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塵起時 第四卷京華倦客(TXT全文字手打) 第十八章 雙生子
    第十八章雙生子

    沈燏和嚴陌瑛一開始的計劃就定得非常周密。加上沈燏之死帶給士兵們的震撼和東月國的猝不及防,所以昭國水師反攻新月半島之戰很順利地取得了成功。過了幾日,從京都日夜兼程趕來的欽差也終於抵達臨海。

    那時,蕭澤已經帶著吳鴻避開了。

    外界已經在傳,僥倖從當日東靜王身邊的護衛們劍下保住性命的刺客抗不住憤怒的刑訊,已咬舌自盡,東靜王妃為之大怒,但念在將官確實忠心東靜王的份上,終歸是沒有嚴懲。

    這些事,蕭澤自然能讓屬下做得天衣無縫。而他會決定這麼做,一是因為蘭塵的意見,二則是吳鴻這樣的人,雖然得花些功夫去剔除多餘的刺,去考驗其忠誠度,但多一個總是好的。若能收服了,他可以確定,那便是絕對的忠心!

    按照預定路程,他們去了玉陽縣。那是屬於淥州管轄,但是處於淥州東邊的一座小城。距京城還遠,距臨海也遠,正是個讓人放鬆的地方。

    綠岫的產期將至。欽差接管臨海後,她必須自動離開,這樣才不會引起弘光帝懷疑。同時,也是減輕她擅自離京,還讓人假冒於王府欺瞞太后的罪。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弘光帝對他的弟弟懷抱著怎樣的嫉妒,大家也都知道他們的活動早已引起弘光帝的高度警戒,現在,東靜王死去,他們連可以反擊的旗幟都沒有,弘光帝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倒不必擔心會有人背叛,一則我們向來謹慎,嚴公子又嚴格叮囑了單線聯繫,背叛者只能供出他的下層,而下層手中亦握有雙方相通的證據,他們綁在一起的,要麼不說,要麼一起被抓進天牢。二則王爺功勳彪炳,更戰死沙場,聖上不得不顧慮太后、其他王侯及百姓們的議論,絕不會明著搜捕我們。」

    陳良道的分析十分中肯,從京城匆匆趕來,較為平常地接受了沈燏遺命的沈珈皺了皺眉,道。

    「要擁立王妃,須得長期謀劃。眼下我們可以抹去痕跡,藏匿起來,但是王妃必須回京面對聖上,誰也無法保證聖上不會暗中對王妃下毒手。」

    書房裡一片沉默。的確,對弘光帝來說,把東靜王帶來的所有影響全部剷除,無疑是去根的最好方法,一如他乾脆地派密衛殺死沈燏。

    「我上呈了兩份折子,其中一份是給太后的。我對孟太后有所瞭解,不管怎樣,燏是她的兒子,就算她放棄燏,但不見得會狠心連燏的子嗣都要殺死。」

    綠岫環視眾人一眼,繼續道。

    「而且言辭中透露出擔心因為燏亡故帶來的生活上的衰敗,這一點應該能激發太后的憐憫,也多多少少能讓弘光帝對我放心吧。」

    大家對視一眼,這份折子會有用,但一個習慣於猜疑的皇帝的心思,又能有幾分把握?

    蕭澤側眼看看身邊不自覺地絞著手指的蘭塵,眉又皺得緊緊的了,等會兒,又該拿手不停地去撫了吧。

    真是,總是把眉皺疼了都不知道!

    收回目光,蕭澤看向綠岫。

    「王妃。倘若您的孩子是女兒的話,那麼,母子應該都能平安吧。」

    綠岫不覺一怔,隨即明白了蕭澤的意思。

    眾人的視線頓時都集中到她身上,連蘭塵也是嘴唇動了動,沒說話,只把目光挪開了。

    綠岫笑了出來,虛浮的笑容掛在唇角,她淡淡掃過這書房裡的每一個人。

    「可以。不過這樣的話,就不能離京城太近,而且要提前產期。宮裡頭早就知道預產期了,他們會做好安排,我們想動手腳都動不成。」

    得到綠岫的同意,他們便謀劃起來。

    這是一批善於佈置的人,他們對這昭國瞭如指掌,根據綠岫的預產期,他們很快安排好了一切,而偷天換日的地點就選在了玉陽縣。

    來的欽差是內閣學士孟栩,這個任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幸而他們該撤走的人都已撤走了,臨海水師都尉、禁軍都尉率領屬下將官將孟栩接入行營。陳良道是沈燏請來的幕僚,弘光帝一直沒有給予他實際職務,因此無權面見欽差,便留在書房中等待欽差召見。

    孟栩沒有見他,他先來拜見了綠岫。於禮,這自然更說得過去。

    「下官參見王妃,王妃萬福金安。」

    「孟大人多禮,請起。」

    「謝王妃。」

    在下首落了座,孟栩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綠岫。年初的婚禮上。他就曾見過這位讓人好奇的女子。那時只覺得看著倒是位頗有擔當的絕世美人,今日再見,她依然美麗,不是尋常世家女子的嬌弱華貴,而是另有種倔強得彷彿高高在上的美,臉色不好,一雙眼睛卻炯然地回視著別人看過來的目光。

    「王爺之事,還請王妃節哀順便!」

    綠岫輕輕地點點頭,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紅榴調製的養身茶,這才慢慢道。

    「孟大人,太后怎麼說?」

    「太后深為悲痛,並殷切期待王妃平安回京。」

    「真的嗎?」

    「是,下官不敢妄語。」

    聽到這句話,綠岫低低歎息一聲,眸子裡的光黯淡下來。

    「孟大人,王爺已去,留下我們母子,你說,我們可還能長居京都?」

    「王妃何出此言?王爺雖已故去,但您貴為東靜王妃,小世子更可襲東靜王爵位,當然可長居京都。更何況王妃在王爺去後,力挽狂瀾。竟派兵拿下天龍海峽,讓東月國聞風喪膽,此等功績,當為巾幗之榮!想必京中現在已廣為流傳王妃之智勇,此亦東靜王府之榮!」

    「別瞞我,孟大人。我雖長於民間,但京裡頭的事多少還是知道的。王爺不在,單我一個前南安王棄女,故東靜王之妃,就算滅了東月國又如何?一年,兩年。十年,我能保得東靜王府多久不衰落?王爺生前雖留有一筆不菲的財富,可京城權貴何其多?孟大人,我們母子,我的孩兒,真可得保一方安寧天地?你是燏的親侄兒,燏常說你是最為清明的一個人,你說,可以麼?」

    孟栩緩緩拱手為禮,避開綠岫直直的視線。

    「王妃多慮了,有聖上和太后在,王妃與小世子何愁不得安寧?」

    「……聖上麼?太后麼?」

    彷彿激動被安撫了似的,綠岫閉一閉眼睛,輕聲道。

    「不求多的,我也不求多的,只要我的孩子快快樂樂地長大,不被人欺侮,能夠遇到可心的人,能有一段美滿的姻緣,我就滿足了,真的滿足了……」

    「王妃盡可放心,回京之後,聖上與太后定然不會忘了王爺,不會忘了王妃與世子。」

    綠岫再不遮掩自己的疲倦,她垂下眼眸。

    「多謝孟大人吉言。我累了,孟大人請回吧,這是王爺的帥印,也該交給孟大人了。」

    「王妃請多保重,下官告退。」

    接過女侍奉上來的帥印,孟栩最後看了綠岫一眼,長揖之後,退出門外。

    海風一陣一陣的,很強,打在人臉上生疼,孟栩瞇起眼看向那片奔騰不息的大海。那是比書上描寫的更能震撼人的氣勢,和大漠、和高山、和都市完全不一樣。不過,大漠高山該是什麼樣。孟栩也說不上來。他讀遍天下書,這卻是第一次走出京都,說不上有什麼感受,但是深呼吸一下,胸腔裡冷冽的似乎還帶著海水鹹味的氣息舒服得讓人想歎息。

    這就是東靜王鏖戰敗敵的地方麼?

    戰爭已經結束了,他,是來收尾的。東靜王,東月國,一戰了結,從此,這片海域再無紛爭。

    「大人,您請先歇息片刻,下官已命人備好房間。」

    「多謝劉都尉,不過本官想四處走走。」

    「那下官派……」

    「劉都尉客氣了,本官只是沒來過海疆,瞧瞧新鮮罷了,都尉只管忙去吧,本官轉轉就回來。」

    「是,那下官就不打擾了。」

    孟栩點點頭,帶著幾個侍衛悠然踱開。

    他的確只是四處走走,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

    還能有什麼目的呢?儘管沒能把東靜王籠絡的勢力斬草除根,儘管東靜王妃的指揮能力讓國人為之一驚,但一切究竟是如他所計劃的,如聖上所希望的了。東月國敗走,東靜王緊接著就在戰場上死去,兇手無名,再沒有人有那份能耐可以威脅到那張高高的黃金的寶座。

    除非東靜王那尚不知是男是女的遺腹子有朝一日也要來謀奪皇位,但真到那時,又有幾人識得如今威名如雷貫耳的東靜王?

    所以,餘下的,只是把東月國逼回新月半島上去,用臨海和七星群島徹底切斷那島國無謂的妄想。再有,就是掃清因為東靜王而聚集起來的勢力,安撫或者剿滅,任何手段他都使得出來。

    孟栩不殺生,孟栩只毀滅人的慾望,只下令取人的性命。

    誰都怨不得他,人既要去圖名圖財圖權圖抱負,就得有付出代價的準備。而這代價,自然也是由不得人選擇的。

    背著手,孟栩在一處海堤上停下,面向著難測的大海,他忖度著最後一步棋的走法。

    朝中雖已有一番整肅,但東靜王的黨羽其實並未完全清除,對方行事隱秘,他也無法盡數掌握。然失去東靜王,若不出意外的話,這批人也自然就沒有了叛逆的目標,能歸順是好,不能歸順,可知是有內幕的,順籐摸瓜便是。孟家已經跟聖上綁在一起,再無路可退,只能除去一切隱患。

    見過幾次的東靜王妃,怎樣看都不是個普通的女子,這次臨時執掌帥印後的卓越表現,更加深了孟栩的這個印象。如此來說,東靜王謀反,她一定知道內情。但是正如他沒法以謀逆罪審判東靜王而只能選擇暗殺一樣,他也沒有證據將東靜王妃緝拿下獄。暗殺的話,太后默許了一個,但出於愧疚,她堅持護著東靜王的子嗣;而且,有顧家敗落和東靜王之死在前,他便不得不顧慮皇族中如睿王、寧王以及各世家的反應了。

    再者,與東月國的戰事雖取得了巨大的勝利,但動刀兵則必折損糧草軍力,無論輸贏與否。而北燕此次雖因蕭門少主蕭澤恰在雁城,於陣前斬了其血獅將軍挫了銳氣,卻未傷根本,總會伺機再度南下的。國內若不穩,邊疆勢必失守,淥州以上無天關可守,他不能冒這個險。

    做得太絕,有時候是必要的,有時候,只會把自己逼得被動。

    為了保護整個家族,孟栩做事,向來會留一手。

    三天後,在一隊禁軍的護送下,綠岫坐上佈置得無比舒適的馬車,帶著沈燏的棺木,慢慢地朝京城而去。

    孟栩帶來了多名宮中御醫,不過隨身照顧綠岫的仍是蘭塵。而等離開臨海沒多久,蕭澤的母親韋月城趕來,易容成蘭塵易容後的樣子將她換出來。雖然韋月城專長的不是婦產,但論起對藥物的瞭解,還真是無人能出其右,要保證綠岫在抵達玉陽縣時臨產,倒也不是難事。

    為安全起見,蘭塵又換了幅容貌,連裝扮也換成尋常小廝一個,蕭澤則化裝成從北地往淥州而去的布商,冬天裹得厚厚的也看不出魁梧上的視覺衝擊,倒是他走出來時的那部粗獷的絡腮鬍子,看得蘭塵當場掉了下巴。

    好半天,就聽她磨磨唧唧地瞅著蕭澤問。

    「……公子,那鬍子貼著,難受嗎?」

    「確實不怎麼舒服。」

    「那公子覺得需要靠鬍子來增加威猛或儒雅魅力嗎?」

    「倒也不需要!」

    「那公子將來也會留鬍子嗎?」

    「……蘭塵,你到底想問什麼?」

    蕭澤終於認真地看過來,俊帥的臉易了容,又被鬍子遮得頗有威勢,只看著他的眼睛,還真有幾分怕人。

    「呃,我只是提個建議啊。那個,公子以後能不能不留鬍子?」

    「……?」

    蕭澤不解地看著難得露出十分鄭重神色的蘭塵。

    「公子不覺得很……那個嗎?你看啊,鬍子在外面,就跟頭髮啊什麼的一樣,永遠『風塵撲撲』,說不定還會長那什麼什麼的,而你吃飯、喝水都得先讓它刷一道,然後才進得了嘴裡。更說不定的是,可能一張口,那鬍鬚就跑到嘴巴裡、鼻孔裡,多噁心啊——嘔!」

    一邊說著,蘭塵一邊不由得幻想起來。結果,自己把自己給嘔倒了。

    剩下蕭澤直直站在她面前,半晌,緩緩道。

    「你這話就不能等到我卸了這副裝扮後再說嗎?唉,真不知道你是存心的,還是少根筋,接下來這些天我要怎麼辦?」

    「啊!對不起——嘔!」

    不說則已,一說蘭塵立刻想起這些天他們倆都得面對面,天,吃飯怎麼辦?

    「——唉!」

    重重地歎息一聲,蕭澤拎起包裹,拍拍蘭塵的腦袋。

    「好了,走吧。」

    吃飯麼?還能怎麼著,躲進來撕了這假鬍子嘛。

    不過……

    蕭澤的臉色有些青白了起來,不說還不覺得,蘭塵這麼一講,他也開始無法抑制地想起:蕭門中有些人也是留著大鬍子的,而且還有頗為寶貝的,算算,一起吃飯的幾率還不是沒有;不,不止蕭門,江湖上留大鬍子的更不少,一起吃飯的幾率——呃……老天……

    可憐的蕭澤,不曉得已經多少年未嘗過沮喪滋味了,如今卻突然被一個原本不是問題的問題弄成了「垂頭喪氣」一詞的最佳形象代言人。而那罪魁禍首沒多久就忘了這茬兒,出了城便舒適地窩進外表樸素的馬車裡。這兩天想得太多,覺睡得不怎麼好,旅途漫漫,用來補眠剛好!

    馬車搖搖晃晃,時快時慢,以著比綠岫的車隊快一至兩天的速度往玉陽縣而去,他們盡量選擇不同的路,人和馬車也都換了好幾種裝束。在早春的芽將要萌出地面的時候,玉陽縣終於到了,而綠岫的身體在韋月城的調養下,也可以如他們預期的早產。

    這時候,昭國的新年已經在馬車中慢慢地晃過去了,已是弘光六年。閒著算一算,蘭塵來到這個世界,竟然有三年半了。

    這一年,她已經三十歲。

    說多了關於年齡的謊話,一瞬間想起自己穿越而來時就有二十六的時候,蘭塵倒是很被打擊了一下。

    三十歲?

    ——天哪天哪——哦!這下可真的老了!

    很好地向蕭澤展示何為「鬱悶」後,蘭塵叼著一片很香的蕭氏烤魚片繼續神遊天外。說來,還真是很久沒回想那個世界了啊!

    若是沒有掉到這個時空裡來,她如今會是什麼樣呢?

    也許……也許,就跟現在一樣吧,她依然一個人,把那些過去了的時空裡的故事說給她的學生們聽。歷史,其實不過是一段又一段生活罷了,倘若剝離去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展現出來的就是最真實的人們的柴米油鹽、愛恨情仇,就是再簡單不過的希望與追逐、失敗與死亡、成功與繼續。

    而在今天的這個時候,距離只是小城的這頭與那頭,蘭塵坐在窗前,晚上,春寒還重,屋子裡的爐火暖暖的。才出生一天的女嬰在柔軟的襁褓裡睡得香香甜甜,絲毫不知自己已不在母親的懷抱裡。

    「公子喜歡小孩子嗎?」

    蘭塵伸出手想摸一摸女嬰還未展開的臉蛋,卻又畏懼似的只是隔著空氣用指腹做了個撫摸的樣子。皺巴巴的臉,真的說不上好看,可是,那麼小小的,又總覺得真像個易碎的寶貝。

    「還好吧。」

    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看見蘭塵那幅樣子,蕭澤動了動眉,道。

    「怎麼?你現在又喜歡上小孩子啦?」

    「我從來就沒討厭過啊,只是有點怕而已。」

    蕭澤歎口氣,二年多的相處,他已經習慣了某人在事關自己的某些問題上的豪放不羈和某幾個問題上的膽怯如鼠。

    「就是不會照顧人罷了,只要你別拿砒霜往湯裡丟,沒人會怨你!」

    瞪了一眼過來,蘭塵嗔道。

    「沒有付諸愛心的照顧,跟丟砒霜是一樣的後果,小孩子是很敏感的!」

    「可是你看我這不是長得好好的嘛!」

    蕭澤探過頭來,以蘭塵的標準,蕭澤的娘親著實算不得好母親。不過在世人眼中,蕭澤真可算是家有芝蘭玉樹的典型了。

    可惜蘭塵沒領情,她抖抖嘴角,決定實話實說。

    「公子,你不覺得個性太過狂傲,真的不算是件好事嗎?」

    「我?」

    「——對。」

    「太軟弱含蓄的個性可不適合江湖。」

    「那也不用傲視一切啊!不管怎樣,江湖人總是喜歡用拳頭說話的吧,一個眼神不對就能打起來,我可是親眼看見了的哦!而那人的眼神跟公子你比起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那你說誰的性格好?我二弟?」

    「——那個冰塊!公子希望我說,不愧是你們一家的嗎!」

    「寄寧如何?」

    「商場上的狐狸,這好像是你說的吧。」

    「是嗎?不過我那可是讚美他的意思。好吧,那嚴陌瑛呢?」

    「別,天才的憂鬱還是放到特別類裡去吧,我不予作評。」

    「這樣啊,那麼顧顯?」

    「……」

    蘭塵決定不浪費口舌了,她轉回頭托著下巴瞅著那嬰兒,喃喃道。

    「若是男孩子的話,其實像沈燏是最好的了,嗯,或者像燕南也不錯!女孩兒呢,就要像綠岫那樣,又漂亮又有魄力,真是女王啊!」

    聽著她在那裡嘀嘀咕咕,蕭澤彎起唇角。

    專注地看著嬰兒睡臉的蘭塵突然開口,目光卻沒有投向蕭澤。

    「如果綠岫生下的真是男孩子的話,公子會把他送到哪裡去呢?」

    「你希望我送到哪裡?」

    蘭塵終於抬頭,眉峰微聚,似乎有點困惑,又似乎難以抉擇。

    「讓他去學醫習武,應該是最好的吧,畢竟那種身份,將來肯定會面臨危險,要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才行。可是,我總覺得,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怎樣?也有很多世家子弟都是從小離家去拜師學藝的。別多想,小孩子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我知道,但是……但是,他會被當作孤兒送去,對嗎?」

    意識到自己是在給蕭澤找事,蘭塵有些不安。她垂著頭,剛才的話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她心裡對那孩子湧起的愧疚無法排遣罷了。

    蕭澤沉靜地看著蘭塵,燭光有微微的跳動,柔和地映出蘭塵眨動的眼睫與緊抿的嘴唇。嬰兒擋住了視線,不過他知道,蘭塵的手一定又是緊緊攥在一起的,等會兒鬆懈下來,又該覺得胳膊酸了。

    「你真是個矛盾的人!」

    他笑了出來,蘭塵疑惑地抬頭,看到他的笑容像秋風般清遠。

    「明明看重理智,可是一旦感情用事起來,就比誰都厲害;淡薄家庭和血脈,卻偏偏在別人的事上把這個看得很重;不喜歡與人親近,但又總是溫和待人,不懂拒絕。綜合起來,蘭塵,你那麼無法相信別人嗎?從心底真正的相信。」

    ——這是什麼結論!

    蘭塵皺皺眉,她確實矛盾,正如她想聽到別人對她的評價,可是又不想聽到一樣。蕭澤的分析,她不想繼續下去了。

    張張嘴,不等蘭塵說什麼,蕭澤又笑了起來,如平常一樣,溫和又不羈。

    「不忍心的話,你就收養了那孩子吧。」

    「啊?我……」

    話被人打斷了,蕭澤的屬下敲門而入。

    「稟少主,王妃要生了。」

    「好,我知道了。」

    蕭澤點頭,抱起那熟睡的女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

    「你先睡吧,我回來了就叫你。」

    「哦,好。」

    蘭塵順口答著,看蕭澤飛身縱上院牆,消失在夜色裡。她走過去關上門,走回榻邊坐下。

    剛才她是要怎麼回答呢?沒有人打斷,應該也就是一個「我」字吧。收養綠岫的孩子?太重大的責任,她擔不起。

    但是這麼說,像推卸的感覺,像……拋棄的感覺!

    玉陽是個極小的城市,當東靜王妃的車駕抵達的時候,早接到消息的玉陽縣令已命夫人把府衙清理得盡量乾淨舒適了,還請來本縣最好的穩婆候著,就怕萬一東靜王妃臨產。

    一夜無事,縣令有些失望,又覺著也挺幸運。要是王府世子能出生在他這縣衙裡,自是一份榮耀,說不定還能帶來飛黃騰達的機會。但是女人生產又是說不准的事兒,萬一出了事,他怕是免不了擔一份接待不力的責任。

    如此的話,倒說不准他是不是幸運了。第二天,車駕要出發的時候,王妃開始陣痛,穩婆還在府衙裡,倒是剛好。

    沈盈川痛了一天,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痛楚。

    不是那年吳鴻在雪地裡刺來的一劍,冷冰冰的,彷彿要把心凍裂;不是雁城戰場上被箭射中腿部的尖銳的痛,滿地屍首中,痛得極度恐懼,彷彿也會變成一堆模糊的肉塊;也不是真切地感受到沈燏再不會醒來時,痛得像被火焰撕扯著靈魂的窒息……這種痛,是不是每個人出生都要帶給母親這種痛?是不是老天要借此讓人們知道生命來的多麼不易?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耳邊傳來的撫慰的聲音似近似遠,沒有一個是熟悉的,沒有一個讓她覺得可以哭出來,把這種痛苦大聲地哭出來。

    為什麼要這麼痛?不過是生下一個人而已!

    何必呢,這又何必呢!

    人命,永遠都如紙一樣脆弱,出生時的艱難只有母親知道,別人不會在意,當然就不會珍惜。就像雪地裡的血,就像陰晦的戰場,就像沈燏灰白的臉色。

    「王妃,王妃,把這個喝下去。必須喝,你得保持體力。」

    清清冷冷的聲音不容拒絕,有人撬開了她緊咬的牙關,不知什麼灌了進來,喝了些、吐了些,弄污了衣襟。

    她繼續放縱自己的思緒激狂奔走,無休止的疼痛終於磨去了她所有的自制力,反正也不會有人要求一個產婦做什麼,她索性任自己昏著醒著,咬牙切齒地痛著恨著。

    ——會死嗎?

    也許不會,也許會。韋月城說難產而死的人不少,一屍兩命的也有,誰也說不準,天命無常呢。

    ……真痛啊!被這樣折磨,倒真的會閃過想死的念頭。

    可是她不想死,不能死!所有人都死了,既然她還活著,不管多艱難,她都得活下去。姐姐,是這麼說的。

    她得活下去,奪走皇位,讓那個人也嘗嘗失去一切的滋味。那種絕望,那種崩潰,她不是活該就得承受的。捨棄了女人平常的家庭,捨棄了孩子,她說什麼都不會放棄了。

    對!孩子,她的孩子,如果是男孩的話,就必須送走了。

    原本不是在期待中的孩子,當她一天天真切地感受到腹中生命的成長,當輕輕的一動讓所有的痕跡都清晰起來的時候,她的唇角已不由得掛上滿足的微笑。女人真的是有母親的天性嗎?

    那她至少該看一眼,就一眼,從此天涯海角,生死再無信!

    儘管院子裡有禁軍團團把守,但東靜王妃有難產跡象的傳言所帶來的慌張讓蕭澤得以抱著熟睡的女嬰順利地潛進產房。

    掩身在幃幕後,蕭澤輕輕拉開裹著女嬰的襁褓,以便待會兒可以趕快調換。滿室血腥味與女性痛苦的呻吟讓他皺緊了眉,穩婆也有些慌,但有韋月城冷靜地在旁協助,一切倒還好。

    蕭澤躍上房梁靜靜等待著,好像過了百年那麼長,耳邊終於傳來穩婆驚喜的叫聲。

    趕在穩婆要查看嬰兒性別前,韋月城一指點了穩婆的睡穴,待嬰兒發出一聲長啼,便讓沈盈川心腹的丫鬟趕緊接了嬰兒去清洗。她轉而解了穩婆的穴。

    「喂,別急著昏,還有一個。」

    真是雙胞胎?

    蕭澤心裡一個咯登,剛剛生下的就是男嬰,若後一個也是男孩的話,他僅能先換出那長子,次子,只得按事先擬定的,再尋機會製造死亡的假象了。

    第二個孩子,是女孩。

    穩婆喜滋滋地跟丫鬟一人抱了一個金貴的郡主出來邀功,渾然不知那丫鬟手中的已是別人家的女兒。

    王妃母女平安,一片放下心來的混亂中,蕭澤早抱著男嬰翻身出了府衙,沈盈川使勁兒睜大眼睛看見的,只是他懷中小小的襁褓,然後是滿目的黑暗。寧靜,可是總有一絲悲傷。

    我的寶貝,那隱隱的嗚咽,是我的,還是你的?

    沈盈川再醒過來時,眼睛一動,還沒說什麼,韋月城已讓丫鬟抱來了孩子。粉粉嫩嫩的臉蛋,小小的,在丫鬟的懷裡猶如兩朵清新的薔薇,水靈靈的眼睛是露珠,含著苞等待未來綻放時的鮮妍。

    「是雙胞胎,你要分出她們嗎?」

    韋月城看著盈川身上,總是冷清的目光帶上了幾分溫和。沈盈川卻沒有察覺,她只是癡癡地看著兩個孩子,一滴淚水無所覺地滑下臉龐。

    「不,不用,我不用分出他們,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啊!」

    ……我的寶貝,我只能給你這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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