的恐懼奪去了這些尋常百姓的理智。有人連忙收拾微薄的家產準備逃,有人無助地抱著嬌兒弱女哭著踮起腳翹首盼望遠方,搜尋一早就出門放牧的丈夫……
一身紅色騎馬裝束的沈盈川站在村口,除了立刻令女侍把一雙女兒帶回村中好好照看住外,她就再沒說任何話,只是沉靜地站在晨風裡,站在繃緊了神經,手按刀劍只待要拔鞘而出的侍衛們中間。耀眼的紅色勁裝,翻飛的黑色斗篷,她站在那草原的背景中,威嚴如異域傳說裡守衛大地的女神。
兩名侍衛沒一會兒就疾馳至村口,他們甚至來不及勒住馬就已翻身滾下來,大口喘著氣稟報。
「王妃,西梁騎兵來襲,以他們的速度,半個多時辰就會到了。」
「——他們有多少人?」
沈盈川皺緊了眉頭,看著正忙亂趕回來的鎮民及牛羊。兩名侍衛對視一眼,斟酌著回答。
「大約……四五百人。」
「朝哪個方向?」
「正是朝這裡奔來的。」
沈盈川的眉頭頓時緊成了結,她揮了揮手,那兩名侍衛便施禮退下。片刻後,手中的馬鞭使勁地抖了抖,沈盈川回身吩咐。
「你們二人,帶上我的印信及那份太后懿旨速往西邊駐軍營寨通知此消息。命他們即刻警戒起來,要馬上派人通報聊城的虎衛將軍,不得疑慮拖延,並命營帳長官即刻率兵來栗子坡救援。」
「是!」
「你,去通知鎮長來見我。要是三句話以內的勸說不行,就把他綁來!」
「是!」
「你們,攔住想逃出鎮子的人,十五歲以上的男子都集中起來,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命他們藏入地窖中,約定信號後封好入口。」
「遵命!」
侍衛們的行動非常迅速,聲音剛落,人已飛身而去,毫不遲疑地照沈盈川的吩咐行事。陪同的幾位僚屬一邊跟上沈盈川轉身走開的步伐,一邊焦急道。
「王妃,您這是想幹什麼?為何下如此命令?這栗子坡前後無險可防,無工事可守,駐軍營寨也不可能在半個多時辰內就趕來。所以西梁以騎兵來襲,我們只能讓鎮民舍棄家財,趕緊後撤才是。王妃,請您也趕緊帶郡主們離開吧!」
沈盈川不予理會,只管大步往鎮子的小禾場走去。她到的時候,鎮長也正好被帶到那裡,在這種緊急時刻還硬要他來,見多識廣的鎮長便只想到眼前的貴人是要向村民們提要求好讓自己逃命的,雖然對方是東靜王的王妃,但此刻,村長的好感已失去了大半。即使,他早已打定主意,不管怎麼樣也定要護得東靜王妻女的平安!
敏銳地捕捉到鎮長恭敬臉色下的一絲不耐,沈盈川也不多話,開門見山。
「鎮長,我這百餘名侍衛,加上村中青壯年男子,你認為可與西梁四五百騎兵抗衡多久?」
讓人驚訝萬分的話就這麼自然地從東靜王妃口中說了出來,所有人都以或真或假的驚訝表情看著站在他們中間的這美麗尊貴的女子。
沈盈川沒給他們發呆的時間,繼續道。
「只派四五百騎兵來襲,可見西梁此次還沒到正式與我昭國開戰的地步,至少這一支騎兵不是。他們直奔這栗子坡而來,從西梁國內目前的嚴峻情況來看,我想最大的目的,應該是為了搶奪糧草。這同時也是試探,假如他們搶劫順利,要不了幾天,西梁大軍就該直指我昭國邊關重鎮了。」
瞥了一眼顯得更為震驚,但多少也冷靜下來了的鎮長,沈盈川的視線又掃過那幾名僚屬。
「諸位長在邊關,理當知道,鎮民們這樣無序逃散一則跑不遠,極容易被行動迅捷的西梁騎兵抓回來,甚至突襲的西梁騎兵還有可能會因為怕走漏風聲而殺盡知情人;二則糧草損失慘重的話,生活陷入困頓,一樣糟糕;三,西梁若順利得手,我昭國這千里邊關,只怕又要陷入戰火煎熬中了。別人怎麼想我管不到,但是王爺的遺願就是護得國泰民安——我會讓它實現的!」
沈盈川一語雙關,人們卻自然是聽不明白的,他們現在只確定一件事:這位美麗高貴的東靜王妃想帶人擊退來襲的西梁騎兵。
他們面面相覷,不敬地說,這無異於說夢。聽來簡直就猶如玩笑,四五百騎兵,真正的西梁馬背上為生的騎兵,雖然當年東靜王也曾大敗這支驍勇的軍隊,但今日在這裡的卻是普通村民,不是昭國軍隊。
「王妃——」
一直聽任沈盈川下令的侍衛長為難地出面,話沒說完,就被沈盈川揮手打斷。
「多說無益,我決定已下,你們令行禁止便可。昭國任是一草一木,也絕不容侵犯——這昔年王爺出征東月國時立下的血誓裡也有我的一半。不要信不過我沈盈川,今日,斷不會讓你們命喪於此,也絕不叫西梁人搶了百姓們賴以為生的牛羊糧草去!」
這一番話帶來的觸動顯然更大,鎮長看了看這批異鄉人,目光最後落定在神色肅穆的沈盈川身上。當年沈燏的驍勇已成為邊關百姓傳頌的一則神話,這位沈燏稱為一生情之所鍾的王妃的事跡,人們也有所耳聞。單單弘光五年冬天,臨海那場戰役,帶給人們震撼的不僅僅是沈燏的死,亦包括東靜王妃臨陣執掌帥印的傳奇。
逃,可能免不了一死;不逃,可能是保全這鎮子,也可能是死。
咬咬牙,鎮長道。
「我栗子坡百姓,但憑王妃差遣!」
「——好!」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噹噹」的鐘聲立刻敲響,訓練有素的侍衛們把全鎮青壯年男子都「請」到了禾場。
聽到鎮長轉述的話,人們一片嘩然,但是下一刻,所有的聲音都被呼嘯的鞭聲和「匡啷」一聲碎了滿地的陶罐給壓了下去。在一圈侍衛們閃亮的刀劍的圍繞下,人們再度看向前方那筆直站在高台上的尊貴女子。
「逃,你們便會只想到自己四散逃命,再粗再結實的繩子一分開就可以輕易砍斷,西梁騎兵追上來,你們就會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如此一來,誰都別想安全逃脫!再說了,西梁災荒嚴重,倘若這一次叫他們嘗到了甜頭,下一次,便會有十倍百倍的西梁騎兵來搶劫更多的牛羊,來把你們綁去做奴隸。所以,你們只能選擇留在這裡,和我們一起跟西梁騎兵拚上一拚。放心,我的侍衛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高手,你們跟著他們干,也不會輸給鬧了兩年饑荒的西梁人。而且我也已經命人趕去駐軍營寨報信了,有東靜王妃的印信和太后懿旨,他們必會立刻出兵來救,我們只要撐到那時候,就可以把性命、家園和財產這一切都保給住!」
說到這裡,沈盈川的目光梭巡過台下的人們一圈,那銳利的視線讓人不敢逼視,也不敢逃避。不大的禾場鴉雀無聲,這些打小就在馬背上翻滾,或多或少都跟草原上的盜匪或羊群接觸過的漢子們沉默地聽著沈盈川堅定若金石的聲音。
「我,會留在這裡,跟你們一起戰鬥!我的兩個女兒,也會跟你們的妻兒一樣藏在村子的地窖裡,等待我們打退敵人後去放他們出來!你們,留是不留?」
一瞬間的死寂後,禾場上響起男人們的吼聲。
「留——」
滿意地點點頭,沈盈川露出一個微笑。
「很好!那麼現在,抓緊時間,我們要智取西梁騎兵!聽我調遣,活著跟家人團聚,但有抗命者,斬!」
「是!」
人們的情緒被鼓動起來,隨著沈盈川一揮手,由村長即刻分好隊的他們就跟著各隊的侍衛們去準備了。
看著他們迅速散盡,沈盈川走下高台,同時向沈十四伸出手,一柄早就備好的寶劍被遞到她手上。
握緊了沈燏當年為她重金搜求天下而得來的寶劍,沈盈川昂首走向她這場戰役裡的第一個戰場。
半戈壁沙漠半草原,西梁,這馬背上的彪悍民族,在大自然的恩賜與磨礪中頑強地生長壯大,並最終立起這片國土。
農耕與遊牧,這是人類文明生活中的兩大類型,對立與和解貫穿著人類最長的一段歷史。而歷史通常又總是由必然與偶然這兩股繩交織起來結成的網,人們往往很難用其中一條來單純地解釋這些紛繁的歲月,尤其在轉折發生時。
弘光十二年前後發生的事件和帶來的結果,後世熱烈地給予了無數評論以及猜測,以沈盈川為首的這所有人,無不在無數個故事中演繹了無數種性格。但不管後人如何說,歷史已經是歷史,該發生的事,該有的結果,全部已經形成,人們好奇的只是過程。西梁偶然的天災,人們偶然的野心,昭國朝堂必然的發展,這一切的一切,那位有著智冠昭國之美譽的天才到底預料到了多少?
嚴陌瑛其人,究竟是傳說,還是傳言?
美麗的女帝無疑為這段歷史增添了許多浪漫旖旎的色彩,而勇猛的將軍,機敏的外交家,還有睿智的軍師等等等等,創造了英雄故事的他們則是讓這個王朝擁有了後人欣羨的魚躍鳥飛的海闊天空。
總之,在序歌唱響的弘光十二年的春天,這批攻襲而來的西梁人是不知道嚴陌瑛在那時的昭國究竟有著何等影響力的。飽受兩年饑荒之苦的他們早就對一線之隔的鄰居的富饒心生無窮羨慕,為了生存,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
何況,搶劫這些大發西梁災難財的昭國人,他們心中更不會有任何負擔!
五百匹駿馬奔馳的聲音有如驚雷滾過大地,前方終於出現的昭國村鎮的影子讓馬背上沉默的騎兵頓時興奮起來,他們更用勁地催動馬匹準備要攀上前方一個個低矮的毫無阻隔的山坡,準備奔向財富。
山坡上突然站起了人影,一排,如小小的松樹,騎兵們沒有在意。這是一場突襲,他們行動的迅捷無人可比,沒人能在發現他們的行蹤後更快於他們奔至昭國報信。而且早已偵查知此處並非設防要地,昭國軍隊就算發現了他們的行蹤,也斷不會在此地開戰。何況那稀稀拉拉的一排人,怎麼看也不像訓練有素正要作戰的士兵。
可惜,這正是一場戰爭。
當西梁騎兵們奇怪於山坡下散落的那許多枯草時,他們的馬已經開始馳上山坡。低矮的山頂上那叢搖曳的綠色忽然倒了下去,後面是整列粗大的圓木。
老練的將官急忙大吼著撤退,但大多數馬蹄已止不住攻勢,有人疑惑地放慢速度,這卻反而增添了混亂。西梁騎兵是舉世聞名的驍勇善戰,然而這一批是在當年東靜王攻陷國都後才成長起來的年輕人,邊關已經安寧了十幾年,他們最缺乏的就是與長輩們口中「狡猾」的昭國人作戰的經驗,也或許,是饑饉中的他們太過渴望來自昭國的獵物。富饒的村鎮就在眼前,他們深知自己是皇帝陛下百里挑一選出來的勇士,所以他們難以相信那些不如他們強壯、不如他們勇猛的昭國人,會打敗他們。
那圓木當然不只是乾硬的木頭而已,它們是火紅的,稱之為巨大的木炭也許更合適些。在侍衛們的指揮下,鎮民們遵照沈盈川事先的吩咐將這些灼熱的圓木推了下去,長滿綠草的山坡沒有任何可阻擋圓木滾落的東西,它們越滾越快,猶如死神的烈焰刀鑽破土層,從地獄揮出。
騎手們連忙操縱著馬四散躲避,但已經衝上山坡的他們無論多麼快,也還是不可能完全避開這些圓木。
馬腿被圓木巨大的衝力撞倒,灼熱的疼痛讓這些被馴化了的戰馬也發了狂,更有馬匹的腿骨直接斷裂,被甩下來的騎士還來不及起身就被馬蹄踐踏,踩斷肋骨,或者被圓木擊中,撞傷頭部,燒傷筋肉,好不容易圓木滾落到平地,那散落在山坡上的枯草卻已燃燒了起來,僥倖從馬蹄和圓木中逃脫的騎兵們才喘口氣,便發現四周俱是火壁……戰馬嘶鳴,人聲淒厲,肉灼燒的臭味被風吹到遠方,整個山坡頓時化為煉獄。
但縱然如此,他們到底是西梁最優秀的騎兵,如嚴陌瑛所料,在短暫的驚慌中冷靜下來逃過這一劫的士兵仍然佔了多數,血腥刺激了他們的神經。迅速重整好軍陣,他們留下重傷者,打馬從右側繞過山坡。
這時候,山頂上的侍衛及鎮民早已在推完圓木後騎馬離開。
西梁騎兵的速度明顯放慢了許多,第一場伏擊讓他們注意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在馬蹄聲中,四周的安靜頓時顯得有些詭異。
栗子坡處在草原的邊緣,在數個起伏的山坡後,一道平緩的V形山谷最後隔開了廣闊的草原與小鎮。
統率這支騎兵的是西梁頗負盛名的飛鷹將軍,他帶兵,以迅捷的行動力最為可怕。這一次星夜奔襲昭國,他本來已經成功了一半,但適才連敵人的面都沒見著就吃了如此大一個虧,這讓飛鷹將軍不得不謹慎些。率先奔至山谷邊,飛鷹將軍揚起右臂,只錯兩步的騎兵們齊刷刷在山谷邊勒住馬。
對面就是昭國富庶的小鎮,已過了繁盛花期的桃花樹圍繞著整齊的房屋,幾戶人家屋頂上還有縷縷飄散的炊煙,陽光下,這小鎮安寧得誘人。而房屋後方飄起的塵煙讓西梁騎兵們知道他們期待的糧食與財富就在對面,也許有已經向鎮後逃跑的,卻一定跑得不遠,以他們的速度,完全可以追到手。
目光最後一遍梭巡過山谷和小鎮,四周的沉寂和馬兒踢著蹄子的浮躁在空氣中混雜著。眼看那塵煙正在遠去,飛鷹將軍的右臂慢慢抬起,然後,有力地揮下,西梁騎兵們一瞬間呼喊著彈了出去。
他們要迅速穿過這山谷,要佔據對面的小鎮,要滿載牛羊糧食返回西梁。這富饒的猶不知足的昭國,將解決困守他們的饑饉。
山谷非常地平緩,繁茂的青草不足以淹沒人,也藏不住什麼機關,這是飛鷹將軍觀察的結果。但是,那青草下,卻已經佈滿了昭國人挖的洞穴,不大,僅足以陷進馬蹄,將猝不及防的騎手甩出去,打亂整個騎兵隊伍的作戰序列。
幾乎同時,寂無人蹤的山谷的那邊湧出兩列弓箭手,他們衣著整齊,彎弓射箭的動作十分敏捷,在西梁騎兵滾落的瞬間,他們的箭正射向忙著勒住馬匹的士兵。無遮無攔的山谷,極盡的距離,西梁騎兵和他們的馬猶如山坡上豎著的靶子,在箭雨中頓時倒下一大片。至於那些滾落谷底的騎手,也無一例外地被青草下倒插著的尖利木樁重傷。
兩場伏擊下來,五百騎兵折損大半。
憑著過人的勇猛,仍有近兩百名西梁士兵越過這箭雨,逼上山谷。弓箭手們則彷彿接到號令一般,不給對方攻擊到的機會,他們瞬間撤退入鎮子的小巷中,西梁騎兵們縱馬奔上來,就只看見空蕩蕩的院子和街巷。
分成十個小隊,騎兵們驅馬馳入栗子坡。
整個鎮子安靜得異常,兩次慘重的伏擊讓西梁人對昭國人的「狡猾」有了最直觀的認知,他們小心翼翼地探查鎮子裡的情況,十個小隊慢慢分散在鎮子大大小小的院落與巷道中。
於是,嚴陌瑛的戰術就這麼發揮出了最大作用。
推開屋門,房樑上吊著的裝滿了水的陶罐猛地撞過來,結結實實夯在頭上,那力道足以讓一名強壯的士兵完全喪失戰鬥力,而餘下的人則被一張大網罩住,立時成為掙脫不開的困獸,任人棍棒交加;走在巷道中,突然有水從旁邊的屋頂上潑下來,才反應過來那是油,幾枝火箭已經準確射過來……而一旦有人落入陷阱,戰鬥力大減,便會有至少七名鎮民手持長棍出來圍攻這些西梁騎兵。
除了無盡的陷阱,這些平凡的鎮民中更有受過嚴格訓練的侍衛,他們的身手比起昭國最精銳的軍隊士兵而言,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這些人的身影中,一名身著紅色騎裝的女子格外引人注目,她沉著的指揮和靈巧的劍術讓親眼目睹的鎮民們大受鼓舞。而分散開來的西梁騎兵折於陷阱中的已經又去了大半,剩下的幾十人和這些以逸待勞的侍衛及愈戰愈勇的鎮民們搏擊,其中勝算,自不必說。
五百名西梁勇猛的騎兵,或者成為俘虜,或者就把命送在了這草原盡頭的小鎮。這場戰役的勝利者,是已淡出昭國人視線許久的東靜王妃沈盈川。
僅僅憑借百餘名侍衛和毫無防備的鎮民,沈盈川贏了。
她東靜王妃的身份,她女性的身份,她絕世的美麗與優秀的軍事指揮才幹,還有沈燏未曾磨滅的影響力,還有弘光五年冬末,沈盈川於沈燏遇刺身亡後,以有孕之身指揮的對東月國那場漂亮的反攻之戰,在嚴陌瑛、顧顯和薛羽聲,以及蕭澤他們有意的炒作下,猶如春日驚雷一般炸響,頓時成為昭國最熱的話題。
昭國歷史上並非擁有最卓絕的作戰能力,卻絕對是最知名的女性將領,在弘光十二年的春天,走上了早已搭好的舞台。
那一出名為盛世的幕,於焉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