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十七章 江春舊年
    第十七章江春舊年

    漫天飛舞的雪永遠是冬天最輕靈最美麗。也是翩然著盛放得最妖嬈的花,江南江北,在這似乎要鋪滿了整個天地的落花陣中,掩去繁華與破敗,只留給世界一片純淨又耀眼的白。

    如果沒有饑寒之憂的話,人,都應該是愛看雪的。

    蘭塵當然屬於此列,而且幸好,在這個異世界裡,她目前還未遭遇過此等憂患。早先在蘇府打工的那年雖然大雪天也得早起去翡園掃雪,但一個人無牽無掛,自然會懂得愛惜自己,而且馮大嬸送來的棉衣可是實打實的厚,她也沒怎麼凍著。如今麼,多了個兒子,不過不用自己養,其實倒算揀了個便宜。

    一邊幫蕭澤分門別類整理著書房裡層層摞摞的資料與文件,蘭塵一邊瞅著空隙賞著窗外又飄大了的雪。屋子裡燃著火爐,早先灑了些香料進去,熱氣一蒸,滿室清雅的梅香讓人的心彷彿都要醉到梅林的記憶裡去了。

    蕭澤的公務終於處理完畢。蘭塵幫他斟了杯茶水遞過去。

    「雪又下大了,地上不知積了多厚,公子待會兒還去船塢察看嗎?」

    「嗯,去。不要緊,我看看就回。」

    「哦。」

    蘭塵點點頭,知道蕭澤就算只看看也肯定是趕不及晚餐時間了,得讓人準備著他回來後用膳。

    「還有件事兒,周夫人剛才差人來問,今年過年,門主他們是否回來?」

    蕭澤啜了兩口茶,想了想,道。

    「應該是不回來的,還是我們選幾天去爹他們那裡過年吧。嗯,就給周姨這麼說,門裡還是按往年的規矩辦,只是我們空出三天就好。」

    「知道了,那我等會兒去周夫人那兒一趟告訴她。」

    蕭澤看看窗外的大雪,笑道。

    「下得這麼大,叫個人去傳話就行,你還是別過去了。再摔一跤可真得在床上躺著養傷的,你不是老覺著小蕭給染兒她們添麻煩了嗎?既然如此,就別再增加他們的負擔啦。」

    想起先前自個兒為了顯示母愛,硬要帶蘭蕭去玩雪,結果沒料到抱著兒子會那般重心不穩,一下從園中矮坡的亭子台階上「咻」一聲滑下去摔得老遠,嚇壞了染兒,逗笑了蘭蕭的糗事。蘭塵從善如流。反正蕭門的丫鬟就算不是武林高手,至少也是個下盤穩的練家子。她開門去喚了一個守在小間的丫鬟來給周夫人傳了話,回來時,蕭澤已經放下茶杯,站在窗前沉靜地看著窗外。

    蘭塵關上門,蕭澤回過頭來,抖抖手中的信紙。

    「寂筠和慶王要來南陵了。」

    「……不好的消息?」

    「不,倒是有著公幹的名義。慶王不是兼職工部麼?督察溝通昭國南北的大運河南河河道疏浚與河堤修護是工部每年的大事,皇帝下旨,今年著慶王南下察看南河情況。」

    蘭塵重又拿起雞毛撣子掃著書架,思索著問道。

    「是皇帝主動任命,還是他們自己請命的?飛雲山莊的事才過去幾個月,他們來,不會有問題嗎?」

    「君命不得不受啊!再者,從白鴻希的說法來看,弘光帝不一定能想到這個層面上去,但是吳濛會把綠岫與我們之間的聯繫保密多久,卻是無法確定的。所以嚴陌瑛也以為,把慶王擋在綠岫前面是較穩妥的做法。雖然目前慶王的意思還很模糊,但得到他的同意,也是遲早的事了。」

    「就因為那些個側妃麼?說實在的。我有點擔心,慶王被監視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當初寂筠那麼危急,他終究沒出手相救,而今不過是被監視得更緊了一點,他真會乾脆地反嗎?」

    「會。就像你曾說過的一個比喻,最後壓跨駱駝的可能就是多加一根草。慶王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他可以忍耐很多很久,但當心理上承受的事過多的時候,再堅韌的弦,也是會斷的。何況當初寂筠的事,他並非毫無所動,相反,那已經壓在他心裡,重得快無法承受了。」

    「唔,好吧,但願如此吧。不過你已經派了人在慶王身邊了吧?寂筠身手不錯,加上易容術出神入化,慶王的安全倒也大抵能保證。」

    蕭澤走到火爐邊把信丟了進去,看著那張紙翻捲著化為灰燼。

    「嚴陌瑛的打算,是趁此機會把慶王作為旗幟來號召人心之所向,畢竟綠岫是女子,她這身份在初始階段還不適合攏聚人。」

    「這麼說也是。」

    蘭塵點點頭,嚴陌瑛是個有能力謀劃全局的人,而對這個時代人們的心理,他們當然比她更瞭解。謀國謀政,玩的就是個心理遊戲。

    「那他們此來,見面方便嗎?」

    「放心,這南陵。畢竟還算是蕭門的根據地。」

    「皇帝也是這樣想的吧,飛雲山莊的勢力不是已經在往南陵滲透了嗎?孟夫人一事這麼了結,那暗地裡的密衛還不知道會增加多少呢!」

    「不要緊,這也算是強龍難壓地頭蛇吧。」

    蕭澤笑著回身去書案前收好門中往來的信件,將已批閱好的遞給蘭塵。

    「我要去船塢了,這些給了楊總持,你就回清園去吧。小蕭現在好像還很期待你跟他玩呢,早些回去讓他高興高興。」

    「什麼啊,公子!我是他娘,可不是他的玩具。」

    「呵呵,有什麼差別嗎?」

    「差別大了,我這是寓教於樂,開發早期智力!」

    蕭澤大笑:「是了,確實是開發智力來著,小蕭如今可是明白蟲子有多可怕了,這算不算心理陰影?」

    「……呃,我會努力用可愛的卡通形象來幫他糾正的。」

    「那你加油吧。」

    蕭澤揚揚手,打開書房門大步走了出去,候在門外的護衛即刻跟上。蘭塵走到門邊,沒急著關上門,她搓了搓手,看著漫天鋪卷的雪花。

    已經有一年沒見到綠岫了,因為狀況頻出。她們後來甚至連信也再沒傳過,只是從蕭澤的轉述裡知道綠岫在孟太后面前表現著孀居兒媳應有的賢惠與東靜王妃不可缺少的處世能力,知道她對那對女兒一樣疼愛。但蘭塵已無法揣測綠岫獨自站在書房那扇窗前看著天空時心裡會想些什麼,是沈燏,是蘭蕭,還是那君臨天下的勢在必得?

    總之,再見,不知何時!

    慶王要巡查江南當然不是說來就來的,這奉旨而行自有一套規矩要遵守,比較起來,蘇寄寧的動作就快了。前兩日遞了信說要南下看看商行情況。順便拜訪老友。沒幾天人就到了南陵,而同行的帳房先生中,不起眼地多了位嚴陌瑛。

    賓主既是好友,便沒那麼多客氣講究了,各自閒散坐定,遣走丫鬟僕役,站在蘇寄寧身後的嚴陌瑛這才與蕭澤拱手見過禮,又請了他坐下。

    蕭澤親自斟了杯茶水遞過去,笑道。

    「沒想到嚴二公子也會來,千里迢迢,不知所為何事?」

    「倒沒什麼大事,只是大局已謀定,眼下是累積王妃力量的階段,宜靜不宜動,在下便想親眼看看國中各重鎮的情況,也好細加修飾。」

    「不知蕭門所提供的信息,可令二公子滿意?」

    「蕭少主客氣了,貴門消息靈通,為王妃提供了最大助益。今後,還請蕭少主命人更嚴密關注那幾位州郡長官的動向,以聖上的控制欲,對世家再次出過手後,這些握有軍政大權的刺史必會讓他也開始不放心的。」

    「二公子放心。不過,皇帝這幾個月來十分安靜,二公子能猜得出來,他是要對哪家出手麼?」

    嚴陌瑛看看蕭澤,搖搖頭,道。

    「我也說不準。不過從三年前武林盟主和這一次孟夫人的事來看,因為飛雲山莊已在掌握中,加上孟夫人地位未減,蕭二公子權力更增,所以聖上的重心目前還不在武林,他顯然更看重朝中權貴和商業世族,這一點要請蘇大公子多加小心。儘管你已放棄了蘇家許多明面上的生意,縮減了世人眼中蘇家的財富,但聖上對這『富可敵國』的稱號仍極為敏感,倘若為密衛查知公子私下的掌控。只怕聖上會雷霆大怒。」

    蘇寄寧坐直身體,笑道。

    「我也正憂慮此事,但看來也只有小心為上了。」

    「這樣還不夠,蘇大公子要考慮如何轉移了。貴府潑天的財富,聖上耿耿於心,他就算找不到機會直接下手,也很可能在對付諸如寧遠侯任家的時候,把蘇家網進去。」

    蘇寄寧神色一凜,隨即向嚴陌瑛拱手道。

    「我會與家祖商量,盡快解決此事。」

    蕭澤輕輕一笑,也看向嚴陌瑛。

    「二公子此時提起,可是需要蕭某做些什麼?」

    嚴陌瑛也不客氣,直接道。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此為迷惑對方的根本。據吳鴻所言,以聖上疑心之重,最不願看到的乃是國中重臣巨賈大族的和樂共處、精誠團結,這對他而言意味著臣民們極可能勾結作亂。所以,假若蕭二公子可以極之信賴,那麼不妨讓他私下裡與蘇大公子某位受重用的弟弟或者屬下合作,名義上佔有被轉移的財富,我想,這樣的事,聖上應樂於見到。」

    「二公子在淥州應已見過舍弟吧。」

    「有幸見過。」

    「如何?」

    「冷面公子,果然名不虛傳,看起來倒是讓人無法懷疑冷心之說。」

    「那麼前不久二弟救了在下一事,嚴二公子又怎麼看?」

    「欲擒故縱,這也是一種解釋。」

    蕭澤沒再說話,他慢慢飲完杯中茶水,這才抬眼道。

    「我會與二弟談,只要他同意,此事但憑嚴二公子謀劃。但事成之後,我二弟的名譽,可否保證?」

    「蕭少主儘管放心,這不過是利用蕭二公子的身份做的煙霧,並不需要二公子真的去做什麼。待一切塵埃落定,主上該封賞的封賞,少主也信任依舊,那世人自會明白的。」

    點點頭,蕭澤在心中算了算日子。

    「那二公子且稍候些時日,待過年時他們回來,我會與二弟說,若他同意,到時他自會去淥州找公子詳談的。」

    「好,那在下就靜候蕭二公子了。哦,對了,如此一來,此事來龍去脈只怕就要告訴一些給令弟,蕭少主打算說多少?」

    蕭澤彎起唇角,直視著嚴陌瑛道。

    「二公子儘管放心,我這弟弟,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雖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還是有勞少主三思。」

    「多謝提醒。」

    氣氛有一點點僵,見兩人均未再吱聲,蘇寄寧淡淡微笑著抬手給他們續了茶水,問道。

    「蕭,你三弟,如今可有何消息麼?」

    「沒有,我們什麼都沒找到。不過我不信三弟真就這麼葬身水底了,儘管我沒想到他會有那麼一批人馬,但這麼多年他的遊歷是真真實實的,而且他是主動跳江,他可不是會尋死的人!」

    蘇寄寧皺起眉頭,斟酌著字詞。

    「蕭,你想過沒有,若是蕭漩沒死,他又不出現,現在,他在做什麼?」

    嚴陌瑛的眼簾抬了抬,蕭漩雖說與他們的事關聯不大,但既與蕭澤關係緊密,那對他們而言,就算是個不可忽略的因素。況且以他收集到的情報來看,蕭漩若還活著,十之有九會回來找蕭澤的麻煩。蘭塵就跟在蕭澤身邊,再度被波及,便是極有可能的。

    蕭澤握著杯子,右手中指輕輕撫著杯上的花紋。

    「三弟麼?他自然是會想辦法來打敗我的。不要緊,只要他活著,一切就好商量!」

    「雖是如此說,你——要當心些,蕭漩的人,也許遠不止那點。」

    「我知道。」

    蕭澤笑了笑,正說著,有輕輕的腳步聲遠遠傳過來,嚴陌瑛未習武,耳力自未如此敏銳,蘇寄寧倒是聽得出,他看看蕭澤。

    「放心,是蘭塵。」

    嚴陌瑛手中的杯子頓了頓,低垂的眼簾蓋住了他的眸子,茶水的熱氣一騰,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果然是蘭塵推門進來。

    愣了愣,顯然也是沒想到嚴陌瑛會來,不過立刻就明白了,蘭塵微笑著朝蘇寄寧和嚴陌瑛欠身施禮打過招呼,習慣性地走到蕭澤身後站定。

    蕭澤偏頭去問。

    「怎麼了,有什麼事?」

    「是韋老先生來了,硬是追著問公子今年過年去不去麟趾山。」

    「哦,今年……恐怕不能去。」

    「老先生既然親自跑來,自然是不依的。」

    「好吧,晚點我去說。」

    回過頭來,蕭澤又對蘇寄寧他們道。

    「今日就留下了,我在清園準備了小宴,餘下事務,咱們再詳談。只是嚴公子既扮作帳房先生,只怕要換個模樣來清園會比較好。」

    「這好說,但是要進清園,還得蕭少主派個人來接應吧。」

    「公子放心,我隨後就安排。」

    蘇寄寧忙站起來,道。

    「我隨嚴公子一同出去,這樣也免得別人對嚴公子扮作的帳房先生好奇。」

    「也好。」

    三人便起身離座,同出了書房。

    向蕭、蘭二人拱拱手,蘇寄寧和嚴陌瑛轉身離開,蕭澤和蘭塵則轉身走上回清園的迴廊。小宴在傍晚才開始,現在,得去把清園中那位尊神先給哄好了,這可是讓蘇寄寧與嚴陌瑛先行離去的好借口。

    這是個資訊相對不發達的年代,儘管蕭門消息靈通,但限於南陵、淥州、京城之間的距離,加上保密的要求,許多事務,他們只是在整體上達成了一致。所以嚴陌瑛此來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與蕭澤商談細節。

    要助沈盈川登上帝位,最難的就是如何讓她得到世人承認。

    嚴陌瑛的計劃,是把一切準備做充分,他們必須要先花上大量的時間組建最為穩固的力量基石,以最精幹的人手和豐足的財富擁有對軍隊的實際控制力,擁有民心,擁有在朝堂上的號召力。也唯有如此,才有可能盡量在最後,如蘭塵哂笑著期待的,兵不血刃。

    當然,還有另一個最好能具備的前提,那就是弘光帝處政失當。

    帝王無道,不外乎殘暴荒yin,失國君掌理政務之職。弘光帝顯然不屬於此列,他屬於那種欠缺領袖才能的人。如他的同胞兄弟東靜王,如掌握重大權勢的昭國世家,在他的安全感能保證之前,弘光帝不會停止打擊任何他覺得有威脅的人或家族勢力的。只是,攏權無可厚非,但任何事都有度,堂堂一國君王若是過於不能容人,那便意味著臣子的離心離德,朝堂一散,自然無法應對外來衝擊。

    而如今弘光帝在施政上還有另一個尚未顯露出後果的弊病——重稅。保持國庫的充盈是必要的,然而以向百姓課以重稅的方式,將整個國家的財富牢牢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這種心理,嚴陌瑛倒猜得到原因。說來說去,就是不放心,但這卻是地主斂財行徑,絕非國君能為。

    歷數昭國以往治世,富國而不及於民者,皆亂。

    昭國確實擁有廣袤的國土,豐饒的田地河湖,勤勞的民眾,可是昭國並非天堂。它的四周從不乏虎視眈眈的尖牙利爪,而種種災禍諸如洪水、乾旱、瘟疫等,也從未遠離過這片土地。不富民,則經不起一點禍患的折騰。

    有半年未見,這些話題,嚴陌瑛還是能與蘭塵聊得盡興。蘭塵這人,可能不具備多麼完美的實際處事能力,但她卻能把這時局看得清透。

    西梁、北燕、東月諸國,目前邊關還算平靜,但各國內中風暴之勢已在蓄積,昭國居於政治中心,風暴一旦掃開,昭國必會受影響,嚴陌瑛自然打算要做好完全準備,以便最充分地利用這些機會。而蘭塵習慣性的橫向與縱向結合的思維方式,也的確讓嚴陌瑛又發現不少可利用之處。蕭澤與蘇寄寧談著南北商業上的事務,偶爾也會插上幾句,四人倒也是相談甚歡。

    連蘭蕭這小小的娃兒亦是靜靜地坐在蘭塵懷中睜著雙大眼睛,好像正認真地聽著。他還太小,眼下當然看不出蘭塵打的這從小熏陶的主意是否有用。

    這一趟南下,嚴陌瑛還帶來了兩樣東西,一本是重瑛書鋪在淥州剛剛出版的《女駙馬》,一本是前些天才在風雨台上演的戲曲《楊門女將》的劇本。

    原本因為傳奇《楊門女將》,整個昭國都已經被震得幾乎跳起來,現在多了戲曲不說,又有奇女子的奇異故事走入人們視線,這一回更超乎人們想像,昭國的這個冬天,簡直可以用火熱來形容了。

    而這個傾向帶動了人們對昭國歷史上那些也曾叱吒風雲的女性的探究,如華英公主等人頓時成為熱門人物,激烈的辯論也隨之展開。

    或許是《楊門女將》及《女駙馬》都把皇帝擺在正面,而嚴陌瑛佈置下去的宣傳攻勢也擊中在抵禦外辱、懲惡揚善這一基調上的緣故,至少目前,朝廷還沒有對此有任何表示。

    而為了不給人懷疑,除了戲曲上會將《女駙馬》也改編外,重瑛書鋪接下來出版的傳奇將與巾幗女性無關,神鬼狐怪,花妖樹精,這樣的故事將把最純潔的愛情講給世人聽。

    這時離年關已經很近了,時令雖然還在冬末,但天氣回暖得早,尤其江南地方已有草木萌芽跡象,農業乃是立國之根本,天候不等人,春天轉眼就會到,春耕也該早做準備了。由於御史對水利工程彈劾得較多,慶王已經預定不日即離京,這個年,他看來是無法在京中安然度過了。而那些未能克盡職守的地方官員們也不得不在這個冬天僅剩的時間裡趕快加班,慶王熟知水利工事,且是出了名的賢王,這河道修繕、引渠灌溉又緊密關係到來年農事,既是奉旨巡查,那慶王當然就不會客氣。

    嚴陌瑛決定留在南陵,一則他沒來過江南,對這裡的瞭解全部來自書本記述,未免有失之偏頗處。而蘭塵關於江南未來之發展的見解,讓他想多瞭解江南一些。再者,嚴陌瑛也想與慶王長談一次,淥州是弘光帝目光不會稍有遺漏的重要城市,他們自是不便,但南陵的話,蕭澤可以辦到神鬼無覺。

    不久,蘇寄寧便離開了南陵,他是要趕在過年之前回到淥州的。模範父親現在心心唸唸的就是可以多陪陪他的寶貝女兒蘇月如,這讓蘭塵在目送他的船遠行後大歎意料之外。

    「真看不出來啊!蘇大公子優雅華貴,總覺得跟好爸爸形象聯繫不起來呀,誰知竟會如此疼愛女兒,果然男人其實更容易寵溺孩子的麼?」

    蕭澤失笑,蘭塵有時候的想法真的是很能讓人無語。

    「疼愛子女乃是人之常情,也沒那麼奇怪吧。」

    「不是啦,只是有點想像不出他表達父愛時的樣子。他那個氣質,要說是好情人啊什麼的,我倒能立馬反應出來。好父親麼,這個就——」

    蘭塵聳聳肩,無心之言卻在看著遠去船影的蕭澤這裡蕩起了些許漣漪。

    他知道蘇寄寧心中放著的人不是秦宛青,不過自他結婚以來,倒再未聽他提起過那名女子,夫妻間可算是相敬如賓。但老實說,蘇寄寧對女兒的疼愛倒也真有些出乎蕭澤的意料,那確實過於寵溺了些,如今想來,蕭澤也不禁懷疑,不會是這個孩子有肖似於蘇寄寧那意中人之處吧?

    好友的家務事,蕭澤不會冒失多問。只要秦宛青安於做好蘇寄寧的妻子,只要蘇家、蘇寄寧無事,他們就這麼相敬如賓下去也未嘗不好。

    寄寧不像父親,秦宛青亦不會是孟姨的。

    新年,十數匹馬,一輛馬車,江南一片早春鮮麗景色,蕭家人在蕭澤帶領下趕往蕭岳與孟夫人隱居的莊園團聚。從這一次開始,蘭塵再未與蕭澤一起過年。他陪伴他的家人,而她則陪伴她的兒子,生活,沒有什麼不同。

    許多年以後,蘭塵回憶起這段過去的時候,偶爾覺得,或許其實還是有點不同的。只是在那些年,分開的時間太短,還不覺得需要想念。

    遠遠看著馬隊馳進那間他從前也曾進去過的秀美的莊園,他靜靜坐在欄杆邊,右手不自覺地動了動。是打開扇子的習慣動作,但他自從那雍江中爬出來起,就再沒拿過扇子了。

    「閣主,請回吧!蕭門看著只來了十餘騎,卻俱是門中絕頂高手,而且暗地裡的人馬估計也不少。我們輕裝來此,怕是不妥。」

    屬下拿起寬厚的斗篷,在旁躬身勸著。

    蕭漩沒有回應,他依舊靜靜地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好一會兒,他站起來。

    「走吧。」

    「是,閣主。

    出了茶樓,披一件貂鼠皮斗篷的蕭漩已然變成一名長髯富商,他慢慢走過小鎮,擦肩而過的是晚了片刻抵達此地的流雲谷少谷主夫婦護衛嚴密的車隊。

    他們夫妻也要來陪蕭岳等人過年的消息早送到莊園了,迎接的護從在鎮外就已將車隊又圍了一層,在這風景秀美卻偏僻的小鎮上著實引人注目,尤其流雲谷白衣飄逸的整體扮相更讓行人紛紛駐足。蕭漩混在路邊的人群裡淡淡地看著,他的出眾引起了護衛們的注意,但卻不會有人將這儒雅淡漠的長鬚男子與經年一身優雅白衣玉扇的蕭三公子聯繫起來。

    車隊很快過去了,蕭漩走出小鎮,上了馬車往西南方向而去。

    屬下們都懂得他向來的習慣,服侍脫了斗篷後就趕緊退了出去。蕭漩獨倚坐於鋪著柔軟虎皮的榻中,在夜明珠柔和的光裡,感受著車身的搖晃。

    這自然不是他第一次背向家人遠行,他早就習慣了,都不知道有過幾次了,縱使是在這樣熱鬧的團聚的時候離去,也不會有人關注的。大哥有父親,二哥有母親,連小弟和小妹都有周姨溫柔的兩手圈著,只沒有人挽留他的走開。

    或許給別人說的話,都會笑他不知滿足吧,或許,或許……他跟母親真的太像,比二哥像多了,但為什麼連母親眼裡都沒有他呢?

    想不明白,連幾乎被狂激的雍江水捲走的時候,他還是想不明白。所以,他只能丟開那柄蕭家子孫至死不棄的寶劍,拚命從水裡爬出來,繼續走下去,用他的方式來把蕭漩這個人——刻在昭國的歷史上!

    這樣,再不會有人看不到他了吧!

    馬車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蕭漩警覺地繃緊了身體,車外傳來屬下的聲音。

    「敢問閣下是哪路英雄?為何要攔我家主人的路?」

    「……三公子。」

    久久,前方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蕭漩皺起眉,這聲音聽著甚是耳熟。

    「三公子決意離開是不錯,可是,怎麼能連這柄錯金琉璃匕首也忘了帶走呢?這可是我家主人從前的心愛物,當年令堂攜子歸省時特意贈給了三公子的。父母兄弟可拋,這個,如何能棄?」

    錯金琉璃匕首?

    蕭漩慢慢坐直身體,這個東西,是當初隨母親晉見尚為太子的弘光帝時蒙親賜的,如今還記得這件事的人可不多。對方這麼說,難道竟是聖上派來的人?

    他們是如何找到他的?

    「不接著嗎?」

    那男子的聲音毫無起伏,確實很耳熟但實在沒有印象。這時,車外的屬下猶豫著低喚了聲,蕭漩抬手掀開厚重的車簾。

    晴朗的冬日天空下,灰衣男子如峭壁上枯禿的柏樹般立於路中央。在已有春芽萌發,遠看透著些綠意的柳枝、嫩草的映襯下,男子的蕭索氣息卻似帶來倒春的寒冷。

    「閣下貴姓?」

    「吳。」

    「從何方而來?」

    「天子腳下。」

    「——是貴主人特意要閣下來提醒那柄匕首的麼?」

    「是,榮幸之至。」

    灰衣男子抬起手臂,蕭漩的屬下們手已搭上了各自藏起的武器,但那男子卻只是晃了晃手中的東西,正是一柄晃著金光的匕首。

    「公子不看看是不是原物嗎?」

    男子說著,隨手將那匕首拋了過來,一名屬下伶俐地接下,呈到蕭漩面前。

    因匕首是御賜之物,蕭漩曾仔細玩過段日子,自然熟悉。他淡淡掃過一眼,看著那灰衣男子。

    「貴主人有何吩咐?」

    「助我家主上一臂之力,自然讓公子得償所願。」

    「哦?貴主人知我何願?」

    「這江湖,終有一日會是公子囊中之物。而有了我家主人的印信,天下何人再不識君?」

    「……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淡漠地看著這曾助母親襲擊大哥的灰衣男子,想起曾見過數面的那位及人間至尊的表舅父冷肅的臉,蕭漩把那莊園秀美的景致趕出腦海。

    那些回憶,他再不需要了。

    很早之前,曾經有人勸他放下這些計較。人生已短,何苦來哉?說得倒是有理,但那人既不是他,也沒有他的苦楚,又如何解得開這個結?

    那人只說對了一句話,萬事皆有因,萬事皆是果。

    今日的,是果,還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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