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五章 哦!愛情
    第五章哦!愛情

    從笑嘻嘻地跑過來告訴他蘭塵要隨蕭澤回去南陵這個消息的顧顯的眼睛裡。嚴陌瑛看見了自己的臉。

    嚴家人長得都很不錯,大概是幾代嫁入嚴家的女子都有絕色之容,而嚴家祖宗的相貌也還頗不賴的緣故吧。嚴陌瑛已經聽慣了人們對這張臉的稱讚,而倘若加上他的才學,再加上他的性格和家世,他應該算是個相當好的情人。但在她眼中,他又如何?

    是有文士的儒雅,還是更多謀臣的狡黠?

    嚴陌瑛不知道。

    「喂,別發呆啦,她是要去南陵,跟蕭澤一起去的話,肯定不是一兩個月就能回來的,難不成你還有那功夫追到南陵去麼?趕快決定!」

    回過神來,顧顯的臉在眼前放得有點大,那眼神中的光也閃得有點過亮了。

    「你在急些什麼?」

    不滿地瞪一眼,嚴陌瑛將手中自北燕傳回的消息遞到燭火中。

    「嘿,你這話可不夠意思!我當然是為嚴家伯母著急了,連爹娘這麼點兒心思都沒法體會,你這個不孝子!」

    「哦——原來你這麼善於領會別人的意思啊!我明白了。聽說薛羽聲這兩日心情很是不佳,連風雨台之約都取消了,這可不大好。恭請善解人意的顧公子你大駕前去探視一番吧。」

    「……你這傢伙,就這麼對待別人的好心嗎?」

    「好心?還真敢說,你眼裡明明寫著——有好戲可看!」

    花花公子最得意的就是被揭穿了也能面不改色的好功夫,顧顯毫不在意地以更「有趣」的目光瞅著好友,義正詞嚴地指責道。

    「就算這樣,我也是為了你好!」

    「——是嗎?」

    嚴陌瑛從文書中抬起頭,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那就麻煩你為我多分分憂吧!陸基,點了他的穴道給薛羽聲送去,能怎麼用就怎麼用,請她千萬不必客氣。」

    「咦?想耍賴啊——」

    一把跳起來的顧顯轉身就想逃,可惜,跟嚴陌瑛的默契度,他顯然已大不如陸基,才轉身就剛好被無聲無息地伸過來的手指戳個正著。眼睜睜地看著陸基又點上他幾個大穴,顧顯哀哀慘叫。

    「嚴陌瑛,你這小子不能沒有良心!」

    「這麼漫長的夜晚能享紅袖添香之樂,賞美人笑語嫣然,可是人生一大幸事!看我多瞭解你,真難得啊!」

    嚴陌瑛的調侃的確難得,連顧顯也是很久未聽到了,但一想到這個是用他今晚將遭遇的悲慘換來的,胸中頓時湧起的那股子悲涼喲……

    看陸基幹脆利落地將人扛走,嚴陌瑛涼涼地揮手送別。聒噪的聲音一消失,書房裡終於安靜下來,嚴陌瑛不禁輕笑了一聲。

    顧顯這傢伙,又不是避不開——真是!

    集中精神處理罷手中的事務,嚴陌瑛起身走到院子裡。

    夜已經深了。無月的夜晚,繁星滿天。

    他獨自站在黑暗裡,從凌雲壯志的翅膀上跌下的那一天起,他再未如此仰視過這片深邃的星空,更多的時候他都把自己放在書堆裡,放在昭國之外,七年,倒真是十成也看足了八成。

    因為這片星空是不能看的,看了,就會更加嚮往那片日光下的朗朗晴空。嚴陌瑛這人,雖然善於權謀,善於機詐,但他並不想藏在夜色裡,他希望這個國家的史書能堂堂正正記載他的名字,而絕不是作為輝煌了百多年的嚴氏家族最後的子孫留在無數沒落貴胄中間。

    途徑,竟變得只剩了這一個。

    ——繁華盛世,這是蘭塵的夢,又何嘗不是他的夢?

    接到嚴陌瑛派人送來的帖子,蘭塵正照例抱著蘭蕭坐在院子裡欣賞牡丹以培養美感,同時認真翻檢著自己修改過了的楊門女將們的故事,好命得不用收拾行李準備車馬的蕭澤得了空才剛晃過來。

    抱過蘭蕭逗了片刻。蕭澤一邊幫忙看著這些將要送到重瑛書鋪編印出售的傳奇,一邊隨口道。

    「嚴二公子要請你一聚?」

    「是啊。」

    「定在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

    審完書稿的蘭塵從蕭澤懷中抱回兒子,神色尋常。蕭澤支著下巴閒閒地把視線轉向滿園風景,道。

    「應該是得知了過些天你要隨我回南陵的消息吧,你去嗎?」

    「嗯,去唄,剛好有空嘛。」

    點點頭,蕭澤轉回目光,瞅著蘭蕭黑亮亮的大眼睛,想了想,悠然地問出一個根本是因為他家要開那武林大會才導致的問題。

    「在淥州住慣了,會不會捨不得?」

    抓起兒子粉嫩嫩的小爪子跟那朵最漂亮的牡丹花打了個招呼,蘭塵笑道。

    「當然會捨不得,不過我更應該擔心才對吧?畢竟南陵那兒可沒有隱竹軒,也沒得隨風小築,好像不是公子一句話可以打發的地方喔。話說,我這小丫鬟還帶個寶貝兒子過去,公子,我們真能住得安穩麼?」

    「……呃,大致上是可以的。」

    蕭澤的視線移回蘭塵臉上,看著她認真苦惱的神情,他的唇角彎了彎。

    蘭塵卻沒有看到,她只是歪著頭,瞧著蘭蕭黑水晶般純粹的眼眸,微微皺著眉歎了口氣道。

    「罷了,總歸是避不開的,反正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不過說起這武林大會嘛,除了配合嚴陌瑛的計劃,公子你是否還有別的目的?」

    「哦?看出來啦?」

    「把隨風小築送給漣叔訓練新手。若非公子告訴過它的來歷,我倒也想不到那上面去。如此說的話,公子可是要把隨風小築裡的人全部調去南陵?」

    攏好蘭塵那字跡依然不忍卒睹的書稿,蕭澤向後仰靠著椅背,舒舒服服地看著流雲如帆影徐徐的天空。

    「皇帝的手,已經伸到江湖裡來了。如蘇家、顧家那樣的情況,絕不能在蕭門出現。但是君畢竟是君,他佔據著最有利的地位,既為了保存我蕭家,也因為綠岫的基業才剛要展開,我不想也不能讓皇帝借武林大會生事。所以,無論明裡暗裡,南陵都必須守住。」

    蘭塵的眉動了動,蕭門裡關於蕭澈心懷不軌的傳言,她自然早有耳聞。人心叵測,蕭澈到底有沒有那等心思,只見過幾面的蘭塵看不出來,這種事,她又不好拿來問蕭澤。

    「對弘光帝這種多疑的人,最佳的應對方法應該是如蘇大公子那樣削弱自身的力量吧,公子也打算那樣做嗎?」

    蕭澤輕笑著搖了搖頭,道。

    「不,不必。有二弟在,我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哦?」

    蘭塵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著蕭澤。挑起唇角,蕭澤卻只是笑著問。

    「到時候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武林大會上看看熱鬧?」

    「武林大會到底做些什麼?」

    「多數都會很無聊,一群舞刀弄劍的人坐在一起也就是各世家各門派的權力紛爭而已,精彩點的嘛,大概就是看武林高手的更迭和年輕一輩的能耐了。」

    「那個……你們就不會討論些什麼正邪不兩立,剷除邪教魔道啊之類的重大話題麼?」

    蘭塵問出了因為武俠小說而最想知道的問題,蕭澤失聲笑了出來。

    「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家族門派,誰敢說自己是絕對的正義?真要大言不慚地說出來,還得看別人買不買帳呢?有幾家是甘願聽別人吩咐號令的?況且哪兒那麼多邪教魔派。小打小鬧的玩意兒沒人理,純粹給闖江湖的少年子弟展示身手的;想座大的麼,呵,還得看有沒有能耐擠進來呢!」

    武林認知被嘲笑,本也沒什麼,可是蘭塵一低頭,正好對上蘭蕭晶瑩的大眼睛。呃,雖然知道小嬰兒肯定聽不懂,但她這做娘的,難得地有點不服氣了。

    「我那是諷刺,諷刺!公子難道沒聽出來嗎?看起來正正經經的武林門派為了賺錢去做些見不得人的營生,或者暗中培植勢力妄圖稱霸武林,這不是不可能的吧?而原本好好的門派,要不錢財太多招人眼,要不就是有個什麼武功秘笈藏寶圖的玩意兒還鬧了個天下皆知,然後眼饞的門派為了搶奪,硬把人家給掰成十惡不赦的妖魔來個合剿——這樣的事情,真的沒有嗎?」

    「有倒有,不過……」

    「有就行了!反正只要公子你別變成那種道貌岸然的丑角兒就成,呵呵呵,你說對不對啊,小蕭?」

    蘭塵抱著笑嘻嘻的兒子直吹氣,直接把蕭澤晾一邊了。

    輕笑著歎了口氣,蕭澤單手支著頭,看她們母子倆玩鬧。

    說是母子,不過這麼些日子來,怎麼越來越覺著蘭塵像是抱了個大玩具呢?唉,根本沒有慈母的感覺!

    極輕又極有規律的腳步聲終於再度響起,蕭澤抬眼望去,果然是蕭澈走過來了。剛才跟蘭塵閒扯的那些話他定然是聽了去的,只是以蕭澤對這個二弟的瞭解,他應該是會直接走出來的啊,幹嘛停在薔薇叢後了?至少以他的能耐,偷聽也應該弄得他不知道才對呀?

    「大哥。」

    「哦,是二弟啊,有何事?」

    「飛雲山莊莊主遞來帖子,希望大哥蒞臨。」

    說著。蕭澈遞上手中精美的請帖,這時蘭塵已抱著蘭蕭站起來,向蕭澈微微欠身後,便往花園另一邊走去。

    纖瘦的身體很快隱沒在花叢後,輕柔的嗓音卻還傳了過來。不知朗誦著什麼,詩不像詩,文不像文,卻很動人,像——像母親的歌謠。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輕靈

    在春的艷光中交舞著變。

    你是四月早天裡的雲煙

    黃昏吹著風的軟

    星子在無意中閃

    細雨點灑在花前

    ……」

    蕭澈站在亭邊,他的注意力頭一次在面對蕭澤時沒有放在他這大哥身上。那個叫蘭塵的女子,真的只是個普通丫鬟嗎?

    在初次見到大哥竟將她帶回蕭門時,他就知道這女子一定不尋常,但其後的兩年,這個蘭塵卻一點特別的表現都沒有。蕭澈不得不迷惑,她到底是誰?

    「請我回程時順路到山莊小敘?」

    蕭澤弓指一彈那請帖,抬頭看看蕭澈,笑道。

    「二弟可是認為有什麼問題?」

    「路莊主的消息如此靈通,動作又這麼快,看來此次武林大會將無比熱鬧。」

    丟開請帖,蕭澤無謂地端起杯子啜了口茶。

    「是要探探蕭門真正的意圖嗎?畢竟你跟鳳儀助東靜王滅了映水樓,此一功勳甚至得到朝廷嘉獎,飛雲山莊難免不會想到蕭門是否有意借此事造勢。」

    「大哥要去麼?」

    「當然得去,蕭門只是跟飛雲山莊、龍火堡並列的世家之一而已,堂堂飛雲山莊莊主親自下帖請我,豈可不去?」

    「路莊主一貫表現於人的是老成持重而稍嫌死板,路夫人極少出現於人前,不過據我所知,倒是個精明的婦人。大哥若赴會,務必謹慎。」

    「嗯,我知道了,多謝!」

    蕭澤對自家弟弟的冰塊臉很適應,儘管蕭澈告誡的語氣在旁人聽來似乎頗為無禮,他卻笑意盎然。

    這種從心底溢出的笑,才是真正的放鬆,蕭澈看得最是明白。儘管蕭澤一向對家人溫和,近些年卻也是幾乎不曾見到的。

    他這大哥,真的是都知道的啊……

    嘴唇微微動了動,蕭澈終究沒說什麼。

    這笑容是因為那個蘭塵的影響麼?他突然有點想問,但這卻也沒有問的必要。自然是的了,能讓蕭澤放在心裡的人和事,其實不多。

    蕭澤卻想起什麼似的斂了斂眉,又對蕭澈道。

    「二弟,孟姨那裡,我聽說似乎很生氣。你珍惜鳳儀,這本無可厚非,但若是因鳳儀無子而與孟姨相齟齬,這也許是在增加鳳儀心中的負疚。畢竟鳳儀進門的時候,我想你也看得出來,她很感激孟姨的疼愛。」

    頓了一頓,蕭澈看著蕭澤的臉,平素總帶著不羈輕笑的,這時卻略顯嚴肅。他這大哥,還是這樣,說來雖是江湖上出名的少俠,出名的桀驁不羈,但對他們母子,竟還是這般在意著,這般放在心裡。

    他是蕭澤啊,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孟姨,他的二弟針對著他?

    目光移開,蕭澈點一點頭,冷淡道。

    「是,大哥。」

    珍惜鳳儀是無可厚非的麼?

    不對,他其實沒有給予鳳儀應有的珍惜,他欠鳳儀的。雖然原本他與鳳儀的婚姻只是個交易,但蕪州案已了結,鳳儀卻還被困在他身邊。

    鳳儀是自願留在他身邊幫他的,可是蕭澈知道,假如他有良心,就該讓她離開,而不是把大好芳華浪費在自己與母親的這場交鋒中。

    ——他不想鳳儀離開。

    他沉默地任由鳳儀站在自己身邊,可以瞥見她美麗的自信的笑臉,可以聽見她好聽的清潤的聲音。他卻不能給鳳儀愛情,如她愛看的《西廂記》裡張生對崔鶯鶯的那般枉顧一切的愛情。

    嚴陌瑛跟蘭塵約在風雨台,想到以後也許再難見到那般規模的牡丹園,蘭塵早早就把蘭蕭交給奶娘,出城去了風雨台。

    依然是那個俯視滔滔淥水與滿園牡丹的高台,但已今非昔比。全新的風雨台之約已舉行過一次,因為薛羽聲,因為淥州第一名ji的從良,因為贖走薛羽聲的那個據說仰慕昭國名士的來自東南海外的年輕富商,而盛況空前。

    這主意是薛羽聲根據蘭塵說到的所謂「沙龍」而提出來的,她的年紀畢竟大了,青樓名ji的風頭正在過去。而要幫助沈盈川延攬人才,鞏固京外勢力網,必得有人能在暗中召集得了名士和名士背後的高山。

    如此,倒不妨打造出一個平台,讓已成名的人樂於參與,讓想成名的人渴望籍此施展才華。風雨台已經打下了很好的基礎,但之前的風塵味到底重了些,形不成蘭塵所說的那種「沙龍」的影響力。所以,薛羽聲改變了自己的身份。

    她現在是淥州風雨台的薛夫人。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無萬物而不芳!」這是風雨台上蕭澤揮毫佔了整整一面白壁的一幅狂草。據蘭塵的解釋,就是主張重視個體體會與自由辯論。

    無論是不是名士,但凡有所追求的人,都會喜歡這個,也應該喜歡。而就在這樣的辯論中,才幹品德如何,自然而然地就出來了。

    蘭塵走進園子,離開了含笑坊的薛羽聲自然也在,她正在亭子裡畫著牡丹。畫已成,筆還握在手中,人卻在畫前靜靜站著。蘭塵湊過去看,那絹布上大半的奼紫嫣紅應是前段時間盛期之景,卻沒有一隻蝴蝶飛舞,只有一瓣瓣花和葉子無聲搖曳。許是花期將過,許是薛羽聲凝望得太過於專注,竟顯得那份雍容華貴也有些寂寞了。

    「哦,你已經來了呀,瞧我的牡丹怎麼樣?」

    薛羽聲放下畫筆,又恢復成平常慵然的樣子,靠在舒適的圈椅上,端起煦兒送上的茶淺淺抿著。

    「挺漂亮,我還蠻喜歡看工筆畫的。」

    「呵,蘭塵,你這稱讚要叫某些人聽到,非得嗤之以鼻不可。」

    「實話實說嘛,反正你不會瞧不起就好了唄!」

    蘭塵聳了聳肩膀,已經習慣在薛羽聲面前的坦誠,這般對話也是種享受。

    「怎麼一個人在園子裡畫畫?」

    「當然是要藉著嚴二公子的東風給你送行啊。這一去誰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蕭少主去南陵,想來也不會只是主持這麼一場武林大會而已。」

    「唔,也是!交通不便哩,我也不想多受些顛簸之苦。」

    薛羽聲看著認真地如此說的蘭塵,眼睛瞇了瞇,道。

    「……有想過留下嗎?」

    「想過呀。不過嘛,像我家公子這樣的主人家倒也確實難得,所以我還是跟著去南陵好了。」

    「不再考慮下,不做丫鬟了嗎?反正也沒見過像你這樣做丫鬟的,自家主子沒侍侯個什麼,倒是把張翻天大網給織出來了。」

    蘭塵笑了笑,搖搖頭,正想回答時,卻見薛羽聲偏了偏頭,輕輕笑道。

    「哦,嚴二公子也到了。」

    跟著側過頭去,蘭塵笑著跟嚴陌瑛打了個招呼。原以為薛羽聲也在這兒,嚴陌瑛應該會走進來的,沒想到嚴陌瑛就站在亭外跟薛羽聲見了個禮。

    「今日得借風雨台,嚴某萬分感激。」

    「客氣了,園中已備好酒水,公子若需要,儘管吩咐就是。」

    「多謝,那就叨擾薛姑娘了。」

    嚴陌瑛施以一長揖,這禮過大,薛羽聲忙站起來,嚴陌瑛卻不在意,微微一笑,轉頭對蘭塵道。

    「在這園子裡走走吧,春色還好,我想你也是不想呆呆坐著的。」

    「好啊。」

    蘭塵朝薛羽聲揮揮手,「那我們就先去轉轉了。」

    「嗯,你們去吧。」

    滿園的牡丹已過了最盛的季節,但沒了那種爭妍的勝景,這樣在和風中搖曳枝頭的嫣然也別具風情。蘭塵悠然地走在嚴陌瑛身邊,有點感歎不曉得去南陵後還能不能揀到這樣的閒暇時光。

    「蘭塵,你已經決定要去南陵了嗎?」

    嚴陌瑛語氣澹然,領著她往風雨台的方向走去。蘭塵伸手拂過路邊探出來的牡丹花,笑道。

    「是啊,我是他的丫鬟嘛,他要去哪兒,我還不得跟著嗎?」

    「你可知道,因為蘭蕭,江湖上已有關於你們的流言?」

    「知道。不過原本的目的就是弄得真真假假說不清,所以也就無所謂了,再說我又不用到江湖上走動。身邊的人麼,一看就知道蘭蕭不是我兒子。綜合起來,也就沒什麼人言可畏的壓力啦!」

    愣了愣,嚴陌瑛忽地笑了出來。他竟忘了,蘭塵說過的,在這個國家裡,她唯願此生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

    「怎麼啦?」

    蘭塵偏頭瞧著他,不知道自己的話是哪裡好笑了。

    踏著台階往上,嚴陌瑛眉目舒展。

    「能告訴我嗎,蘭塵?當初你為何會想到讓王妃去爭取這天下?」

    「哦,這個啊……」

    蘭塵習慣性地左右瞄了一下,道。

    「其實最初只是意氣之爭。馮家莊的那樁慘案,你已經知道了。雖然早已明白人的性命在權力面前毫無珍貴可言,但一旦是自己真實面對,便會非常不甘!尤其那人選了一種我最鄙視的方式,一時氣血上湧,我就想是不是該有人來告訴他什麼才是駕馭這萬里江山的魄力。加上當時盈川的心緒很糟,不給她一個長遠的目標,她很可能會選擇飛蛾撲火的方式去復仇。結果,你知道,本來成婚後,盈川已經決定放棄了,但沈燏的死,讓盈川再不會為任何人停下腳步——盈川她會成為這萬里江山最合適的主人的,我擔心,但是,也期待!」

    蘭塵說得簡單,但就那麼決定奉女子為帝,這在嚴陌瑛心中,自然無法認為那是說想就能想得到的,即使對方是他覺得特別的蘭塵。

    「——你是否也希望能俯視這萬里江山?」

    看著身邊挺直脊背,神態安然地眺望著眼前這千里沃野的女子,嚴陌瑛直覺性地問出了口。蘭塵歪頭看看他,想了想,答道。

    「你是想讓我也留在淥州幫著做事麼?這個,恐怕不行啊,我沒沈珈他們那種能力的,頂多也就能提供一些意見罷了。」

    「你太低估自己了,事在人為。」

    嚴陌瑛瞭然地輕笑著,再踏上兩級,他們到台上了。肥沃富饒的平原正綠意勃發,滔滔淥水在這裡濾去了聲音,如一條白絹飄然落入大地,不遠處的城池矗立在艷麗的春陽下,紅塵微熏,有些許迷離。

    拍了拍白玉的欄杆上精美的鳥首,蘭塵長舒一口氣,展望著昭國最繁華的大地。嚴陌瑛側身站在一邊,看著蘭塵和這片天地。

    「蘭塵,我說的是像這樣——萬里江山,煌煌盛世,像這樣跟我一起俯視,一起守護,可以麼?不要去南陵,留在淥州,做我的妻子,可以麼?」

    ……一個無比卓絕堪稱諸葛轉世鬼谷投胎的古人向已經三十歲,完全中年婦女化的自己表白?

    呃,這感受還真沒法形容!

    在最初短暫的僵硬過後,蘭塵的眼神飄忽幾下,歎息著笑道。

    「如果你這是表示愛情的意思,我只能說,不敢了。」

    嚴陌瑛挑起眉峰,盯著蘭塵不許她躲閃。

    「為何這樣說?你並不是個在意家世的人,何況我也絕不會讓任何人因這個而怠慢了你。」

    「不是說這個,嚴陌瑛,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們之間。」

    「我們之間?」

    嚴陌瑛退開一步,溫柔的微笑讓蘭塵有些窘迫,她轉開視線,聽見他說:「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問題。我知道,你在面對我的時候也是很輕鬆的,就像我一樣。如沐春風,我感激這個詞。」

    「但是夫妻與朋友之間是不同的。夫妻是最平常的生活,需要感情來維繫,並且有責任與義務在裡面;而朋友有很多種,我們應該屬於談得來的那種。」

    「若我們有更多的交集就可以吧,至少你並不排斥我走近。」

    低頭想了想,蘭塵笑了一下。

    「不,我以為這樣的距離就很好了。抱歉,我並不想承擔為**該承擔的責任與義務。而且,我覺得自己並不適合你。」

    「嚴公子,你是個可以用『天才』這個詞來形容的人,而我不是,我也不好學,沒有足夠的堅持與毅力去支撐自己走向特別。我跟不上你的腳步,無法如你所期望的那樣去俯視這片萬里江山,去守護那個煌煌盛世。我曾說過的那些讓你們意外的話,在我所來處的世界裡沒有絲毫可讓人驚奇之處。況且那也只是看法而已,沒有實際操作能力的話,就是最不負責任的空談,反而誤國誤民哩。呵呵,我不敢說什麼樣的女子適合你,但蘭塵,不適合任何人。」

    江山遼闊,紅塵如戲,她這個人,只愛看而已。

    嚴陌瑛注視著蘭塵的側臉,他知道她在躲閃著他的視線,輕輕歎息一聲。

    「蘭塵,你看輕了自己,也高估了我。」

    「我是最瞭解自己的人。」

    「是的,我知道,可是你的瞭解帶入了過多的自省,水至清則無魚,你說過的,用在此處正合適。」

    笑了笑,蘭塵深呼吸了一下。

    「你說得對,但假如剝離了這一點,我忍不住會想,蘭塵這個人,到底還能剩下多少可以區分於別人的呢?然後我繼續想下去,但這想本身就是又繞了回去呀。這樣很累,連我都覺得累了,但這卻就是我,我怎麼能拋棄了自己?我至少得保護自己啊!所以我不想過於親近,人生只如初見便是最好的。」

    「無論是誰都不行嗎?」

    「誰都不行。」

    「你不會覺得寂寞?」

    「得到之後再失去,人還在,心已遠,會更寂寞。」

    「就那麼確定會失去?」

    嚴陌瑛的視線緊緊鎖住那雙溫潤的眼睛,看著蘭塵笑了出來。

    「不,怎麼可能,誰會希望失去?只是我不是你,我沒有掌控全局的能力,而生活又有太多種可能。我的雅量有限,可不想自己最後變成精神衰弱、動不動就歇斯底里的怨婦。」

    「你是擔心我會變心?」

    「這麼說吧——」

    蘭塵倚著欄杆側過頭來,神情仍是那樣的雲淡風清,初時的僵硬已經化去了,沒有羞澀與扭捏,她很自然地說著自己的想法。

    素雅的淡綠色衣裙在暮春的風裡如修長的蘭草般搖曳著,沒有什麼叮噹的環珮,也沒有柔馨的薰香。近三年的光陰似乎沒在蘭塵身上留下什麼痕跡,她依然淡遠,仍是初見那日重瑛書鋪裡輕笑著說紅塵寂寞的那個女子。

    「愛情這東西,我已經賦予了它太多美麗純粹的幻想,但偏偏我又清楚地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愛情裡的『永恆』有多麼艱難和不可保證,而所謂的『變心』,有時候又顯得多麼讓人無奈。比如說,假若我很早就先你而死,那麼留在人間的你該如何呢?由兩個人變成一個人會特別寂寞,如果我真的愛你,我應該真心期望你能再尋得紅顏陪伴。可是那樣的話,我呢?我的愛情,我們的愛情呢?我該獨自祝福你們,還是也可以轉身再去尋找可以陪伴自己的人?而如果我要求你在人間獨身,那我真的是愛你的嗎?愛情,不是應該溫柔而美麗的嗎?即使有再強的獨佔欲,這樣丟著對方在世上傷心寂寞還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就不是愛情了吧。至於殉情一說,呵,我可不認同血腥中會有什麼美感。」

    嚴陌瑛沒再說話,什麼是愛情?他還真沒考慮過這個,世間的女子都是這樣想的麼,還是只有蘭塵?

    「哈,不過或許真是我想得太多了的緣故吧,要都是這樣,就沒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結局了。只是,我沒法不這麼想。還有,責任是幸福與負擔的綜合體,我背得了一時,卻不願背起一世。」

    看著蘭塵迎上來的視線,嚴陌瑛知道自己再不可能說服她留下來。某種程度上,他真的非常瞭解她,瞭解她的淡然是因為太清醒。

    「你會跟著蕭澤多久?」

    「這個啊,不知道,看情況唄。」

    「根本做不來丫鬟的事,怎麼會要一直跟著他呢?」

    「習慣成自然吧,至少公子那裡還是個不錯的歸處。人總歸是不願漂浮無定如柳絮的。」

    「若是我能先遇到你……」

    「這世上可沒有如果的,就算有,也會是無數個如果繼續下去,結局如何,誰也說不定。」

    「……不錯。」

    終於笑了笑,嚴陌瑛的視線轉向淥州城。

    「走吧,我送你回去。」

    「——謝謝!」

    蘭塵溫然一笑,轉身看看眼前這片壯美的河山。

    江天一色,那城池巍然矗立,重重帆影如雁陣劃過大地,這樣的國家該是由他們來指點的,自己終是外人,也沒有那份氣魄與能力,更不敢承擔任何一種後果。所以,到哪裡,都總是外人。

    果然呢!

    自閉、自卑、自私,還是怯懦?

    應該是都有吧,那簡直就是源自於她生命裡的本能,所以,才會覺著到底江山信美,終非吾土,問何日……何日是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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