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三章 同盟者
    第三章同盟者

    百花歇去,嬌艷的牡丹方是春天最耀眼的主角。淥州內外,碩大的粉白紅紫雍然綻放,大大方方,巧笑嫣然,如真正的閨秀。

    城中轉過一圈,燕南的腳步很輕快。在昭國呆了兩年,他終於可以回去了。想買些精巧的飾品,不過在店門口略猶豫了會兒,燕南還是沒進去。潛伏異國,最忌細微處的輕率,那嚴陌瑛派來的眼線雖已久未覺察到,但這並不意味著對方放棄了。

    「咦,晏老闆,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呀?」

    溫和的女聲帶著微微的訝異傳來,燕南轉過身,蘭塵抱著滿懷的牡丹花正站在他身後,抬頭看著旁邊的金器店。

    「晏老闆要買首飾?」

    「哦,不,只是剛好走到這兒了。」

    燕南克制著警覺地瞟向四周的想法,鬧市裡人太多,他匆匆一眼掃不出什麼來。倘若有人監視,反而暴露了自己的意圖。

    蘭塵笑了一笑,收回目光。

    「很久沒見到晏老闆了,怎麼樣,還打算回故鄉嗎?若是喜歡這兒的話,定居也還不錯啊,這淥州,也算是一方寶地啦。」

    「唔,確實如姑娘所說,淥州可是方寶地!我都不想離開了,可是真就這樣捨棄故土,想想似乎又太無情了點,所以這不是正矛盾著嗎?」

    「天下何處不為家?晏老闆出身北燕,那裡原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之民,遷徙不是常事嗎?」

    蘭塵輕快地笑了出來,側身朝向旁邊的街道,示意自己要往這邊走了。燕南不動聲色地點頭,跟著蘭塵走去。

    「先民遷徙也是在那片草原上,哪裡像我會獨自移居至千里之外?」

    「呵,假如晏老闆有心考察一下這淥州百姓的家譜,便會發現至少一半以上的居民來自昭國各地,乃至異國方外。這是種必然,發展得好的都城自然會吸引異鄉人來追求安樂的生活,發展得好的國家也自然能吸引異國人定居。故鄉嘛,融入了當地的文化,就是故鄉。即使是生來之地,倘若與周圍格格不入。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成其為故鄉的。」

    「姑娘的見解還是一如從前般特別呢!」

    燕南感歎地說著,離開了錦繡街,路上的行人便少了許多,沒感覺到有人跟蹤,他的心情好了許多。

    「姑娘這是要去哪裡?」

    兩人閒談一陣,見蘭塵沒往蕭門方向去,燕南有所顧慮,他不想扯進蕭門的什麼事情裡去。

    「訪友。牡丹雖無馥郁之香,不過插在花瓶裡卻有雲霞的盛美,送給他正合適。喏,他家就住在前面那條巷子裡,晏老闆不同路了嗎?」

    「嗯,是的,我要往這邊走了。」

    「這樣啊……」

    蘭塵皺了皺眉,停下腳步,映在牡丹花葉中的臉顯出頗苦惱的樣子。看看她要走的那條巷子,再看看另一邊,似乎欲言又止。

    「姑娘可是有什麼事?」

    「……呃,是這樣的,我看晏老闆也一直往這邊走,還以為可以同路呢。這樣剛好近一些,因為有人的話,我就不用怕前面那家……呃,那家養了隻狼狗,挺凶的,上次被追,嚇死我了……」

    「哦,那我就送姑娘過這條巷子吧。」

    「真的可以嗎?不好意思哦,晏老闆,麻煩你了。」

    「沒關係,姑娘客氣了。」

    燕南轉過身,跟蘭塵一起走過去。但慢慢地,燕南的步子沉重起來。

    「怎麼了,晏老闆?」

    「不,沒什麼。」

    「看你好像很累的樣子?」

    「沒關係……」

    燕南皺緊眉,身體越來越疲乏,手腳似乎都抬不起來了,即使剛才使勁掐破了掌心,那疼痛也起不了警醒的作用。他心知不妙,但細想下來,竟不知是在哪兒著了道。

    「晏老闆,不,或許我該叫你——燕南殿下!」

    隨著蘭塵溫和的聲音,燕南軟倒在地。他勉強抬頭看著面前抱著滿懷牡丹,依舊神色平靜的女子,看清蘭塵掌心裡小小的瓷瓶,燕南嘲諷地笑了笑,張了張嘴,卻已說不出什麼來。直接暈了過去。

    旁邊牆頭上的人影立刻躍下,一人抗起燕南,一人抱著蘭塵輕鬆地跳上牆頭,消失在高牆後。

    四周沒有任何人經過,靜得彷彿從未有人消失一樣。片刻後,一名達西族裝扮的少女跑過來,左右看看,惱道。

    「可惡,都怪那個小販啦,說了不買還是硬扯著人家,這下可好,誰知道晏大哥走到哪裡去了?」

    一邊抱怨著,少女一邊走過巷子,好不容易看到燕南,卻跟丟了,回家給大哥知道,肯定會被責罵的。想起自家哥哥冷冰冰瞪人的樣子,少女縮了縮肩膀,低頭直歎氣。

    那血跡就這樣映入眼簾。

    其實挺顯眼的,很小的一灘落在牆邊。但恐怕人們看到了也不會在意,畢竟除了這灘血跡什麼也沒有,人的、動物的都有可能,世人見慣了的。沒有屍體,就沒有故事,沒有可看性。

    不過總是帶著身家性命穿越茫茫沙漠的商人們,卻是善於追索這些細微痕跡的。尤其對舉族為商的達西族人來說,仔細注意周圍一切,是他們千百年來在風沙中錘煉出的求得生機的一種本能。

    少女停下腳步,血還未凝固,是剛剛才落下的。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血跡周圍的塵土很凌亂,還有抓撓的痕跡,像是有人倒在這裡過。

    雖然不知道晏大哥的身份。但是從班長老尊敬的語氣、族人們隱晦的態度,少女也模模糊糊地猜出了這位「雲嶺的貴人」應是北燕不凡的人物。最近哥哥他們命大家暗中加緊尋找,想來應是出了什麼事吧。

    心怦怦地彷彿要跳出來,少女的手不覺摸上腰間繫著的軟鞭,她猛地轉身,周圍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這寂靜,竟突然像是站在深夜那沒有月亮的金孜沙漠裡,連指尖都能感覺到空氣中傳來的噬人的恐怖。小心地倒退了兩步,少女舉步飛快跑了起來。

    晏大哥一定出什麼事了,得快點去跟索伽哥哥他們說。

    拋開燕南是他們達西族恩人這點不談,這一年迦葉也一直呆在淥州,跟燕南每有接觸。個性沉穩可靠如山巒,性情又溫和,精明卻不滑利,這樣的人自然容易得到從小跟著族人見識世間百味的迦葉的好感。

    尤其迦葉在對愛情充滿著美妙幻想的年紀時曾被那個俊美風流的昭國貴公子狠狠傷到,她已經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夢,而只想擁有一份從前常聽哥哥說到的父親和母親那種溫柔寧靜,可以攜手一輩子的感情。

    意識逐漸清明,在可以睜開眼睛的前一刻,燕南憑借對身體完美的控制力克制住要動彈的本能,努力感受所處的環境。

    身下很柔軟,不是冰涼的地面,沒有被吊起來,四肢上似乎也沒有捆綁的感覺。周圍很靜,能聽到「沙沙」的聲音,像是風吹過樹葉——應該是的,因為他聽見了鳥鳴。

    似乎這牢房還挺不錯!

    燕南不禁想笑,他的身份已經暴露,不管昭國人抓他來是想報去年冬末他建議北燕趁機出兵之仇,還是想用作與北燕談判的籌碼,他都只有兩個選擇——或者逃出去,或者死。

    「他醒了。」

    男人的聲音突然傳來,帶著微微的笑意。燕南有點被識破的懊惱,不過堅持昏迷也無益,他乾脆地睜開眼睛。

    面前有三個人,兩個認識。一個知道——蘭塵、嚴陌瑛和顧顯。

    「對不起。」

    蘭塵有點侷促,她首先道歉。

    燕南坐起來,這像是間簡單的書房,自己適才是躺在榻上的。

    「沒關係,以昭國人而言,你做得沒錯。」

    抿了抿嘴唇,蘭塵不打算多說什麼。燕南把視線轉向嚴陌瑛,平靜道。

    「你們想知道的任何事,從我這裡都得不到答案。」

    嚴陌瑛搖搖頭,他淡淡地執起面前的壺制了幾杯茶水,顧顯站在窗前沒動,蘭塵端了一杯遞給燕南。

    「若我想從北燕大皇子殿下這裡得到任何一點秘密,那便是愚笨,我只是想跟殿下說一說將來的事。」

    「哦?」

    「殿下以堂堂皇子之尊,卻被派來淥州,不管是貴君上的旨意,還是殿下有意向未來的主君靠攏,請見諒,在下以為,這行為實在欠妥。」

    燕南的神色沒有一絲觸動,只冷淡道。

    「我也同意嚴二公子的意見。」

    「那敢問殿下,將來可有何打算?」

    「若嚴二公子能放我回去,我自然離開,將來做個親王或是做個武將文官,這就看我北燕未來的主君如何安排了,燕南謹遵聖諭就是。」

    「家大業大,是非自然也多,殿下不擔心點什麼嗎?」

    「嚴二公子希望什麼?」

    端起茶水,嚴陌瑛喝了兩口,才緩緩道。

    「我希望北燕不再成為昭國的隱患。」

    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但著實令人覺著不現實的答案讓燕南忍不住笑了出來,倒也不是諷刺,只是笑而已,燕南毫無為人俘虜的拘泥。蘭塵突然想起去年某一次聽他提起草原時燕南臉上一閃而過的激越,對這個縱馬北疆的男子而言,馬背上的大笑也許才更適合他吧。

    「抱歉,這個願望,我想就算是北燕國君,也無能為力。」

    嚴陌瑛的神色依舊淡淡的,毫無被人當面大笑的羞惱,他只是側目看了看安靜地坐在一邊的蘭塵。

    「無妨,若是一般的國君,自然無能為力。但殿下在淥州兩年,我想若是殿下的話,當有特別之處。」

    「願聞其詳。」

    顧顯走到屋子正中的那張書桌前,展開一張地圖。那是一張很簡略的地圖,南方的昭國,東北的北燕與東月國,西北的梁,還有更北邊草原深處的矍羅國和西邊廣袤的戈壁沙漠裡零星的國家。

    把這張地圖別在架子上,顧顯看一眼,笑道。

    「單看這張地圖,就能瞭解北燕與西梁為何屢屢南下侵擾我昭國百姓了。」

    淡淡瞥一眼抱著胳膊的顧顯,燕南的表情也還平靜。

    「北地苦寒,不像貴國中原與江南那般富庶,這也是為了生存,正如虎狼吞食狐兔。何況貴國也並非良善之輩,為搶奪我部族馬匹皮革,貴國軍隊亦未嘗不曾揮戈北上過。」

    「是,殿下說得也有些道理。」

    顧顯大大方方地點頭表示部分贊同,摸著下巴笑道。

    「所以為了不再拉鋸似的大家連年廝殺,誰都討不到什麼好,殿下,我們可以試著謀求另一種共存之道。」

    「……如何共存?」

    燕南頓了頓,還是問了出來。

    「很簡單,昭國的物產和北燕的物產,只要我們各自有所需要的,商人們就會找到賺錢的機會,苦寒不至無以為生的話,就無需在這一點上動刀兵。」

    「顧公子是說通關開商埠?」

    「不錯,不過這還不夠,我們兩國的朝廷還必須保證商埠的穩定,讓商人們至少有八分的信任,放心去溝通南北。」

    微微垂下眼簾,燕南沉默半晌,忽然笑起來。

    「三位跟我說這個是何用意?我只是個無甚權位的皇子,三位也非朝中人,我們說這個,是不是太無聊?昭國有句話,我記得好像說的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諸位不覺得這話十分有理嗎?」

    顧顯右手的指尖輕輕叩著左臂,他看看一臉平淡的嚴陌瑛,再看看貌似事不關己的蘭塵,歎口氣。

    「也莫怪殿下不相信我們,確實,要是我也這樣突然被人用**弄了來,自然不會對站在跟前遊說的人有一點好感。不過已經這樣了,我們還是繼續說吧。殿下,昭國也有句話,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權位這東西,即在人謀。況且不說別的,殿下當真對將來就無一點謀劃麼?我昭國還有句話,功高震主,才高攝人。殿下的才德在諸兄弟中,當屬一流,真的不擔心嗎」

    燕南冷淡地看著他,保持沉默。

    顧顯也不以為意,他伸出手指,從昭國最西邊的霞關畫起,縱貫過西梁、北燕大片領土,最後落在最東邊臨著大海的漁谷。

    「從前,這裡都曾是我昭國的土地,那時還沒有北燕,也沒有西梁,草原上散落的部族亦是我昭國邊境大患。我想長平一戰,殿下身為北燕大將,應該也很熟悉吧。狄人四分五裂,分向逃竄,自此,在這片大地上,至少五十年無戰亂,而即使北燕統治這東北已過百多年,燕地的百姓中有多少曾是昭國子民呢?他們又是否已將昭國忘得一乾二淨?善天下以修德,民自來之。先人這句話,在下以為,還是頗有道理的。」

    燕南冷冷哼了一聲,極具重量感的視線從地圖上轉向顧顯。

    「成王敗寇,不管長平之戰如何,也不管我北燕民心是否向著昭國,總之,目前,那是我北燕的領土,有我北燕鐵騎鎮著,昭國只在守勢,無力北上。」

    「殿下,貴國一向認為我們昭國人文弱,可惜,倘是家國之危,昭國人再文弱,也不會任人魚肉的。我昭軍戰績如何,殿下亦曾陳兵邊境,當知一二。再者說了,北地的確苦寒,可那也不代表我昭國百姓就該受這掠奪。」

    在燕南凌厲的視線下,顧顯依舊笑得真誠。那是拿捏得很好的真誠,不會讓人覺得虛偽,卻也不會給人單蠢之感。他走近一步,把話題轉回來,對燕南說:「我們提出的是於雙方皆有利的事,之所以用如此方式請來殿下,只是認為殿下是最合適的。畢竟攸關兩國社稷,我們也不想好心成壞事。」

    一口飲盡杯中茶水,燕南看一眼三人,他朝後悠然地靠住牆壁,唇角勾起一派輕鬆而豪邁的笑。

    「抱歉,我只能說,你們無法讓我信任。」

    「不管信不信任,總歸要有一個答案出來。如今燕昭兩國的狀況與我所知道的一段歷史像極了,我想它最終也會那樣發展的。殿下,逆水而上是勇氣,但是若打算拼上一國百姓的性命去逆行瀑布,那便是自以為是了!」

    蘭塵緩緩說完,站起身來,朝燕南微微欠身,又道。

    「殿下想必也累了,今日就談到此吧,旁邊是臥房,希望殿下不要嫌棄簡陋。對不起,目前,我們還無法送殿下回去,還請委屈兩日了。」

    「有勞姑娘費心。」

    燕南拱手,神情雖淡,卻沒有缺了禮數。

    不過,這也是送客的意思吧。顧顯笑了笑,和嚴陌瑛一起朝燕南拱手行禮後也離開了。

    燕南也不起身,只坐在榻上打量那兩排書架以及牆上的書畫。待敏銳的耳朵和感覺捕捉到周圍應無人監視後,他的視線落到依然別在架子上的地圖上。

    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意見很誘惑人。

    雖貴為大皇子,但母親出身寒微,又長年在軍營生活的燕南一向與中下層官吏及士兵走得近,行軍打仗,也見多了真實的百姓的生活。他說北地苦寒,不是引一句文士漂亮的詩書而已,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倘若能與昭國開關通市,憑借這南國土地的富庶,大雪來襲之時,不知有多少北燕百姓可免於饑寒。但,在皇太子,在北燕大貴族的心裡,不斷攻打昭國的目的,早已從當初的生存危機轉向了對昭國華麗的錦緞、動人的歌舞,以及嬌柔美女的貪慾。

    即使是父皇,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站在那場奪嫡之爭的外圍,燕南看得很清楚,父皇的意思,是只要北燕的血性還在,就好,而征服昭國的美妙,無疑能把這種血性激發到最高。

    「被人那樣掃一眼,果然還是很不舒服的呀!」

    蘭塵捧著杯子直歎氣,顧顯笑道。

    「這有什麼,蘭塵你想太多啦。我們既沒危及他的性命,也沒劫掠他的妻兒財產,只是想合作一下嘛。他身份特殊,我們又是亡命之徒,也只有這樣了。」

    面對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人,蘭塵真正無言以對。

    他們的目的,根本就不止是剛才跟燕南講的那些吧!這顧顯,這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還有那說話夾槍帶棒,極盡威逼利誘之能事,偏偏風度好到沒話說的能耐,倘若放到那個世界裡去,絕對是優秀的外交官!

    給自己又添了些茶水,蘭塵垂眸吹了吹裊裊的煙,忽抬眼對嚴陌瑛道。

    「既然嚴公子已經布下此局,那麼我曾提出的意見也不妨再考慮一下吧,雖然聽著似乎不切實際,但盈川這事,初聽來又如何不像夢話?反正我始終認為,北燕、西梁,不同的地域環境與不同的生活方式決定了他們與昭國之間的紛爭可能至少會在一千年內都得不到徹底的解決,就算昭國軍隊把他們徹底打敗,趕入大漠,也只是走一批再來一批而已,與其如此——不如同化,不如把那條漫長的國境線溶掉。反正,那兩片土地八十多年前就是連在一起的。」

    顧顯挑眉看看表情平靜而認真的蘭塵,他早已放棄去弄明白為何看起來平淡的這女子為何能有類似驚人之語了。世上總有怪人的不是?就好比這蘭塵吧,總是彷彿無慾無求的,普通得就像宅院深處一株尋常的細葉蘭草,但某些時候走過後倘猛然一回頭,卻能見到那別緻地搖曳得好似可以流光的風姿。

    嚴陌瑛的視線在蘭塵身上定了片刻,收回目光,緩緩道。

    「我知道,也贊同,但那需要長遠的謀劃,而現在,我必須先讓王妃殿下得到那張寶座。」

    「……不,也許不必放到以後再來打算。」

    蘭塵搖著頭,側頭思索著說出自己尚未考慮成熟的看法。

    「讓兩國百姓融合,尤其是讓北燕人接受昭國的統治,這至少在心理上就很需要一段時間的磨合,但卻可以不必等到盈川掌握國家權力後才去施行。緊鄰的邊境,從未斷過的商業活動,還有北燕在制度與文化上對昭國的借鑒,包括文字,這都應該成為同化的最堅實基礎。而且與你打算的讓燕南回到北燕,楔入北燕上層爭鬥中的計劃其實並不牴觸。北燕立國畢竟也有這麼多年,要化掉那條邊境線,單憑軍隊,恐怕會徒增許多人力物力上無益的損耗。比較起來,讓北燕在經濟上更倚賴昭國,讓北燕人在心理上與昭國更親近,對太平盛世產生更多的認同,有如此基礎,仗未打,你們便已佔有了贏的先機。」

    「……蘭塵,為什麼這麼希望昭國併吞西梁與北燕?」

    嚴陌瑛突然的問句讓蘭塵愣了下,想了想,她說。

    「因為我對盛世有一種特別的期待。」

    「你曾生在亂世?」

    「不,沒有。」

    「是你背負著什麼嗎?」

    「哈,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啊,什麼都不會背負的,在這個世上,我只想順著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即使有過些念頭,也會量力而行。至於這種對盛世的期待麼?呵,細想下來,大概,也不過是人的本能之一吧。」

    蘭塵托著下巴笑著,嚴陌瑛沉思了半晌,看看昏暗下來的天色,站起來。

    「很晚了,我先叫人送你回去吧。燕南這事,我們來辦就好。」

    「哦,好吧。」

    早已明白自己根本不善於籌劃具體事宜,蘭塵起身。反正蘇寄寧已經跟達西族人建立了良好的商業關係,這之後的安排也就不勞她多心。

    嚴陌瑛只送蘭塵到落雲軒門口就回來了,顧顯打趣道。

    「怎麼不多送送,再說說話不是剛好?那邊兒可是已經有一個蘭蕭了,雖然不是親生的。」

    「沒必要,我想辦成這件事,會更讓她高興。」

    「哦?這麼看得開?好吧,那你盡力,祝早日達成所願嘍。」

    有意的調侃只換來一聲淡淡的「嗯」,顧顯無趣地站起身,伸展一下胳膊。

    「接下來的事我就不多參與了,沈珈已經聽你的去佈置雲莊的種種事宜,她跟沈珞在淥州的事務,我得全部接下來。還得跟著薛羽聲在風雨台扮演嚮往昭國名士風範的海外富商,唉唉唉……得,走啦!」

    沖嚴陌瑛招招手,淒楚歎息罷的顧顯瀟瀟灑灑地走出落雲軒。不知道為什麼,能言善辯的他總是在薛羽聲慵然舉止襯托的毒舌攻勢下慘敗得死無葬身之地,偏偏他得跟薛羽聲親密合作,扮演為薛羽聲贖身的海外富商一起在風雨台繼續名士之約,以招攬人才與盟友。

    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到落雲軒嚴陌瑛的書桌上。

    燕南失蹤的當天,居於淥州的達西族人已經全部行動起來秘密尋找。

    失蹤的第二晚,終於有北燕人夜探燕南的居所了。

    第四日,有北燕人匆匆出城,似欲北上歸去——攔截!

    嚴陌瑛淡淡地對陸基下了命令,那樣淡漠的語氣,陸基知道,是必須成功的意思,所以他親自帶人將那北燕人擒了回來。

    以在淥州尋一處固定住所的名義,達西族人在燕南消失的那片城區小心翼翼地搜查著他們這位「雲嶺貴人」的蛛絲馬跡。但是三天下來,他們一無所獲,唯一的線索就是當時跟燕南走在一起的那個懷抱牡丹的女子,可是相貌那麼尋常的一個人,即使根據迦葉的描述畫出了圖像,這茫茫人海,又該上哪裡找去?

    第四天傍晚,一名男子來到達西族人租住的宅子,他要求見商隊的首領。沒一會兒,首領把索伽叫了進去。

    「閣下知道晏老闆的去向?」

    索伽冷冷地看著面前神情淡漠的男子,語氣沒有不恭,卻也並非信任。來人正是陸基,他彷彿沒聽見索伽話中的懷疑,只道。

    「他是什麼身份,諸位想必已瞭解。我家主人原是想與之結識,誰知潛伏於淥州的那批人並非他的下屬,反有監視之意,幸而我們截下了他們要送往北方的密件,否則你們那位貴人只怕從此將不得不叛逃天涯。」

    與商隊首領對視一眼,兩人心中大為凜然。達西族行走各國,自然知道皇族間相互傾軋的殘酷。

    索伽沉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放心,於公於私,我家主人都不希望他出事,但實在不方便直接出手,只好請貴族人相助。」

    「我們又如何信你?」

    「這個。」

    男子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過來,索伽接過來,遞給首領。

    拆開信封,裡面只是一張極短的信箋,看起來確實是燕南的筆跡,不過更能證明的是署名處畫的那個符號。僅有極少數人知道,那是達西族班長老的私人印記,持有這個印記的人,可以向達西族尋求任何幫助。

    燕南,便是知道這印記的人之一。

    迦葉不知道哥哥他們說了些什麼,她只是直覺地認為跟晏大哥有關。果然,當哥哥送走那個神色漠然的男子後,首領就宣佈停下尋找晏大哥之事,開始著手整理帳目,準備返回遙遠的卡婭了。

    聰明地沒有多問,迦葉知道,假如晏大哥確實有危險的話,哥哥他們一定不會放棄,因為達西族人是最看重恩人的。

    有序地採買著回程的貨物,一切都跟從前的每一年一樣,只除了他們今年沒再帶上精美的易碎的瓷器,只除了多數初次跟隨商隊遠行的少年都被留在淥州。

    不出五天,達西族人已全部準備妥當。那個沒什麼表情的男子彷彿在暗處注視著他們的行動,五天後的傍晚,他又神秘地出現了。

    「難道我們只需將他帶出國境就可以了嗎?出了國境,北燕那邊是否有人接應?又以何為憑信?」

    事關重大,得了首領的許可,索伽一點也不婉轉。平常總是溫和地笑著勸他別把俊臉擺成一副羅剎樣到處嚇人的首領,此刻依然溫和地笑著,單看那副敦厚的笑容,恐怕罕有人會相信他已在金孜沙漠裡穿行了四十年。

    男子面無表情,還是那副不為所動的淡漠。

    「我家主人只負責將他平安送出國境,入了北燕,就是他的天下,倘若連這點自保能力都沒有,倒叫人笑話。」

    「那麼,他如今,是否無礙?」

    「無礙。」

    「好,明日上午,我們商隊就出發,希望你們不要失信。」

    按照慣例,索伽伸出左手,那男子顯然明白達西族人的風俗,也乾脆地伸出左手,兩人擊掌為誓。

    第二天,極平凡的一天,達西族商隊像從前一樣,像每一支來往於各國的商隊一樣,滿載著昭國特產的絲綢和茶葉,在和煦的晨光中啟程,順著那條綿延千萬里的東西公路往茫茫西北而去。

    駝鈴清脆悅耳,這些冒著凌厲風霜丈量廣袤大陸的人們,靠著銳利的眼睛、腰中的刀劍、忠實的夥伴穿過大自然、劫匪、貪官污吏和諸國混戰的四重險阻,把豐富的貨物與多姿多彩的文化串連起來。

    他們,是這大地上的一則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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