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十八章 成長的煩惱
    第十八章成長的煩惱

    母親的手推動著世界。

    在蘭塵原先的那個時空裡。曾經有人說過類似這樣的話。而在蕭門這樣的江湖大派裡,大人們之間還未總結出來的一項重要共識,就是——母親的雞毛撣子推動著蕭門。

    很簡單!代表著蕭門未來力量的小子們在不知江湖險惡的年紀上當然是玩興多過學武積極性的,今天打場群架,明天集體上山玩大俠捉強盜的遊戲,後天再下湖去摘蓮蓬抓魚。且不說那衣服髒的破的比洗的補的絕對來得快,單是一會兒聽見你家小子摔了我家小子,緊跟著又是東家丫頭踢了西家閨女的等等快報,做娘的哪經得起這般折騰,所以,雞毛撣子就齊上陣了。

    那膽大的便更加勤快練功好逃脫娘親無差別抽過來的撣子,那膽小的不敢逃,只得乖乖擱自家院兒裡扎馬步掛水桶。

    不可否認,考證爹娘們自身的成長經歷,這對於他們後來在武術上有所成就,還是很有幫助的!但是大人們之所以成為大人,就是因為他們已無心去反思童年了嘛,當爹的推給當娘的,當娘的沒法推了,只能一邊恨恨地笑罵著自家小子們的不省心,一邊羨慕地看著蘭塵家的乖兒子。

    瞧瞧人家。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多齊整,說話多有禮貌,做事多有規矩……再看看你們——臭小子,想下次不被娘當眾擰著耳朵回來,就給我學著點兒!

    至於個子麼,呃,確實是蘿蔔頭了點兒,不過畢竟才五歲嘛,男孩子長個兒晚也是常事。

    於是,在母親們的推崇下,蘭塵榮膺「賢母」之列。

    也因為如此,就沒人能聽到某小小孩那些關於成長煩惱的心聲了。

    「唉,娘她啊,怎麼又……」

    蕭澈今日才從北方趕回,帶著上官鳳儀和年方一歲的兒子見過大哥,便先往自己每常回南陵時所住的院子而去。走過花園曲廊時,也是今日才自京城回來的楊珖正蹲在園中,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的小孩子。

    個兒不高,一身簡單的紅色衣裳,頭上戴頂大草帽,左手拿把小鏟子,右手提個小籃子,小孩筆直筆直地站在蕭門眾人要尊一聲「楊總持」的楊珖及兩位舵主面前,絲毫不見緊張,就跟看見隔壁家每天都能瞧著的大叔一樣。

    「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

    楊珖饒有興趣地發問,小孩看得多了。可是這麼小大人的,卻是少見。而那小孩立刻挺了挺小胸膛,用奶聲奶氣的聲音一本正經地答道。

    「在下姓蘭,單名一個蕭字,芳草蘭,蕭瑟之蕭。敢問,先生您是哪位?」

    「哦,原來是蘭蕭啊。今年有幾歲啦?」

    「我已經五歲了。請問您高壽?」

    偏一偏頭,黑溜溜的大眼睛就這麼瞅著楊珖,雖是有板有眼的問句,但蘭蕭那表情,明顯是對答案沒有期待的。看看身邊已經忍不住笑意的冀州分舵舵主,楊珖做勢咳了兩聲,繼續問道。

    「蘭蕭,你這是要幹什麼去呀?」

    「挖蘑菇。」

    「啊?」

    「娘說我要多多跟大自然接觸才會更健康,所以扎完馬步可以去跟門中的夥伴們去挖些蘑菇回來。既能鍛煉身體,又訓練了——嗯,野外生存能力,順便今晚還能加個蘑菇湯。」

    挺長的一段話,蘭蕭說得極順溜,楊珖頗為讚賞。

    「嗯。真不錯!那你的小夥伴們呢?你要怎麼帶他們去挖蘑菇啊?」

    楊珖問得頗期待,這小孩說話條理清晰,看來倒是個能服人的,就不知實際如何,若能讓那幫小子有一半跟著他走,便難得了。

    蘭蕭看一眼面前這問了東又問西的大叔,想起娘說過的會拐小孩子去賣的變態,他向後退了兩步,目光中明顯帶上了鄙夷。

    在場的都是一雙眼睛久歷人世的老傢伙,哪會看不出來。

    「那些小孩子愛打架,叫他們去,一定會是又把整座山都給踩爛了的,我不想只揀到蘑菇渣。而且,他們絕對分不清可以吃的蘑菇跟毒蘑菇。」

    說完,蘭蕭轉身向左,擺著小胳膊細腿一步一步快速移動、消失。留下楊珖呆在那裡,半晌,扭著頭問那兩位笑得要捶地的舵主。

    「這小鬼,真是五歲?」

    「是,就是,楊總持,千真萬確的五歲。蘭姑娘收養那小孩,到如今可不就是五年了嗎?」

    「五歲的小鬼,是這樣的麼?」

    「呃,這個嘛,反正——他是這樣的!」

    楊珖呲著牙,好笑地嘀咕著。

    「什麼叫那些小孩子啊!真是,這小傢伙,嘿。明明自個兒也就跟一小蘑菇似的呢嘛——還是棵長得最慢的!」

    「哈哈哈,楊總持不知道,這蘭蕭如今可是咱蕭門小一輩的模範了。就我家那小子,今年十歲了,那叫一個猴兒蹦達,他娘天天給恨的咬牙切齒,直說是多吃了蘭蕭七年的飯!」

    「蘭蕭不是已經五歲了嗎?」

    「平常那些五歲娃兒哪比得上他,我兒子就更不用說了!」

    「嘖嘖,我說小孩兒還不都那樣嗎?少主小的時候可比這幫小子還能鬧騰呢,如今還不照樣是江湖上的人物!少年就老成,那真老了,要咋樣?」

    兩位舵主不說話了,後邊兒迴廊上站著的蕭澈可認得,那是「少年老成」的最典型代表。他們算不上蕭門的元老,還是別太放肆比較好。

    得不到回應,楊珖朝後撇了撇腦袋,果然,來的人是蕭澈跟上官鳳儀。

    「喲,二公子,少夫人,好久不見啊!哎,小公子也回來了啊!」

    「楊總持,很久不見。這是小兒蕭遠。」

    蕭澈抱著兒子朝楊珖等人微微欠身,打了個招呼,寒暄兩句,便又舉步離開了。楊珖瞧著他們一家人遠去的背影,笑道。

    「總算比四年前有進步了啊!」

    冀州舵主扭著脖子看看,擰眉道:「有嗎?瞧著好像還是沒什麼不同哩。」

    「開玩笑,要擱以前,他哪會管我們跟誰家小孩搭話?」

    「哦,是哦。」

    當晚,蕭家兄弟的接風小宴就設在了清園,正巧蕭潛、蕭湘一家人也在。有了女人和孩子,宴會熱鬧了許多。

    這時已是弘光十一年的春天,四年歲月在孩子們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他們出生、成長,從一棵小小的芽裡迅速長出鮮綠的葉,並向天空展開細嫩的枝幹。再過五年,或許他們中就會有人得到「自古英雄出少年」的盛讚了。而在這些身份已轉變為父母叔伯的成年人身上,時間流去還未見明顯刻痕,只是把他們的氣質凝煉得更為成熟、出眾了而已。

    兩位兄長在廊下品酒論說江湖,二十歲的蕭潛也已在武林中闖出了蕭四公子的名號,此番也是才從西南遊歷回來,他恭恭敬敬地聽著哥哥們的討論,亦不時說說自己的看法。

    繼承父親成為流雲谷谷主的蕭家女婿此刻僅是慈父一枚而已,一雙兒女緊緊黏著他,只為磨得爹答應明兒帶他們兄妹去放風箏。誰叫他們的父親手藝靈巧,做得好風箏足以羨煞旁人呢!小孩子的驕傲心理,當然是不可以責備的!

    周夫人、蕭湘則跟抱著蕭遠的上官鳳儀坐一處敘著家常,整個清園裡這會兒倒也是和樂融融。蘭塵見沒什麼事,便先到臥室去看了看正認真臨著書帖的蘭蕭,在再度勸說蘭蕭出去找同齡人玩會兒未果後,蘭塵只得去整理蕭澤的房間了。

    「想什麼呢,這麼愁眉不展的?」

    蕭澤脫下外袍掛到架子上,一邊拿起桌上放著的兩份請柬,打開來瞅了瞅,一邊隨口問蘭塵。

    「還不是為小蕭嘛,這孩子都不像孩子,我有點擔心啊。」

    「讓你省心還不好?」

    「好是好,可我總擔心不會是有什麼心理上的問題吧?公子,我是不是不該那麼早告訴他我不是他親生母親的事?」

    聽見蘭塵又一次這麼問,蕭澤笑了出來。

    「這個,不可能一點影響都沒有,不過我始終覺得,好像就因為你說得太早,他反而沒怎麼介意,真正的平常以待!」

    「——像吃辣椒一樣?從小吃慣了,以至於後來無辣不歡?」

    蘭塵的目光又是期待又是狐疑,蕭澤丟下請柬。

    「不錯的比喻!」

    「真的?」

    「真的。我也算過來人嘛。」

    「……可是我聽說公子小時候根本是混世魔王啊?不然也不會被漣叔追殺那麼多年!」

    蕭澤攤攤手,起身走到床邊。

    「所謂言傳身教,你也不想想你天天跟小蕭聊的都是些什麼話題!」

    「我那是希望他不要因為自己是小孩子,就可以無心傷人,同時也是從小培養理性思維習慣。」

    「哪哪哪,所以說,這不是效果出來了嘛。」

    「可我沒想剝奪他的童真童趣呀!」

    「我瞧他倒是樂在其中,因此,你這做娘的也別再疑神疑鬼了。好了,早點去休息吧。哦,你要真想給小蕭找些童真童趣的話,明天就帶小蕭跟他們一起去放風箏好了,我看他上次倒是在院子裡瞧了半天人家放的風箏。」

    「風箏?」

    蘭塵敲敲腦袋,那東西對小孩子的吸引力好像確實是蠻大的。不過她不會做,也不會放,明天就算真帶小蕭出去,弄成她們母子呆站在旁邊看別人玩得歡,那就太傷自尊了!

    看著蘭塵帶上房門出去,蕭澤好笑地搖搖頭。當初把蘭蕭硬交給她撫養的時候,還真沒想到會這麼有效果。雖然,蘭塵離「慈愛」二字著實差得遠。

    只是不知道,她是否還會說:江山信美,終非吾土,問何日是歸年?

    其實他早已明白,她對那故土沒那麼執著,沒那麼思念。但這樣的話,她執著的「歸年」,又是指向哪裡?

    清園四年的平淡日月緩緩流過,蕭澤依然無解。

    「——風箏?」

    染兒坐在床邊,一邊輕輕拍著被吵醒了的女兒的背哄她繼續睡覺,一邊示意蘭塵自己找椅子坐下。

    「我倒是會做,不過明天就要用的話,那還是我直接做好吧。你幫忙打個下手,設計個花樣,也算盡了這份心了,省得今兒一晚都被攪得睡不成覺。」

    「好吧,那也行。」

    蘭塵從善如流,她對自己的雙手自然是最瞭解的,不會非要逞強。染兒見女兒又睡安穩了,便掖好被子,放下紗帳,拉著蘭塵來到外間。

    「想好要做個什麼樣兒的風箏?最常見的就是老鷹、蝴蝶、蜻蜓之類的了,不過有個兒大個兒小,花紋精不精緻的差別。」

    染兒問著,同時命人去準備竹片、刀、紙、繩類的東西。蘭塵想了想,道。

    「要大的,最好是你能做到的最大的那種。花紋麼?我再想想吧。」

    「那你可要趕快啊。」

    「嗯,我知道。」

    東西很快準備好了,染兒靈巧地削著竹片,蘭塵對著白紙冥思苦想。因為希望那個過於早熟的兒子能拿著風箏露出孩童該有的燦爛,蘭塵不停地選擇、否定、選擇、否定,直到染兒把可以先做的工序全部做完了,她才下了決定。

    「染兒,我來描述,你幫我畫吧。這樣的,一隻眼睛……」

    在廢了無數張草稿之後,蘭塵對最後的成品終於滿意了,她左看右看,頗為懷念地笑道。

    「對,就是這樣,真可愛!哈,染兒,你的手果然很巧!」

    「……蘭塵,你真的要做個這樣兒的給小蕭?」

    染兒嘴角微微抽動,看到蘭塵興奮地連連點頭,她知道自己必得做一回幫兇了。撫了撫額角,染兒喃喃道。

    「小蕭啊,千萬不要遷怒要染阿姨身上來啊!」

    這江南三月,草長鶯飛,雜花生樹,正是到郊外放風箏、踏青的好時節。

    蘭蕭到底還只不過是個五歲的小娃兒,平素的早熟表現不過是跟著大人們學的,愛玩終究是孩子的天性。見向來溫然的母親一早起來就興致勃勃地非要帶他跟表公子、表小姐他們去放風箏,還抱出個小圓桌般大,封得嚴嚴實實的紙袋,說是昨晚連夜給他做的一個獨一無二的大風箏,蘭蕭的心也跟著雀躍起來。

    他們騎上馬,跟在流雲谷的馬車後面,再加上一幫門中年紀稍大的小孩們。大夥兒熱熱鬧鬧地出了蕭門,直往郊外奔去。

    風箏一個個飛起來了,有漂亮華美的,也有那等孩子們自己糊的,雖簡單粗糙,卻別有童趣。其中就數流雲谷拿出的三隻風箏最精緻,在滿天華彩中,一隻雄鷹、一隻蝴蝶、一隻美人,生性風雅的流雲谷谷主的丹青隨春風直上雲霄,讓來踏青的人們皆歎賞不已。

    眼見別人家的風箏都飛起來了,蘭塵也趕緊拆開紙袋。蘭蕭期待地過來幫母親的忙,不過,當紙袋全部拆完後,看著自家風箏,蘭蕭傻眼了。

    「來,小蕭,你剛都看了別人是怎麼放的了,現在來試試我們的吧。」

    蘭塵把風箏塞到兒子手中,已經感受到旁人視線的蘭蕭小手直抖。感覺到兒子的異常,蘭塵對上蘭蕭發直的兩眼,再看看四周,笑道。

    「呵呵呵,怎麼樣?小蕭沒見過這樣的風箏吧?是不是很可愛?」

    「……」

    「哈哈,可愛吧可愛吧?娘當初可是抱起那個玩偶就親了的哦!快,小蕭,我們趕緊把它放起來!」

    蘭蕭一向是個孝順的孩子,不過再怎麼孝順,年幼的他也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著這支風箏去放,可是蘭塵的興致已經高昂得不行了。

    風箏終於姍姍地飛了起來,那麼大的一隻,在空中極是醒目,尤其那圖案。是鳥的形狀,不過頭部沒有繪上花紋,兩翼的地方畫了兩個肉團團的翅膀,而在中間那片鳥腹上,則畫著一張巨大的笑臉——黑白分明的左眼閃亮閃亮地大睜著,右眼眨得很是俏皮,大概是笑得太開心了,紅紅的舌頭還吐了出來,分明就是在朝仰著頭大吃一驚的人們做鬼臉。

    驚詫過後,人們指著這只特立獨行的風箏捧腹大笑,贊它可愛的人倒是佔了多數,許多小孩更是艷羨地看著站在蘭塵身邊的蘭蕭。

    蘭塵有點得意,雖然這風箏不是她做的,這圖案也不是她創造出來的,不過風箏是在她們母子手上放出來的,單這點,也就夠了。

    「怎麼樣,小蕭?喜歡嗎?明天我們再出來放好不好?娘再給你做一個更好玩的!絕對前無古人!哈哈哈哈!」

    風箏飛得越來越高了,它是那麼的大,那麼的線條簡單、色彩分明,不止這裡的人們,連遠處城中的人們也看到了。南陵城的街道上,頓時站滿了仰著頭張大嘴巴的人們。

    「……那是,誰整出來的玩意兒啊?」

    一句說到大夥兒心坎上的話打破了瞬間的肅靜,在滿院哄笑中,蕭澤探頭望去,又順著眾人的焦點抬頭,頓時啞然失笑。他想起了那年冬天威風凜凜地站在隨風小築大門屋頂上的某只「招財貓」,那時,也是這麼轟動。

    ——呃,小蕭那孩子,年紀雖小,個性卻頗為沉穩,且對歷史英雄故事極感興趣,這樣的風箏,恐怕……

    「小蕭,希望你別怪我提議讓她帶你去放風箏喔!」

    蕭澤的心聲蘭蕭自然沒聽到,站在笑得格外開心的蘭塵身邊,總是一幅小大人模樣的蕭門小一輩的模範人物,這會兒的表情十足十就是一沮喪至極的五歲孩子。這個,也算是遂了蘭塵的願了吧。

    只是興奮中的她,根本沒聽見兒子悶悶的嘀咕。

    「明天,我絕對不出來!」

    從那一天起,蘭蕭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投入到練功讀書中去,倒不是這孩子真要發奮,而是為了能最好地逃開蘭塵類似的「關愛」,以及年齡相近的男孩子們對那只轟動性風箏的嘲笑。

    人多嘴便雜,蘭蕭在蕭門裡的身份是特殊的,大人們或不敢在他面前說些什麼,但小孩子出口便無顧忌。而且因為對蕭澤的崇拜,這些孩子們對能親密接觸到蕭澤的蘭蕭生出了人本能的羨慕與嫉妒;再加上各家爹娘每每拿蘭蕭來跟他們比,自然不會讓他們對蘭蕭生出好感了。平時,也就免不了言語上的欺辱。

    孩子的話無心,但無心的話一樣傷人,甚至更傷人。

    蘭塵深知這一點,這也造成了她的矛盾。她希望蘭蕭能更像他那個年紀的孩子一些,可以更那些孩子們快樂地玩鬧,但是她又害怕蘭蕭會被傷害。若是別的孩子,也許可以從父母兄弟姐妹那裡得到安慰,可是她,她正是最早告訴蘭蕭她並非她親生母親的那個人。她的安慰,細究起來,似乎連她自己都覺得不真實。

    蘭蕭終究還是被圍住了,個子本就小的他,在這一群高大的孩子們中間,那倔強地昂首挺胸的小大人模樣愈發顯得他幼小。蘭塵所有的心疼都被勾起,也不管自己是否會有欺負小孩的嫌疑了,她冷著臉站到迴廊台階上。

    「誰說我家蘭蕭是沒人要的孩子?」

    正得意著的孩子們頓時縮起了身體想溜,蘭塵喝道。

    「都給我站住!記好了,我家蘭蕭啊,是仙鶴送到我懷裡的孩子,別人求還求不來呢!至於你們,都給我回去問問你們的爹娘,問你們是打哪兒來的!」

    孩子們「呼啦」一下作鳥獸散,蘭塵上前抱住蘭蕭小小的終究是忍不住顫抖的身體,歎口氣。

    因為他的難過而更加難過,撫養小孩,真的很難啊!

    牽著兒子的手回到清園,這一晚,蘭塵硬是把兒子抱到自己床上講故事、唱童謠,摟著兒子拍著他的背哄他睡覺。這在蘭蕭的記憶裡還是頭一次,因為蘭塵是不喜歡跟別人同寢的,自打染兒結婚後,蘭蕭就是獨自睡在蘭塵隔壁房間。

    可憐蘭蕭獨立慣了的一孩子,被母親的反常及卷被子的不良睡眠習慣給弄得整晚沒睡好。第二天頂著對熊貓眼出去,本來還擔心又被人嘲笑,誰知那幫孩子一個個看見他就躲得老遠,還一幅傷心樣。

    蘭蕭奇怪,蘭塵可不奇怪。這時代絕不會普及性教育,所以父母在「孩子從哪兒來」這個問題上的搪塞答案,嘿,她小時候可常聽到。

    「我、我娘說我是撿來的,門口撿來的!」

    「那算什麼!我更慘,嗚嗚嗚,我娘說我是她在山上挖何首烏的時候從地裡刨出來的。」

    「哇啊啊啊,我爹娘都說我是從臭水溝裡長出來的……」

    聽完蕭澤如此轉述,蘭塵朝兒子得意地聳聳肩,第二天,蘭蕭的生理知識啟蒙正式開始。

    「別害怕哦,小蕭,這是我們人的骨骼圖,就像房屋的架子一樣,是它撐起了我們這麼大的個子……」

    懵懵懂懂地聽著所謂人體結構,蘭蕭在心底直歎氣。

    「娘啊,請您不要一邊講,一邊怕得不敢碰到那張骷髏圖好嗎?」

    唉——

    年方五歲,蘭蕭已經定下了自己長遠的人生目標,將來一定要學很多很多本領,要練出很高很高的武功,並且賺很多很多的錢,就像少主那樣。這樣啊,他的娘,才不會總拿他當小孩來哄了!

    在過去的這五年裡,整個昭國最感春風得意的莫屬弘光帝。

    外,西梁連遇兩年旱情,原本慢慢充實起來的國力銳減,當年東靜王直搗國都的餘威尚在,西梁終不敢南下。而北燕太子與四皇子未滅的紛爭隨著大皇子燕南倒向老四而風雲四起,雙方無暇南顧。至於東月麼,臨海水師實力與日俱增,東月窺探過幾次後,就再不敢伸手了,如此一來,昭國整個北方邊境得以安享百年來難得的平靜。

    內,當年蘇家交上來的鹽業更帶來巨額財富,令弘光帝的國庫迅速充盈起來。商人富甲天下之說的由來,弘光帝如今明白了。在命密衛打探了國中富商的財產後,弘光帝命人重制了稅率。

    招兵買馬是需要錢的,所以不能讓朝臣或民間勢力有富可敵國的可能,而且聖人有云:飽暖思yin欲,因此更要節制百姓。而課以重稅——就是光明正大地從百姓手中搬走家產的途徑。

    弘光帝的國庫就這樣迅速膨脹了起來。這幾年的風調雨順,讓他的新稅率暫時還沒在民間引起不滿;至於商人們,本著民不與官斗的古訓,和對比東西公路上諸國動亂帶給商旅的噩夢,還能安享富足的他們,眼下是順從了。

    邊關無戰事,手中握有天下財富,弘光帝自然敢動兵部。

    他首先派密衛潛入軍中,就像當初對付沈燏屬下將領一樣,或誘惑或反間或抓住把柄加以威脅,讓兵部尚書任宏、威遠將軍馮常翼所代表的任家與馮家百年凝固的派系鬆動。但不同的是,沈燏與他同母所出,又常在邊關,除軍隊外,朝中勢力薄弱,他可以加以貶斥或於各部駐軍間調動。這兩家則不行,六大世家絕不只是族眾龐大而已,當初收拾齊國公顧家,他就花了許多功夫防範及善後,且對顧家極為仁慈,還是招來餘下四家警戒,所以他不能明動,只能一步一步地瓦解。從封賞的差別,到聯姻,到神鬼無知的暗殺,同時大舉提拔自己的心腹,以及任用任、馮和從屬於其派系的家族中不得意的子孫,弘光帝用盡一切手段。

    弘光十一年,夏末,輝煌百年的世族寧遠侯任家、威遠將軍馮家,在血煙中終於零落成泥。

    弘光帝用了最狠的一招,他令密衛用馮家長孫的命挑起兩家族間的爭鬥,又刻意拖著不予裁決。期間,密衛繼續挑撥,雙方不斷有子嗣喪生,血腥味讓這百年貴族優雅下的武將血性噴薄而出,兩邊的子弟公然對決。最終在弘光帝召六弟寧王回京為其母妃馮太妃慶賀生辰時,民間不斷傳言寧王回京乃是為助馮家對付寧遠侯任家的,而寧王近京城後遭遇刺客一事,竟流傳為任家欲先下手為強。

    至此,早已察覺不對而約束族人行事的任宏知大勢將去。外孫蘇寄寧送來的消息更是讓他明白,「寧遠侯」三字是任家絞命的索,而所謂馮家不過是繩索中的一股罷了。

    斷股求生,待時而動。

    蘇寄寧送來了某人的手書,任宏獨自在書房裡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封寧遠侯自責教養失當,致子嗣舉止失禮,請帶不肖兒孫告老還鄉的奏折送入宮中。但還不等弘光帝批下聖意來,隔日深夜,刺客潛入馮府中,大肆屠戮。

    待御林軍控制住局面的時候,赫赫一個威遠將軍府,已變成羅剎地獄。馮家上上下下計有主僕百餘口喪命於毒藥、刀劍和火焰之下,餘者或傷或殘,馮氏嫡親無人倖免,一地污濁的鮮血就這麼映在踉踉蹌蹌趕來的馮太妃眼前。

    聽聞此消息,任宏猛地站起來,那神情,似乎伸手要將那來稟報的下屬拖到跟前來,但宛如釘入地板的雙腳讓他一步也動不了。搖晃幾下,任宏跌坐到椅子上,神情木然。良久,他淒然長歎一聲。

    「天要我亡,是天要我亡啊——」

    第三天,已被御林軍團團圍住兩日的寧遠侯府,等來了弘光帝的聖旨。

    削爵、抄家、斬首、流放,這是公告天下的對任家膽敢謀刺寧王、血洗馮家的懲罰。

    罪證如山,史載,天下莫敢為任氏言!

    馮家卻沒有因此真正輝煌,馮常翼重傷,三個兒子兩死一殘,孫輩更是只有最小的三個幾歲孩童完好,族中乏人,兵部自然就脫離了掌控。大方地賜給了六弟更大兵權的弘光帝,成為最大贏家。

    但淥州蘇家沒有被此事所連累,或許是因為年初蘇騁的去世,或許是因為蘇家這幾年的每況愈下,或許,是弘光帝不想世人意識到他在這一年裡的豐收。淥州蘇家,就這麼在沉寂中度過了弘光十一年寒冷的秋冬兩季。

    再度重返京城,嚴陌瑛站在城西寺廟的高塔上靜靜地俯視著這座壯麗的城市。剛剛經歷了兩個家族覆滅的血腥,這座繁華的城市在早來的秋風中顯得有些蕭索,滿城燦爛的秋菊宛如天地給死者的弔唁。

    「……是時候了。」

    站立良久,嚴陌瑛微仰頭,對著天空輕語了一句。話音甫落,顧顯從塔頂輕巧地跳下來,順著嚴陌瑛的視線斜看出去,冷冷笑了一笑,道。

    「——對,是時候了。」

    嚴陌瑛依舊神情淡漠,他的目光從街市轉向華美的皇宮,又轉向遙遠的有著重重山影的西北,轉身道。

    「走吧,我們得抓緊時間。」

    把血腥斷然丟入記憶裡,嚴陌瑛開始啟動自己謀劃了六年的女帝的第一步。現在,整個京城都知道那位因懷念亡夫便給一雙郡主們自小請了西席教授兵法武術,並親自督導學習的東靜王妃,這幾年來在排兵佈陣上的表現越來越精彩,令幾位先生大為歎息其竟身為女兒身。此消息一時引來人們熱議,東靜王妃的名聲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再度傳遍昭國。

    對嚴陌瑛來說,這表示各方面的條件都已成熟,所以,他也沒有時間來為這場無可避免的屠戮傷感了。

    他不是僧侶,沒有捨身飼虎的慈悲。他只願用盡全部力量去創一個煌煌盛世出來,只願將來在書寫弘光十一年這段歷史的時候,再還原一個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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